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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翁先生的葬礼(2)

娘俩就未出世的宝宝性别还有两人的夫妻生活频率嘀咕了半天,阎喜听着手脚发凉睡意全无。窗纱拉上了,她隐约看到外面青蓝的天,前面楼顶的太阳能,还有不锈钢栅栏,她趴在床上肚子扭到一边,胳膊麻了,她将头扭到一边换了一个姿势。她看了一下自己的卧室,从客厅传过的微光里,一盏圆盘子一样的顶灯,天花板是巴洛克浮雕,对着床尾的是他们36寸的婚纱写真照,她拿着一束百合心无城府地挨着正浩的胸口笑着。纯白色壁橱,里面他和正浩的衣服叠在一起。她的衬裙挨着他的背心,他的领带和她的胸罩圈放在小格子收纳盒里,他身上的荷尔蒙味道沾染着她身上的“一生之水”味道。看上去他们是一体的,不可分离的,这间卧室是他们的,四四方方的小天地。周正浩曾经说过这是他们的天堂。可是在这一刻她分明感到她自以为独成一体的天堂正被放在周妈妈的手上被打量被端详,更可怕的是关于在这天堂里的诸多细节她都牢牢掌控着,比如孕期两人亲热的次数,比如如何辨别肚子里孩子的性别,女孩在里面动是一鼓一鼓的,男孩呢,则是冲撞,像捶拳头……她像是突然惊醒了,从自己身体上跳出来,打量着自己卧室里的摆设,打量着白天自己所承受的厚待,打量着自己的幸福感……然后她觉得胃里一阵翻滚,眼泪流淌下来了。她用枕巾擦了擦,还是流,泉眼一样堵不住。后来正浩走进卧室,躺到她身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肚子—他以为她睡着了,然后他就打个哈欠侧过了身子。在确定他已经睡着了后,阎喜转过身子,打量着他张嘴呼吸的样子,睫毛轻轻眨动,喉结也上下浮动,她不止一次看过他的睡姿,这一次她却觉得无比陌生。

阎喜陷入了失眠期。睡晚了早上醒来满脸浮肿,睡早了则半夜两点以后总要醒来。她左翻右转难以入睡,有时就打开床头灯,以前她看到酣睡的正浩总要将手掌覆在他的腮上,正浩鬓角很靠下,她的手掌就有那种毛茸茸的触感。正浩有一个习惯动作,闲来没事或者走在路上的时候吹额前的头发,他鼓了腮帮子起劲去吹的样子印在她心里,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软软的,痒痒的,他的酣睡总让他想起吹气的动作。可是这会儿她半夜里醒着,婆婆在另一间卧室里睡着,周正浩睡着,呼吸均匀,有时偶尔蹬紧了腿抽一下,一定又在做那种掉下悬崖的梦。她冷冷地打量着他,觉得他的一部分已经离自己而去,或者压根就没有在过,原来她沉醉在两人的小世界里,迷迷糊糊,因而发生了拿无当有的错觉。她不想把腿搭在他多毛的腿上,甚至不再拖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皮。有一次周正浩去解她孕妇裤上的带子,她一把打开了他的手,正浩以为她在逗他,伸了手去再接再厉,不想那只温情款款的手着了火辣辣的一巴掌。正浩抬头去看,阎喜竖眉瞪眼,脸色大变,仿佛他不是在爱抚她而是要羞辱她一般,他吃了一惊,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们还没正儿八经撂下脸过呢,正浩打起精神,好不容易整出一个嬉笑来:“嘿,是不是嫌我这两天干劲不足?!”阎喜冷笑一声:“为了你们周家后代你就省省吧!”翻身过去留给他一个后背。这不像是开玩笑了,周正浩搞不懂天怎么突然就变了。女人怀孕比男人怀才还难办呢。他突然觉得没意思,涌起来的热望消失殆尽,他赌气爬起来,趿着拖鞋躺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他特意瞅了瞅母亲的卧室,灯已经关了,估计也睡着了。他拨到体育频道,鲁能泰山和大连实德对决,下雨了,运动员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懒散地奔跑着,看着看着,他竟然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微明,黑夜像乌鸦羽化而去,他正想蹑手蹑脚到卧室里去,周妈妈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原来她早就醒了。正浩只得站起来懒懒地打个哈欠:啊,哈,看球赛没想到看着看着睡着了。

周妈妈狐疑地看看儿子发青的眼圈,又看看闭得紧紧的卧室门。早饭端上来,玉米羹,小蛋糕,葱花鸡蛋饼,萝卜丁和一碟榨菜,三杯奶。阎喜只吃了一只鸡蛋饼,就想起身,周妈妈说话了:小阎啊,你可不能吃这么少,做妈妈的人哪能亏待孩子呢?

阎喜生硬地笑了一下:亏待不了,有时候越是娇惯,孩子越吃亏呢。

周妈妈愣了一下,也端出一个笑:孩子没出皮,你现在体会还不深呢。哪个当妈的也见不得孩子吃屈,不信你试试。

类似这样暗藏机锋的话,不知道正浩是听不懂,还是装傻。阎喜也懒得去分辨,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已经对两人的新生活心灰意冷,婆婆的到来掐灭了她对正浩的全部幻想。但是婆婆这句话恰当与否,阎喜却无法验证了。俗话说一语成谶,真是不错说的。

关于她孕期的回忆还有很多,烦恼的事,隔着时间回头看,犹如隔着清水看水滴石子,历历在目;甜蜜被以后的痛苦所对照,显得尤为面目可疑。那段时间,她形容枯槁,待在家里,不洗脸不梳头,自暴自弃得像个丐帮女人。翁太太一手抱着一束鲜花,一手抱着一个不锈钢饭钵,里面盛着当归黄芪炖的老母鸡,放好了,坐到她床边,嗔怪地骂了她两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自己这么糟蹋自己,让做父母的心里怎么安稳?”阎喜脸一黄,眼泪就下来了。哭过了,翁太太拿温水泡了毛巾,让她擦了脸。小产后她听到最多的是责怪,连自己的妈妈过来,又是心疼又是心恨地说她不小心。她未尝不知道是因为当着婆婆—周妈妈脸皮都快耷拉下来了,一个劲唉声叹气。阎喜那天也是犯了迷昏,非要刷刷拖鞋底,她坐在小凳子上,一只脚搭在另一个凳子上,拖鞋底确实是有些脏了,污水顺着刷子流淌,等鞋底见白了,她伸脚丫子要穿上,就在脚够到拖鞋的那一瞬间,板凳一滑,她整个人摔地上了。她想慢慢爬起来,却突然看到一条血蚯蚓汩汩地从大腿根部汩汩地爬出来,她吓坏了,大声喊叫,悄无声息。周妈妈买菜去了,正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她自己拨打了120,到了医院,一切都晚了。是个男婴,闭着双眼皮的眼睛,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周妈妈哭得比她还要厉害,几次晕厥过去,正浩就在那里给她掐人中。她辛辛苦苦伺候了几个月,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是她出去买菜的功夫,好好的孙子就没影了。阎喜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看着房顶,周妈妈的哭泣远远的,仿佛在三丈之外,她感到自己离自己的身体也远远的,疼痛不在了,她的腹部已经扁扁地塌了下去,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也不在了。似乎都不像真的,她怀孕了,一天比一天出怀,走路像只企鹅一样摇摇摆摆,坐公交车都有人主动给她让座,她享受着这准妈妈的待遇,仿佛看到小宝贝就在她眼前蹒跚着,一路走来。可是一夜之间,一切化为乌有。

“她为什么非要洗拖鞋底呢,就那么一会工夫……”周妈妈为这样的执著念头折磨着,祥林嫂一样嘟嘟囔囔,饭菜的质量明显下降了,有一次阎喜竟然从粥里吃出了一根洗碗布的纤维。有次阎喜听到厨房里水哗啦哗啦地响,以为忘记了关水龙头,走进去却发现周妈妈一手拿着洗碗布,一手拿着碗,呆呆地发痴。房间里的大胖小子贴图,都撕了下来,那些奶嘴、围兜,以及卡通的拉舍尔小毛毯、新做的小褥子,全被托到了橱顶,没有人想看到那些。后来,周正浩辩解道,不就是那么一句话嘛,至于那样!还是婆婆说的那句话,从周正浩嘴里说出来,阎喜彻底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把枕头扔到地上,是我故意的,我有病,我故意弄死自己怀了八个月的孩子!行了吧?!周妈妈和儿子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眼眶乌青的女人光着脚丫子站在床上,眼泪滚滚的,几乎是一个疯子了。在坚持了半个月后,周妈妈情长气短地离开了儿子的家。

阎喜跟翁太太说:“我要离婚!”翁太太拍拍她的头,笑了一下:“你以为离婚就是两片嘴皮一吧唧那么简单?如果这样我和老翁早离了八百次了。要等离婚也要你身体好后再说话,你这个样子,人家跟你离婚那是遗弃你呢。”

阎喜身体复原后,人变得懒懒的,倒是周正浩勤快起来,也不知道是他突然觉悟呢,还是翁太太让他开了窍。他练习洗衣做饭,并买了菜谱,闷头照着做了起来。蛤蜊汤是黑乎乎的,大约酱油加多了;红烧蹄膀则一片白花花,咸得仿佛打死了卖盐的,就连简单的鸡蛋西红柿,也是黑炭一样黏在锅底,色相全毁……阎喜熬忍不住,将正浩从厨房里赶了出去,打点精神自己做饭,她十二岁就帮妈妈炒过菜,不相信好端端的菜可以弄得这么惨不忍睹。菜端上来,很简单,但是色香味都是值得品评的。灯光打在两个人油光光的脸上,筷子和嘴都是油光光的。屋子里很静,听得见鱼缸里鱼尾巴拨水的声音。

周正浩看着阎喜,这个几个月前还失魂落魄的女人,她站在厨房里,系着碎花围裙,耐心地将香菇摘掉粗颈,把芹菜叶子一片片摘下来,女人真是不可思议。但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后头,在正浩吃到一顿无比正宗的香嫩鲅鱼后,抹抹嘴唇,得意地说:“老周家的女人一个顶一个,心灵手巧。”阎喜冷笑了一声:“哼,我们还没血肉相连呢。没给你老周家添丁,算不得数的。”

有一次周正浩正行饱暖之后事,突然听到了阎喜说,你是不是算准了日子要传宗接代?

正浩浑身发软地站到地上,阎喜,你是不是有病!

我有病,没病才怪呢,你们不就把我当一工具吗?

这样的吵架次数多了,两个人都无比厌倦。有人说吵一次架,感情就加深一次,等于强化感情沟通,可是在正浩阎喜两人身上,每吵一次架,就生分一次。阎喜一边炒菜一边说,我们离婚吧?正浩眼睛盯着天花板,估计在看上面的苍蝇屎,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好啊。离就离,谁怕谁啊,阎喜自己盛了一碗饭,浇好汤汁,在没有铺餐巾的桌子前吃起来。她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味每一粒米的味道。周正浩坐到书房里,打开电脑。原来他们以为彼此相爱来着,谁离开谁都不行,可是他们结了婚过起了日子,有了孩子,孩子一阵烟一样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他们原以为牢固的爱情也一阵烟似的消失了。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似乎连伤痛也是随风而散了,更让阎喜觉得彻悟的是,通过丧子之痛,她看清了爱情的真面目,她看透了她许了一生的这个男人,原来只以为他是个大男孩子,他的无情,自私,冷漠,没有主心骨,比所有她见过的世故的人更让她冷彻心扉。他们失去了中间的一个联系,可是似乎都获得了一个真理:对方并不值得爱,或者对方并不爱自己。他们躲避着彼此之间可能出现的联系,唯一约好了一件事就是离婚。

那天是国庆节,两个人都有空,阎喜穿上一件镂空绒线衣,下面藏蓝牛仔裙,粗粗地化了一个淡妆,打车去民政局。民政局大厅里吵吵嚷嚷的,不止一对的青年人焦躁地等着领他们共同生活的通行证。有一对韩版打扮的男女,在等待的间隙里,不时贴耳悄悄话,那个黄头发青春痘的男孩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女孩子爆出一阵压抑的尖笑,哨子一样劈开了嘈杂,满头卷发的办事员瞪了他们一眼又一眼。阎喜超然物外地看着他们,以一种过来人的觉悟同情地看着他们,她突然想起了他们登记结束后,正浩得意地将红皮本揣进裤袋里:“嘿,从今天起,你想跑也跑不了了。”时隔三年,他们主动拿了红皮本来兑换绿皮本,兑换一个可以自由出入婚姻的放行证。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达芙妮鞋子,半旧的圆头款,皱巴巴的软牛皮,可是她的胖脚丫子在里面不受屈。而搁置在鞋柜里那双金色的Ferragamo她只在去参加舞会的时候穿过一次,细高跟,修长的鞋带将脚踝圈住,看到的人没有不赞叹它的优雅和出众。可是穿过一次,她的小脚趾就磨起了一个肿泡。他们的婚姻没有人说不配的,可是种种的不舒服她自己知道。一双鞋要是太紧脚,就不如光脚舒服。她去看正浩,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德性,心里更是涌起过一阵恨意。她要彻底抛开他带给她的一切痛苦,那么只有离开他。她想若干年后她会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即使不对她也不后悔,她承受过的痛苦已经够抵押这一切了。好不容易轮到他们了,阎喜把结婚证递过去,卷头发办事员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将结婚证给她扔出来,撇着一口东北普通话高声道:“我们加班只为结婚的新人办手续,改天再来吧。”她特意加强了“新人”二字语气,显露出一种趾高气扬的嚣张,大厅里等待的人都将头转向了阎喜,那个哈韩族从他的准老婆耳根下抬起满是青春痘的脸幸灾乐祸地望着她。

阎喜一阵气堵脸红,刚要反问几句,却见正浩一推开推拉门,三步并作两步跳到街上,他搡到了路旁一棵三角梅,落了一肩黄叶子。他的头发枯草一样乱蓬蓬的,腰没有粗起来,小肚子却鼓了,比她三个月的身孕还要大。一想到她差点做了妈妈,阎喜就胸头发闷,她装好结婚证,听到那办事员在背后嘀咕:“累死了,不看人死活,离婚也来凑热闹。”妈的,离婚就该受歧视?什么年代了!阎喜怒火攻心真想去扇那卷发两耳刮子。她怒目瞪了两眼,气短地逃出了目光的包围圈。他们的离婚就此拖下来了,起居饮食都是分开的,有一次阎喜要去卫生间,推开门,正浩在里面冲澡,肩头上堆满泡沫,一见她进去慌忙将身子背过去,她感到受了莫大的羞辱,将门一摔走了出去。当离婚拿到桌面上来,谁若主动示好,或者主动撤防,谁就是孙子。问题是谁也没有再向对方靠拢的理由和热情了。他们的婚姻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行将就木,只等着那张纸来宣判正式死亡。

可是赶在他们宣布婚姻死亡之前,翁先生死了,翁先生是他们的媒人,他们必须要出席他的葬礼,甚至应该在葬礼之后去看望翁太太。这大概是他们离婚之前唯一需要共同去面对的事情了。

阎喜穿着一件黑罩衫,勉强坐上了正浩的破吉普。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他们两个人坐一辆车吧。回来后他们就分手,然后永不见面。是的,正浩,她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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