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满怀惊讶地站在窗前,俯瞰着周围错落高低、显得有些杂乱的县城新起建筑,举目眺望不远的地方,却是悠然一脉郁郁葱葱的山岭。反差如此大的奇观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在那些非常原始的莽莽苍苍起伏跌宕的环绕中,这些现代化的小楼房,像一些灰白的积木,并不很整齐地搭建成这个小镇与外界文明接轨的景观,显得有些不协调。
我拉开窗户,贪婪地吸着新鲜得有点清寒的空气,那是来自大山绿肺的吐纳。伸展双臂,像在南京的紫金山深处、大别山以及一切植被丰厚的大山深处一样,与山野作着呼吸的交流、精神的交流。
我恋青山,青山容我。就想,道家讲究天人合一,即使如我这样一个无神论者,一个不通晓术数的人,偶尔发生的偶然事件,也会使我禁不住折服于自然的造化和巧合。当公司决定要去泰顺时,南京的气象预报是有雨雪。当时还担心如果周日下雪,那么周一早晨不知走得成走不成。结果周日南京却是阴天,不要说下雪,就连头一天很恣肆的中雨也停止了。
晚上看浙江的天气预报,也是说浙南那一带降温并有雨雪。那阵子正好赶上全国范围的普遍降温和雨雪天气。所以周一我们从南京出发时,同去的同事们穿了棉袄,我则将过去零度左右露天宿营用的防风衣也穿上了。一路上并没有雨雪,但是临近我们的目的地浙江丽水时,却真的见到路边的山头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白雪,和深绿的植被交叠着,斑驳陆离得如同画笔随意的点染。那时候,我们同时默然不语。终年积雪的青藏和云贵高原的雪山,是一种让你惊愕的神圣,你先是惊叹,然后无语,然后跪下、哭泣,那时你有一种被征服的感觉;而浙南这些被偶至的春雪点缀的春山,则让你有一种心灵上的舒展、晕润,你暗自赞美着,然后想亲近它,想了解它并融化其间。
于是我想去外边走走,就像过去那样,自己用眼睛去发现这个小小的县城、这个小小的镇子里,一些平常的居民——他们的日常起居。曾经在西塘、在新乡、在沛县、在宁波,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他们早晨大概几时去菜市场,他们通常喜爱吃什么早餐,他们刷牙用的牙膏是什么牌子的,以及店铺几点开门。
于是我带了相机下楼,站在早晨绚烂的阳光下,不知向哪里走。搭车逛老城是非常没有情趣的,只有这样慢慢地溜达,细细品味,时而驻足,你才能真实地了解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
凭直觉我向左边走去,立刻发现走对了。这是一条小路,有些巷子式的幽静,但比巷子要宽;比跑汽车的马路又窄,最多也就两个车身的宽度吧。路边排列着我“众里寻它千百度”的老房子。那些破败的屋檐和剥落漆面的门窗、泥灰脱落砖石毕现的墙体,正是我大为赞赏过的诸如南浔、西塘那样没有修饰痕迹的沧桑古拙形态。我激动地拿起相机找最佳角度准备拍摄,忽然耳边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响起:“给我们宝宝拍一张吧”。转脸一看,一个少妇,怀抱一个三两岁的幼儿,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求之不得,来之前就听说这里的妇女们有穿着棉睡衣出行街头的习惯,现在一个抱孩子的穿着鲜艳的红底白花棉睡衣的妈妈,主动要求我拍摄,真是好运。
可是因为过去用惯了传统相机,第一次用数码相机,不是很熟练。加上电池快没电了,所以手忙脚乱地临时做准备工作。宝宝没有耐心等我,不高兴地从母亲怀里滑到地上,胆子奇大地自己摇摇晃晃跑到路中间。这位妇女无奈地对我笑道:“他还不愿意了”。我拿着相机追过去,并招呼他妈妈小心车子碰到孩子。她重新抱起孩子,耐心地等着笨手笨脚的我。关键的时刻,快门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了。这时,已经有几个路人围了过来问怎么回事,其中居然有一个穿着深蓝底白色图案棉睡衣的中年男子。看来上次来泰顺的同事们所认为只有当地妇女穿棉睡衣上街的习惯是一个小小的误解。
尴尬的场面持续了数秒,终于我狼狈地对孩子母亲说,对不起,相机有些毛病我上楼问同事去,真抱歉。
等我再次回到那条不知其名的小路上时,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少妇已经不见了。我在楼上因处理相机的小故障耽搁得过久,而那个宝宝从开始就表现出坚决的不合作态度,想来是急于要妈妈带他去别处玩儿了。看着墙根下空空的小竹椅,特别像我小时候坐的那种小竹椅,在盛产毛竹的南方一带多见的普通百姓日常用的坐具。阳光温柔地洒落,淡淡的黄色竹皮反射出油油的亮斑。我在充满歉意地想念那对母子,那朵单纯的少妇的笑、小孩子毫无顾忌气呼呼的可爱模样以及鲜艳的大红色棉睡衣。
2006.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