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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晚安玫瑰(1)

迟子建

1

吉莲娜是我在哈尔滨的第三个房东,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八十多岁了。

吉莲娜家住道里区,离中央大街很近。那是一幢米黄色三层小楼,砖木结构,俄罗斯花园式风格建筑,七八十年的历史了。它有着浪漫的坡屋顶、开放的露台、狭长的高窗和平缓的台阶。这座楼在那一带青灰色水泥丛林中格外惹眼,看上去像只悄悄来到河边喝水的小鹿,稚拙纯朴,灵动俏皮。小楼的一层是咖啡店,二三层是住家,总计六户。吉莲娜家在三层,西南朝向。客厅和两间卧室很宽敞,厨房、卫生间和露台虽小,但结构合理,加上高举架,没有局促感。吉莲娜家采光好,又被生机勃勃的花草菜蔬点缀着,一片明媚,可她的脸却像隆冬时节的北方原野,说不出的阴冷。她又高又瘦,不驼背,所以从背影看,很容易把她看成妙龄女郎——当然那是她伫立着的时候;她一旦走起路来,老态毕现,缓慢沉重,一步三叹。

介绍我来吉莲娜家做房客的,是我供职的报社新闻部的首席记者黄薇娜。她在做犹太后裔在哈尔滨生存现状的报道时,认识了吉莲娜。

吉莲娜一生未婚,独居,父母早已过世,没有亲人。她年事已高,但生活应付自如,没请过保姆。黄薇娜见她孤苦伶仃的,就说你房子这么宽绰,为什么不租出去一间,家里有个说话的人,不是很好吗?吉莲娜说她与神相伴,不寂寞。就在此时,黄薇娜接到了我的电话,我告诉她我从第二个房东家搬出来了,行李堆在单位的传达室,无处可去,求她尽快帮我找个落脚之地。

黄薇娜知道我与第一个房东闹翻,是因为那个男房东,一个退休了的瘦猴似的老东西,竟然打我的歪主意。有天晚上他老婆出去打麻将,他光着下身,握着一卷油腻腻的钞票,推开我屋门,一把搂住我,说只要我从了他,房租以后减半,还常给我零用钱。

我反抗的时候,打落了他手中的钱,挠破了他的脸。那些钱净是两元五元面额的,看得出是他一点点攒起来的。

他哀求我可怜可怜他,说是别看他瘦,这把年纪了,床上的威风不减当年,可他老婆绝经后,不许他碰了,他怕出去找小姐不安全,只好煎熬着,活得好没兴味!他的泪水与伤痕渗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整张脸就像个小型屠宰现场,令人作呕。

我奋力挣脱他,跑下楼来。我蹲在垃圾箱旁吐了一场,才哆哆嗦嗦地给黄薇娜打电话,连夜搬出。黄薇娜让我报警,我没同意。不是我同情那老男人,而是想到我这样一个姿色平平的女子,本来就乏人问津,如果警方来调查,万一事情张扬出去,猥亵被渲染成强奸,我就成了一团糟烂的抹布,更没人搭理了。

黄薇娜跑新闻,人脉广,与很多房屋中介老板熟悉,很快帮我物色到第二个房东,一个二十八岁的聋哑女,她有个能发音的名字——柳琴。柳琴的父母和弟弟也是聋哑人,他们精通中医,在松花江畔开了家针灸理疗所,生意不错。他们赚了钱后,在新阳路买了套宽敞的房子,一家人在无声的世界中,过得有滋有味的。柳琴自幼怕针,最看不得患者身上扎着银针的模样,所以她二十岁时,自己找了份活儿,在南岗教化广场旁的小学食堂做洗碗工。

从新阳路到教化广场,跨越哈尔滨的两个区,柳琴嫌上下班太折腾,就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房。

柳琴的父母一想女儿早晚要成家,租房不如买房划算,因为赚来的钱放在银行连年贬值,而随便的一处房子,都是香饽饽,一路看涨,于是就在南岗安发桥下,给她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离柳琴上班的小学,步行一刻钟便到了。柳琴搬出来后,她母亲放心不下,常来陪伴,后来柳琴的弟弟结了婚,有了孩子,母亲被束缚住了,便想为女儿找个好房客。

黄薇娜采访这家私人理疗所时,认识了柳琴一家,知道他们的意愿,所以我从第一个房东家出来,次日就有了安身之所。包括水电煤气在内,一个月只需付柳琴六百块。

而在老房东家,每个月要交七百元房租不说,煤气不准我用,水电费要与他们家分摊。

黄薇娜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刚做完吉莲娜的访问,正和她在楼下咖啡店小坐。

当我说我从柳琴家搬出来时,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不会是她跟第一个房东似的,非礼你了吧?如今同性恋可挺时髦的!”调侃完,她才问我:“你不是跟柳琴处得挺好吗?怎么突然闹别扭了?要知道再找她这么好的房东,在哈尔滨是不可能的了!”我哽咽着告诉她:“柳琴要结婚了!我不能住那里了——”黄薇娜万分同情地说:“哦,那你只能出来了。”

她安慰我说,好房东一定在下一个人生路口等着我,叫我别急,她马上过来,带我去她家先住几天。

黄薇娜与我通完话,对吉莲娜说:“真巧,刚劝完您找个房客,我的好友就没住的地方了!”吉莲娜皱皱眉,沉默片刻,开始仔细打听我的情况,老家在哪里,多大年龄了,有没有男友,爱吃猪肉吗,衬衫常换洗吗,睡觉是否打鼾,花粉过敏吗,喜欢听钢琴吗,性格内向还是外向,丢没丢过钥匙,黄薇娜一一做了回答。吉莲娜想了想,说:“请她过来一下,让我看看好吗?”黄薇娜赶紧给我打了电话,说是房子可能有着落了,让我快点过去。她还趁着去洗手间,给我发了条短信:“一会儿见着她,一定表现得温顺些!你要是住在她家,等于住在了百年前的哈尔滨,老风雅啦!估计她只会象征性地收点房租,你命真好,乌拉!”

时值深秋,我到了咖啡店,开门的一瞬,狂风骤起,将门口那棵榆树树枝上所剩的最后几片枯叶,给摇了下来,有两片正落在我头上。黄薇娜说,幸亏那两片叶子,给我添了彩儿,像别着两枚金发卡。

初见吉莲娜,我有点手足无措。她肤色白皙,穿灰绿毛呢长裙,围一条黑色带银灰暗纹的重磅真丝围巾,灰蓝的大眼睛明亮而忧郁,高挺的鼻梁使她的面部有着迷人的阴影。

她装束优雅,而我衣着粗俗。我脸上挂着泪痕,头发蓬乱,穿着红花毛衣,咖啡色裤子,因为搬离柳琴家时匆忙,脚上是紫色运动鞋,按黄薇娜的话说,我就像一只花哨的火烈鸟。

我胆怯地握住了吉莲娜伸来的那只手,哆哆嗦嗦地说:“我叫赵小娥。”

那一瞬,我想起了赐予我名字的母亲,想起她落葬的情景,泪水奔流。

黄薇娜见我失态,连忙跟吉莲娜打着圆场:“您看,我们的名字中都有‘娜’字,她的没有,把她羡慕哭了。”

吉莲娜轻声问:“是‘嫦娥’的‘娥’吗?”

我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吉莲娜低下头,喃喃自语:“我们三人的名字中,都有女字旁,这是神安排我们认识的。”

她转而对我说,“小娥,好姑娘是不当着别人流泪的,你要是愿意,三天后就搬来吧。房租我不收,一个月你交两百块,是水电煤气的费用。我不敢保证你能住长,试试看吧。”吉莲娜说完,坐回原位,继续享用她的咖啡去了。

我和黄薇娜面面相觑,不相信好运就这样降临了!我们谢过吉莲娜,从咖啡店出来,刚拐过街角,黄薇娜抑制不住兴奋,当街与我相拥,大声嚷嚷着:“我都梦想着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你运气太好了,总是出了一家,就进了更好的一家!我可告诉你,她不喜欢有男友的姑娘,所以她跟我打听你时,别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有这点骗她了!记住,千万别带你男友来她家,你们可见面的地方多了去了,公园、饭馆、茶吧、电影院和他租的小屋,哦,要是不方便亲热的话,就去快捷旅店开个房,也用不了几个钱的!”

我说:“用不着了,我没有男友了。”

“什么?你又被人甩了?”黄薇娜跺着脚叫着:“就他,武大郎的个头,吃东西跟猪似的呼噜噜直响,一个要房没房要车没车的小公务员,也敢挑三拣四?”

2

我搬到吉莲娜家的当晚,正欣赏客厅的盆栽呢,她忽然拿着一把剪刀朝我走来,说女孩子不该烫头,满头的羊毛卷伺候不好,就是鸡窝,看上去龌龊,建议我剪掉。其实她不说,我也想铲除这团杂草了,因为我烫头完全是宋相奎怂恿的。

他说我额头窄,脸过于瘦削,直发使我更显瘦,跟非洲难民似的,烫个头,能弥补面部缺陷,更有女人味。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便跟他去了一家美发店,受刑似的折腾了两个小时,变成狮子狗模样。黄薇娜对我烫头深恶痛绝,屡屡调侃,最有趣的一次说我是贝多芬转世了。本来我就不爱卷发,现在宋相奎离开了我,剪掉它们,等于跟旧生活决裂,何乐而不为!吉莲娜让我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给我的脖子苫上一条银灰的塑料布,开始剪发了。剪刀“嚓嚓”响,所向披靡,看来剪刀锋利,而她技艺高超。也就十来分钟,头发剪完了,吉莲娜端详了我一下,点了点头,将我推向洗手间的镜子前。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存在了,那是我吗?男孩子一样精短的头,发顶微微蓬松,好像有暗波涌动,额角是参差的刘海,掩盖了我的缺陷,小眼睛似乎变大了,鼻子也不显塌了,我好像年轻了十岁,有一种说不出的俏皮!我说:“我怎么不那么丑了?”吉莲娜说:“头发是女人的魔法库,摆弄好,能让人变漂亮!”我激动万分地大声说:“谢谢奶奶!”吉莲娜沉下脸,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剪刀,说:“就叫我吉莲娜吧。”后来我才反应过来,一个终身未嫁的人,永远怀着一颗少女的心,即便她是你祖母辈的人,也不能那么称呼她。

我从未见过像吉莲娜这样养花的人,她把观赏和实用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所食蔬菜,基本来源于此。露台窗下的长条形木槽中,看似养着金盏菊,其实与花儿并生着的是地榆。客厅窗台摆的三个大泥盆,乍一看,是火红的绣球花、鹅黄的含笑和五彩缤纷的三色堇,但仔细看来,绣球花中有细香葱,含笑中掩映着薄荷叶,而与三色堇争色的还有朝天椒。书柜的吊兰与韭菜为伍,卧室的马蹄莲下匍匐着油绿的碰碰香。

吉莲娜一日两餐,与别人不同,她的晚餐是牛奶、烤羊肠、煎鸡蛋、蔬菜沙拉,而早餐却是牛肉汤或是鱼汤,配上面包。她喜欢在沙拉和汤里,撒上自种的香料。而她拌的沙拉,总有地榆的影子。下午,吉莲娜会到楼下咖啡店喝杯咖啡,之后到中央大街买两个马迭尔的小圆面包。还有,她每周去一次透笼街菜市场,买够七天所食的东西。她是犹太教徒,不吃猪肉,尊重她的习惯,我从不带猪肉回去,尽管我那么爱吃糖醋猪排。她喜欢的水果倒是与我一致,苹果和菠萝,所以有时我会多买一些,顺带给她。

我在报社做校对员。如果说报纸是一块块农田的话,我就是除草员。错字病句,是我铲除的目标。不上班时,我爱睡个懒觉。常常一觉醒来,嗅觉苏醒的一刻,闻到的是灶房飘来的香味。吉莲娜见我起来,会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吃点东西,我每次都撒谎说约了朋友,匆匆洗漱后,到外面的小店,吃碗炸酱面或是馄饨。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想着吉莲娜的餐桌上,那镀金的深口蓝花瓷盘中盛着的浓汤,想着那银光闪闪的勺子搅动汤时的情形,她活得实在太精致了。

吉莲娜改换了我的发型后,又教我如何穿衣。她说并不是穿得鲜艳了,人就显得水灵,纯色和冷色调的衣服,反能衬托出青春气。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将一条用了多年的浅灰色羊毛披肩裁剪了,给我缝了一件简单大方的斗篷式外套。我穿上后,单位的人都问这是哪个牌子的衣服,如此洋气。吉莲娜还让我把所有的衣服摊开,告诉我哪件夹克该配哪条裤子,哪件衬衫该配哪条裙子。虽说我的衣服不多,但按她的指点穿戴后,果然增色不少。

吉莲娜有一个镶嵌着六芒星的藤条匣,装着犹太教经书,希伯来文的。她早午晚祷告三次,低声诵读经书。我不懂希伯来语,等于每天在听天书。除了这个习惯,向晚时分,她会在客厅壁炉的钢琴旁,弹奏几首钢琴小品。她的四方形小餐桌与钢琴相连,宛若钢琴飞出的一道音符。我总想,像她这样内心世界丰富的女人,怎么可能没有爱情呢?看她摆放在壁炉上的照片,除了她的家人,就是她各个时期的单人照。从幼至今,她都是个美人。

吉莲娜喜静,话语极少,睡眠很差。我晚上得把居室的门关紧,不然夜深人静时,我发出的香甜鼾声,会使她烦躁。客厅有座无声无息的德国造的挂钟,我以为它坏掉了,有天问起她,她摇着头对我说挂钟好好的,可她上了年纪后,受不了它的嘀嗒声,将其停了。她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敢让它再走起来了,你想它停了这么多年,憋了一肚子时间,万一它死脑筋,把原来的时间都补给我听,我的耳朵还不得让它给整聋了啊。”我以为这只是她的幽默,可看她的表情,平静诚挚,不像开玩笑。在某些时刻,她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中。

我和吉莲娜很快产生了矛盾。有一天我洗了内衣内裤,见太阳好,便晾在露台上。吉莲娜看见,呵斥我收回来,说那是不礼貌的,露台是摆花儿的地方,那儿的晒衣架只能晒晒台布、床单和衣服。我顶撞她,说妇科医生说了,女孩子的内衣内裤,最好在阳光下晾晒,杀菌,有利于健康。吉莲娜指着门说:“那你就去别人家的露台晒吧!”

她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把湿漉漉的内衣内裤收回,用方便袋兜起来,塞进行李箱。我边收拾行李边哭,觉得自己太不幸了!在这座城市,我没有亲人,没有相爱的人,没有钱,没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我就是一只流浪的猫!如果房东将我赶出去,我不知道明天会在谁家的屋檐下栖息。吉莲娜见我真的要走,叹了口气,拿出手帕,帮我揩干眼泪,将我装内衣内裤的方便袋从行李箱中拎出,又晾晒在露台上,不由分说地拉着我下楼。她下楼梯的时候,膝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好像那里埋藏着斧头,把她的腿当柴来劈着。我们下楼后,她把我拽到马路对面,指着她家的露台让我看。哦,内衣内裤挂在那儿,一派站街女的味道,的确不雅。我当场认错,说我出生在克山的一个小村,小时家里洗衣服,无论内衣内裤还是外衣外裤,从来都是混搭着,晾在院子里一根晒衣绳上。吉莲娜怜爱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在城里,屋子是自己的,露台却不完全是自己的,得顾及路人的眼啊。”

刚入冬的哈尔滨,最让人厌烦。供暖期一开始,这座城大大小小的烟囱就呼呼往外喷煤烟。如果赶上气压低,烟尘扩散不开,城市就像戴着一顶钢青色的帽子,阴沉沉的,叫人不爽。这样的日子,吉莲娜会犯气管炎,一天到晚地咳嗽。她犯咳时,若是刚好在客厅侍弄花草,我会帮她捶捶背,递上一杯水。吉莲娜肩膀颤抖,脸色发青,我真担心她会一口气上不来。她很少说话,可一旦咳嗽起来,在咳嗽的间隙,总会颤声颤语地感慨:“过去的哈尔滨,哪是这样的天啊!”我便问她那时的天什么样,她有时说“没黑烟”,有时说“阴天都是透明的”,有时说“那时的烟不呛嗓子”,有时说“一年没多少日子没蓝天”,有时说“天上什么飞鸟都有,不像现在,乌鸦都不来了”。总之,回答都很简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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