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王弟看见一个人要对五百头牛欲行腐刑,就马上想到自己,出钱买下这五百头牛。结果刚一买下,裤子里就有东西长出来了,回家一看,男性特征。玄奘的记载是“以慈善力,男形渐具”。这当然是故事了,男性特征不是壁虎尾巴,想长出来就能长出来。
不管怎么样,结局是好的。但是有了男性特征,就不能随意出入王宫,这是弟弟的自律。结果王兄好几天没有看到王弟,就过来问怎么回事。弟弟一说事情始末,国王大为惊奇,天下还有这等奇事。于是下令建阿奢理儿寺,弘扬王弟的高尚行为。
这就是阿奢理儿寺的来源。木叉毱多就在这个寺院里做住持。
木叉毱多是个有本事的人。一个有本事的人就会表现出两种态度,一是恃才自傲,二是谦逊低调。这样两种人,第一种人盛气凌人,飞扬跋扈,自持才高八斗,谁都不放在眼里,小肚鸡肠;第二种人大气磅礴,和蔼可亲,对人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大师风范。第一种人是木叉毱多,第二种人是玄奘。
为什么说木叉毱多是个有本事的人呢?因为他是屈支佛教的最高精神领袖,在屈支“号称独步”,为国王和国人共同尊重。有三高,第一,学历高;第二,资历高;第三,年事高。木叉毱多也是海龟派,留学僧,在印度游学二十几年,广涉经论,但是最厉害的还是掌握了一门外语,也就是印度语言学,所以说掌握一门外语是很重要的,是可以受人尊重的。
木叉毱多有学识,但是修养不够,最起码在见到玄奘这一刻表现得不像一个大师应有的风范。当玄奘来到阿奢理儿寺的时候,木叉毱多就没有把玄奘放在眼里,只是当做一般客人接待,随便找了个徒弟去打发,自己还在那里念经。
为什么呢?
第一,信仰不同。木叉毱多是小乘佛教,玄奘是大乘佛教,宗派有别,道不同不相为谋。
第二,长相有别。按照我们的审美观,玄奘法相庄严,美丽如画,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但是偏偏屈支人以扁为美。按照玄奘的记载,屈支人以扁为美就像中国古代女人以小脚为美一样,孩子一出生就用两块木板夹住脑袋,压扁,直到长成长条形。这个现象在玄奘一到屈支就已经发现,当屈支王率领诸臣以及上千僧人迎接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一眼望去,清一色的扁薄形脑袋。所以玄奘的长相就不太符合这个国家的主流审美观,在木叉毱多看来属于非主流。
第三,木叉毱多修养不够。文人不一定都相轻,修养不够才会彼此瞧不起。因为一个人的伟大之处不是发现别人的缺点,而是看到别人的优点。挑剔别人的不足是失败的开始,检讨自己的不足才是成功的开始。木叉毱多的问题就是带有严重的偏见,而且傲慢,自恃三高不把玄奘放在眼里。
第四,玄奘年轻。玄奘多大呢?二十八岁,你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能有什么造化,不当回事。可是木叉毱多犯了一个错误,年轻不代表没经验,年老也不代表经验丰富,成熟与年龄无关,经历和经验是两个概念,经验是需要总结的,经历只有变成经验才有价值。一个年轻人他可能年龄比你小,经历比你少,但智慧不一定比你差,经验也不一定比你少。
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吧。但是当他听说玄奘要西行求法的时候,他说:“我这里《杂心》、《俱舍》、《毗婆沙》等一切都有,够你学了,不用去印度‘西涉艰辛’了。”
关心还是炫耀,搞不清楚。但是玄奘的回答却是实实在在,清清楚楚,“有《瑜伽论》吗?”这个回答再正常不过。因为玄奘西行的目的就是求取《瑜伽师地论》,一听你说你这里什么都有,赶紧问。
但是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回答,在木叉毱多看来就是挑刺,找事:你什么意思,我说我有这有那,结果你一个不问,就问我有没有《瑜伽论》,你什么意思?
于是木叉毱多既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而是对玄奘问的这本书大肆诋毁,妄加指责,乱下结论,说“何用问是邪见书乎?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
这就很没意思。牛头不对马嘴,回答问题不是让你妄加评论,而且兜这么一圈的结果还是没有,还不如直接说没有来得痛快。关键是这个回答表达了你的态度,也体现了你的水平。
木叉毱多为什么要这么讲呢?第一,他没有,如果他有,反而不会这么讲;第二,他不但没有,而且也没有读过,因为他已经说了“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所以这不是一个客观评论,而是妄加指责,不是学过之后得到的研究结论,而是妄自揣测,仅仅只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要给自己找这么一个理由;第三,《瑜伽论》是大乘佛经,木叉毱多是小乘教徒,所以他有意诋毁;第四,这是典型的傲慢与偏见。充满傲慢与偏见,就缺乏理智与情感,明明没有还硬要说“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他编了一个谎言,其目的只是为了顾全面子,可是这个谎言实在不高明,其实当木叉毱多讲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深陷其中,被自己套住,他注定是要为自己这句话付出代价的。
木叉毱多这话一说之后,玄奘对他的态度马上转变。《慈恩传》的记载是玄奘刚开始的时候非常尊敬木叉毱多,但是一听这话之后,“视之犹土”。“土”是粪土还是泥土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玄奘会有这么大反应呢?因为玄奘看穿了木叉毱多。第一,木叉毱多说谎,这是妄语。第二,木叉毱多指责《瑜伽论》,这是毁佛。第三,《瑜伽论》是玄奘心中的圣书,你现在说它是邪书,玄奘能答应吗?第四,玄奘西行求法就是要求取《瑜伽师地论》,你说是邪书,“真佛弟子者,不学是也”。这就等于说玄奘不是真佛弟子,直接打为反动派。一个诚心向佛的人却被打为反动派,玄奘能答应吗?不能。第五,木叉毱多诋毁这本书不是因为他学过,而是因为他没有,如果你读过,把这作为一个研究结论,那可以做学术探讨,可惜不是,这是妄自菲薄,人身攻击,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而不惜牺牲别人的利益,用心可谓歹毒。所以木叉毱多这个话讲得是莫名其妙。
玄奘说,好,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求取《瑜伽论》,我告诉你,同时我告诉你毁谤的代价。玄奘说:“《婆沙》、《俱舍》本国已有,可惜理疏言浅,错漏百出,所以我才来学大乘《瑜伽论》。而《瑜伽论》是弥勒菩萨所著,你现在说它是邪书,难道就不怕下无底地狱吗?”
这样的回答估计也是木叉毱多没有想到的。
第一,在这个国家没人敢跟木叉毱多这么说话,但是玄奘在这样一个公开场合,向这样一个公众人物,发起公开挑战,周围还有其他弟子,包括屈支王的王叔智月也在,这是木叉毱多想不到的,一个训导别人的人被人训导,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这是叫板,让他很没面子。
第二,人人想上天堂,没人想下地狱。在屈支这样一个人人都认为木叉毱多要上天堂的地方,你说他要下地狱,这是无法接受的。
第三,木叉毱多有错,玄奘有理,玄奘指出了木叉毱多的硬伤,木叉毱多说《瑜伽论》是邪书,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看过,只是因为要面子所以说这是邪书,这是胡说。而玄奘说“《婆沙》、《俱舍》本国已有,可惜理疏言浅,不能自圆其说”,这是实说。不是因为木叉毱多说《瑜伽论》是邪书,我就要说《婆沙》、《俱舍》理疏言浅。聪明人说话,不是泼妇掐架,她耍赖,我就撒泼,这样的结果是都不可信,旁人也只是看笑话,不评判。这点玄奘把握得非常到位。一个高尚的人即便是批评也要有格调。而且玄奘指出“《瑜伽论》是弥勒所著,你现在说它是邪书,难道就不怕下地狱吗?”这也没错,按照佛教的礼仪,毁佛就要下地狱的,不管你是大乘、小乘,空宗、有宗,菩萨都是要尊敬的。下面再乱,上面还是一家人,佛不能诋毁。所以玄奘很清晰地指出了木叉毱多的硬伤,这让木叉毱多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怎么办呢?转移话题。第一,我下不下地狱,不是你能决定的,不讨论;第二,《瑜伽论》是不是邪书,不纠缠。怎么办呢?转移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上来。木叉毱多说,“《婆沙》你没有看懂,不要怪人家没讲清”。这是经常有的事,有的人就自己没搞懂怪别人没讲清,一出问题,就推卸责任。
可是,木叉毱多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问题在问别人的时候也要问自己,你不问,别人就会替你问。“师今解不?”玄奘问。你问我懂不懂我先问你懂不懂,问题一下子又推了回去。
“我尽解。”
不管真解假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说不解。话撂到这了,不懂也要装懂,硬着头皮也只能说懂。
可是当玄奘发问后,一问三不知。
只见木叉毱多的那个扁薄型脑袋,跟个霓虹灯似的,一会变红,一会变绿,不断闪烁,结果闪出来的全是问号,感叹号,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说“问别的!”问什么答不上什么,问得玄奘都着急。这让木叉毱多很没面子,玄奘也想不到。玄奘以为木叉毱多什么都懂,结果木叉毱多什么都不懂,他认为木叉毱多总能回答上一个,结果木叉毱多一个都答不上来,这怎么办呢?不管是提问者和被问者都感觉这个事情要是这样下去很不好,应该有个收场,玄奘希望找一个简单的问题,让木叉毱多能够回答上来,这也算挽回一点面子。结果找了一个简单的,木叉毱多说你说的这个书里根本就没有,“论无此语”。
玄奘是替他解围,结果他倒打一耙。这句话的意思是玄奘不学无识,胡说八道。你拿一个书里没有的东西来问我,我当然不知道了。
所以这话一说,旁边一个人看不下去了,拍案而起,说你怎么能这样,做人要厚道,愿赌就要服输,你这样很不好。谁呢?屈支王的王叔智月和尚。木叉毱多还在抵赖,说这个真没有。智月说“好,你等着,我去找书!”说完就去书房把书找出来,说你看,你看,明明有嘛。而且大声地朗读起来,与玄奘说的一字不差。
铁证如山,白纸黑字,木叉毱多惭愧至极,又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说人老了,年龄大了,记性不好。
这有可能。而且知识的多少,水平的高低也绝不能仅由一场论辩就能说明。论辩是有技巧的,不光是知识渊博。玄奘认为木叉毱多虽然论败了,但是木叉毱多还是有知识的,最起码语言这一块没有水分。所以玄奘一有时间就去向木叉毱多请教。从来没有当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就应该骄傲自满,也从来没有当木叉毱多是一个失败者就要低三下四。这是大胜,雅量,一个真正的胜利者是战胜自己的浮躁之心,戒浮戒躁。
可是玄奘好意思,木叉毱多不好意思,这场辩论给木叉毱多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当玄奘去见木叉毱多的时候,木叉毱多能不见就不见,躲不开了就站着说话,态度极好。而且私底下经常夸玄奘“这个和尚不简单。即便到了印度,恐怕同辈中比得上的也没几个”。
当然这场辩论中含有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木叉毱多不讲汉语,玄奘没找翻译,智月也不可能找一本写满汉字的中国佛经来对照,那结论就只有一个,这是一场外语辩论,不讲中国话。实际上从焉耆开始,玄奘就已经开始不讲普通话,改讲梵语了。所以玄奘的外语水平是相当了得的。
屈支不能多做停留,西行还要继续,但是玄奘想走走不了。大雪封山,雪路未开,无路可走。前面的凌山正是冰冻季节。
这一待就是两个多月。但是时间不只是用来等待和消磨的。时间是一种资源,资源就要利用,而不是消耗。玄奘这两个月考察民情,礼佛学经,跟木叉毱多学习梵文。实际上玄奘每到一处都会对这个国家的情况进行一番考察和了解,绝不是到此一游的简单拍照留念。到一个地方就要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这才是真正到过这个地方。
玄奘用他的学识,态度和精神赢得了所有屈支人的尊重,等到出发的那天,屈支王、木叉毱多以及所有僧俗“倾都送出”。整个城里的人都出来送玄奘,“又给手力、驼马”。
但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过了这山就不服我管。就在玄奘离开屈支的第二天,突然就杀出一群寇贼,浩浩荡荡,这群寇贼与以前遇到的寇贼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