当长安城门打开的一瞬间,大队人群涌出,然后四散。但是当我们把镜头抬高,俯视这些随丰而出的队伍,长时间跟踪观察,我们会发现他们的路线不同,当大多数人在有饭吃的地方留下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朝一个方向坚定地走去,这个人就是玄奘,这个方向就是凉州。
当大家都在想着填饱肚子找饭吃的时候,玄奘在找精神食粮,为中国宗教的思想问题寻找一条出路。
天降霜降,僧众“随丰四出”,但是玄奘需要出去吗?不需要。玄奘是名人,他不需要担心吃饭问题,当然也不需要随丰四出。他需要的是借随丰四出这样一个机会走出长安。可是走出去就好吗?情况恰好相反,不走出去,还有饭吃;走出去,可能还没有饭吃。
到底什么重要呢?玄奘看来,理想重要。所以玄奘依然走出了长安城,走上了他的“长征”之路。这一走就是十七年,行程十万里。
玄奘走出去的时候是一个什么形象呢?现在留传下来成像最早,流传最广,引用最多,也是最著名的玄奘画像就是《玄奘负笈图》。传为宋人所作,因作者不详,就叫做无名氏。无名氏其实是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群体,他们对历史进程的推动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历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惜没有被人关注。
这幅图原画现保存于日本国立东京博物馆,今天西安护国兴教寺有石碑线刻版本。按照沈从文先生《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卷八七·唐代行脚僧”中的说法,西安慈恩寺大雁塔也有此画像。
这幅画像很多人做过研究,说玄奘不光是求法先锋,还是户外先驱。网络上流传着一个驴友简史,把1950年后的现、当代户外人分为史前驴、引路驴、头驴、逍遥驴等等。其实在史前驴之前还有更史前的开拓者,玄奘就是其中之一。
玄奘的这套装备其实和今天的户外运动装备非常相似。从玄奘这张画像,我们可见其一身堪比现代户外装备的专业行头,可以称他为户外鼻祖。
首先是鞋:这双鞋,有人说是沙滩鞋,有人说是徒步鞋,但不管怎么样,它都是一双合适的远足鞋。出行鞋第一。玄奘这双鞋,鞋底软硬适中,非常适合远足。小腿上的绑腿可以减轻长时间高强度行走导致血液下积引起的胀痛,还可以防止蚂蟥等虫子顺着裤管爬进去。
其次是包:玄奘出行的时候就背了一种类似我们今天的双肩包这种东西,有人说这是登山包。这种背包既轻便,又结实,还透气,整个背包符合人体力学设计,贴合人体背部曲线。背包越高越靠前,顶部到达头部为止,而底部始终保持在腰部以上。这样可以使背包的中心尽可能与人体中心合二为一,节省体力。背部物品的装填方式也符合现代背包“上重下轻”的装包原则,书籍等重的物品放在顶部,而衣物和备用鞋等轻的物品放在底部。
再者是衣:玄奘的这身衣服,有人说是冲锋衣,有人说是速干衣,但是不管怎么样,都非常适合远行。宽大的僧袍虽然看起来有些行动不便,但在西域这样的炎热地方,可以像阿拉伯长袍一样,有效地阻隔阳光的炙烤,还可以让空气迅速地在体表流通,蒸发排汗。
防雨罩:背包上直接装有一个宽大的雨伞,这个东西,既可以遮阳,也可以防雨,还可以抵挡紫外线。在印度这样降水量大的地方它可用来挡雨,在西域这种阳光暴晒的地方就成了一处可以移动的遮阳区。而且这个东西固定在上面还可以解放双手。
头灯:作为学问渊博的文化人,白天赶路,晚上没准要点灯熬夜写点东西,而且还可以作为探照灯。所以,一盏油灯是必备的。把油灯悬在遮阳伞下,在夜里还可以腾出双手,挑灯赶夜路。它与户外头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腰包:腰前系的小包袱不但方便取用物品,而且和身后背包的底部相连,让背包的底部紧紧地固定在腰上,大部分背包的重量让腰部和背部承担,解放了双肩。
所以玄奘这套装备,处处体现着人性化,科学化,合理化。有人评价是:既古典又科学,既美观又实用,实在是居家旅行的好帮手,值得拥有!
实际上所谓的冲锋衣就是袈裟,远足鞋就是麻鞋,登山包古代叫做“笈”。“笈”是什么呢?商务印书馆《古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背在背上的竹制书箱”,实际上也就是古人求学时背的书包,当然也可以做收纳盒、行李箱等等。“笈”这个东西以前就有,并非玄奘首创。古代就有“负笈求学”、“负笈从师”这些说法,最有名的就是任末任末,字叔本,东汉学者和教育家。。
任末十四岁的时候就背着书箱,也就是“笈”,求学去了。一路上不畏艰难险阻,要是在林子里呢,就自己建个茅草屋,然后学习。其实说是屋子顶多也就是个篷子。没有笔怎么办呢?“削荆为笔”。没有墨怎么办呢?“刻树汁为墨”。没有纸怎么办呢?写在衣服上。所以他的衣服始终是“脏”的,但是大家都愿意拿干净的衣服换他的“脏”衣服。
所以说负笈的人玄奘不是第一个,但是玄奘肯定是做过改良的,将科学性、先进性和人性体现得淋漓尽致。并且有影响力,有画像流传的,玄奘是第一个,史无前例。
玄奘的这身袈裟,颜色跟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黄色、红色不同,是绛赤色,紫色。紫色在古代是尊贵色,一般人不可以用。比如皇帝出生的时候就说是紫气萦绕,认为这是帝象。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八七·唐代行脚僧”中说:“《唐六典》卷四记载,僧尼衣服当时有一定的限制,‘皆以木兰、青、碧、皂、荆黄、缁环之色’,禁用其他。但高僧大德,为表示尊宠,则有赐紫制度,与一般行脚僧服色不同。”所以玄奘的这身衣服不光表明他是僧人,更表明他是高级别僧人,是高僧大德。二十八岁的玄奘就可以使用这种尊贵色。
按照佛典记载,着袈裟有利:首先遮羞;其次,御寒,防晒,隔蚊虫;再者,表明身份,大家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僧人,“示沙门之象,见者欢喜,离邪心”,不打你主意。
画像中的玄奘右手还拿一拂尘,拂尘也叫“蝇甩儿、蝇拂……”就是将兽毛、棉线、麻绳之类的东西扎成一束,然后绑在一个手柄上。沈从文先生说“和尚必手执蝇拂”。作用有两个,一是除尘,二是驱赶蚊蝇飞虫。除尘不用说,驱赶蚊蝇为什么需要拂尘呢?因为僧人不能杀生,你不能用蝇拍,如果被蚊虫叮咬得厉害怎么办?只能驱赶。所以这样一个东西,既能有效地驱赶蚊虫,又不会犯戒杀生,实在是居家旅行的必备佳品。
但是拂尘虽好,一开始却不允许用,却是后来才在僧侣中流行起来的。
印度是一个蚊虫比较多的国家,天气炎热。据说有一次佛陀开会,就有僧人被蚊虫叮咬,奇痒无比,忍不住就抓挠起来。
俗人看见了,非常惊讶:“圣者,您这是怎么了?”
“蚊虫叮咬,痒!”
“圣者,您为什么不用拂尘呢?”
“世尊不允许。”
这就有两个影响:第一,僧尼遭罪;第二,有失仪态。这样一个严肃讲法的地方,都是站有站像,坐着坐姿,法相庄严。突然一个人上挠下抓,动来动去,显然乱了阵法,不成体面,有失尊严。而且佛是圣者,圣者怎么能出现这种问题呢?所以拂尘是必需的,大家手执拂尘,遇到蚊虫了甩一下,这就很有派,也很优雅,显然就比上抓下挠好多了。
所以就有人马上把这个事情报告给了佛陀,佛陀听完之后就说:允许,为什么不允许呢?我现在就允许比丘手持拂尘。
政策一出来,就出了问题。有人用宝石做柄,牦牛尾做拂。这就与佛家“不蓄金银财宝,艰苦修行”的原则相违背,变相地敛财,摆阔气,马上遭到了人们的耻笑:“您这是真的出家了吗?”所以佛陀只能对政策进行修正,规定做拂尘的材料来源只能有五种,“一捻羊毛;二麻;三细裂布;四破布;五树枝树梢。若用宝物,得罪作恶”。
中国唐代的拂尘就没有这么奢侈过,按照沈从文先生《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的说法,中国唐代做拂尘的材料有三种:“马尾、牦牛尾和棕丝。大德高僧手中拿的一般都是棕拂,表示质朴。”
后来随着佛教的发展,拂尘除了作为一个功能型用具之外,还有象征性的意义,就是从驱赶蚊虫的工具“蝇甩儿”成了一个佛教法器,用以显示佛法尊严。
除了右手拿一拂尘,左手还拿一登山杖。这个登山杖在佛教里面叫做锡杖。锡杖在佛教里面也是原来没有,后来添加的。
据佛经记载,最初,僧人乞食的时候,没有经验,走到人家家门口,门要是开着直接进,门要是没开推门就进,连招呼都不打,这就很不受欢迎,被人轰出来。佛陀说你们可以发出声音,做出警示,门没开可以敲,没人响应可以喊门,总要让人家知道嘛。结果这些僧人就站在人家门口发怪声,咳嗽,“呵、呵……”呵一会儿没人应就自己进去了,叫做“呵呵而入”。也有敲门的,但是把人家的门都敲破了,破门而入,这就更让人反感。别人问他“为什么打破我家门”,他不说话,默而不答。结果吃不到饭,回来报告,佛陀说:“那就做个锡杖吧!在锡杖头装大环,大环上套小环。要是去乞食了,就摇动它,让它发出响声,警觉施主。”
这就是锡杖,作用有五个:第一,警示施主,在佛教乞食阶段,规定“比丘到他人家乞食,不能默然,不能做怪声,不能打门,应该摇动锡杖,使其发声以示警觉”。这样施主一听声就知道有人乞食。第二,预防牛犬,发声可以使牛犬不能近身,避免造成伤害。第三,助力工具,这点就类似于登山杖,拐棍之类的东西。第四,防身工具,驱赶毒虫,这点与拂尘相互补充,拂尘用于驱赶蚊蝇飞虫,那么稍大一点的比如狼虫毒蛇怎么办呢?拂尘显然不够用,用什么呢?就用锡杖,摇动发声,把毒虫驱赶开。第五,也与拂尘类似,作为法器增加尊严。
除了这些在装备上的特点之外,形象上有两个特点:
第一,耳朵上有大大的耳环:从这个形象来看,玄奘就不只是一个高僧,而且还是一个摩登高僧,充满了异域风情。
但是穿耳这个事情与唐代汉族习俗不符。据说,耳环在中国出现得比较晚,大概出现在五代的时候。中国唐代妇女有耳饰,但是没有耳环,都是些“充耳”的珠玉。为什么呢?因为穿耳不符合儒家常理。儒家对孝道的定义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前面说过,头发都不能动,更别说给耳朵上打个洞,这叫不孝。但是这个东西,汉人不戴胡人戴,中国人不戴外国人戴,因为在敦煌文书中就有“穿耳胡”的记载,所以耳环这个东西是一个外来文化。
妇女都不能戴耳环,男同志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玄奘戴的这个耳环,显然不符合国情,却很国际化。大概是因为路过西域,入乡随俗。因为到后来回国之后的画像以及佛像中就没有这个耳环了。
第二,有长眉:玄奘出行的时候,只有二十八岁,但是画像上的人,却有很特别的长眉,有人说这是表示老人高寿的“寿眉”,显然与玄奘年龄不符。
也是因为这两个事情,有人提出质疑,画中人是玄奘吗?是不是我们不知道。但是仅仅以这两个原因作为否定那也是可以商讨的。长眉在佛教罗汉里面是有的,而且玄奘的地位又很高,深受敬仰,所以在作画的时候,一方面反映玄奘真实情况,另一方面也难免加入画者的个人感情,把玄奘当做罗汉、菩萨来画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不是真实的玄奘,我们不知道,但是合情合理,生动传神,充分体现了玄奘的智慧和旅行经验以及精心准备。
身着袈裟,肩背竹篓,手执拂尘,脚履麻鞋……玄奘就这样上路了。
我们说物质上的准备虽然充分,但毕竟简陋,重要的是玄奘精神上做好了准备。实际上很多时候,精神上的崩溃往往比物质上的匮乏更加可怕,人不光需要物质支撑,也需要精神支撑。玄奘显然做了迎接挑战的准备。
那么他会遇到哪些挑战呢?遇到这些挑战他又是怎样应付的呢?他的西行顺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