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是现在这样的下午，暴雨如约倾盆而下，路上积水横流，好端端的路况被冲出无数条沟坎，泥沙被带走，路基更加结实，裸呈的大小石头粗粝无比，低处积满新折的树枝、果皮纸屑、塑料弃物，还有拥挤的泡沫。一副乱糟糟彼此倾轧的秩序。雨声越闹，睡眠越安稳，我趴在桌子上约见周公，那位似是而非的梦的主人，带我在巨大城市中徜徉……“啪”，桌子突然被震碎，尚怀疑是雷鸣飘荡在房顶。“值班医生呢？”无辜的桌子又被人踢了一脚。三个年轻的身影晃动着臂膀，咆哮着想要掀翻桌子。我离开椅子然后发现了第四个人，满头满脸的鲜血，像一只沾满番茄酱的馒头，坐着、喘息，跷二郎腿，一只染红的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擒着香烟。我一声未吭，摔给他们缴费处方，领着他来到另一个房间，很显然抽烟严重影响了他的发言，我在忙着清理伤口的时候，他一直不停地嚷着要报复，砍杀对方，那个不明出处的对方倒入血泊直至死亡根本要不了他诅咒的时间长。其间我从伤口中清理出凝固的血块若干、肉丝若干、被血融化的卫生纸碎末若干。显然伤口被他们草草地处理过，止血无效才放弃。说到他们，那三个又急匆匆地堵在门口，神色不安，“医生，我们带的钱不够，才两百”。我欲摆出罢手的样子，他们气急败坏却只能哀求。十五分钟，活计忙完，伤者被安顿在输液室打点滴，我为毫不相识的他们担保150元，改日若没还上，150元便成了我的债务，可是没有办法，我甚至有点喜欢听他们的狂言，看他们嚣张和他们无计可施的慌乱，换位的话，我也只能是他们的样子，无其他权谋之策。
同样，无法回避地认识了他们，李、肖、杨、周四个。
家在四十公里外的山下，父母是将你捧在手心、含辛茹苦地培养出来的，毕业分配等于他们对你从此撒手不管，也管不了，你已经安安稳稳地捧上了铁饭碗，日子只会蒸蒸日上，生活水准会远远超越留在乡下的他们以及生存在土地上的大多数人。可是你却在小镇，孑然一身。这是个毫无生气的镇子，花十分钟可以从街头走到巷尾，零零碎碎的店铺，三两间可以喝酒吃饭的饭馆；光线幽暗又肮脏的旅社和录像厅；镇政府和派出所的围墙如桶圈，印满口号和标语；计划生育指导站是离医院最近的单位，有为数不少的年轻人，他们经常倾巢而出，像是执行围剿山匪的架势，他们空闲时很少见到，就在和他们轻描淡写地闲聊时，计划生育对象会悄悄翻过围墙逃掉——说一些青春抑郁的话题会耽误他们的正事；粮站的大门豁着口，每况愈下的样子，院内的篮球场你经常会去，篮框上有一天掉下一块木块砸伤了人，还会掉下第二块第三块，还会伤人，慢慢也就没人敢去；篮球某天傍晚突然瘪掉了，像去世的老人张大着嘴巴，呼吸了一生只差一口气，心有不甘的样子；从宿舍土墙逃出的蛇擦身遁去，土色蛙居然蹲在篮球的瘪处大声唱歌，那是在深夜。李、肖、杨、周四人有天傍晚带着花生米、卤海带、烤鸭闯进来，将塑料袋摊于方桌上，报纸当桌布，报纸中毛笔字的墨迹未干，房间里顿时充满混乱的气息。我们开始喝啤酒、骂人、吹牛。
当晚，时间被盗。
2
摩托车开始多起来。小镇上能骑摩托的都是些时尚之人，年轻，借摩托的机动性与速度抬高身价。家境虽贫，却丝毫不影响我举债买一辆来炫耀。肖在中街开了家摩托维修店，兼营摩托配件，虽然店铺门前水渍油污，难能净眼，却常聚不少飙车青年侃天说地，李、杨、周皆在其中，一边热闹，一边是爱热闹，各取所需。那时，医院业绩清淡，医生也不少，考勤依据考绩，绩上不来，考勤毫无意义，我便经常被放假，无所事事也无处可逃，便遂了热闹去。
有一个中午它以特殊事件的时间为见证，让我铭记。聚在一起喝啤酒，喝几升啤酒泌几升汗，是那种酣畅淋漓的喝法。我量浅，用两瓶啤酒把自己放倒在竹床上，呼呼睡去，那是维修店里仅有的床，老竹子做成的，很是凉爽。他们几乎喝尽了所有的啤酒，竟也不醉，这是我后来佩服他们的起因。他们没地方躺下，酒精的力无处可使，便就着残羹剩肴呱啖些唇亡齿寒的话题。薄薄的睡眠，它无疑是一张帘子，将我隔在现场之外。我是在一阵剧痛中醒来的。一睁开眼，不大的店铺中正在“排演”凶悍的争斗，他们四个搂起的雪亮的膀子，银色的钢管，分飞的啤酒瓶玻璃碎片。我被七八根栗棍中的一根砸到了右腿——剧情这样安排有待商榷，互动也不能伤了观众——极可能有更多栗棍奔向我这个观众的身体。那七八根栗棍长短一致，有备而来。我是从伤害右腿的栗棍的形态确认敌友关系的，我在弄翻的竹床底下适时找出一根废旧的摩托减震管，支撑着跳起，双手抡开，那种粗壮和诚实所向披靡……倒地求饶的一方是那些外来的恶棍，最终他们出让了利益才得以走脱，剩下我们伤痕累累却得意忘形。附近的居民报了警，午睡延缓了他们的到来。我认识那些穿制服的人，无济于事，也被带走。还是那张竹床救了架，系正当防卫才参与其中，免了拘留一周的待遇。开始几天，我被公派去看望了他们两次，背着药箱，箱内存有注射用破伤风抗毒素、抗生素、消毒药棉、黄纱条若干，同时掖着当时当地最好的烟卷，打算抽给干警，塞给栅栏内的“兄弟”。可是见到他们时竟发现警察正抽烟给他们、说笑自由，不禁有点纳闷，到底谁跟谁是兄弟？看来大家都有可能成为弟兄，便一一都递上了。自掏腰包也心甘情愿，两瓶啤酒我是该有所回报的。
摩托车停在维修店，师傅不在，没人处置，迁怒于警察（不满警察的原因何止这么单纯）。我又去了一次派出所，澄清当时的事实：他们也是正当防卫（梦见的事实），你们不抓肇事者反而关他们（嬉皮笑脸的质问）。刘姓王姓两位经办警察口才不如我，（这会不会是找了个台阶让派出机构可以自然地下来呢？）将肖师傅等四人无罪开释。
叙述像一张陈腐的蟒皮，漏洞百出，它不可能理清青春冲动和安守本职，实际上我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两周后以小镇名称为招牌的建材公司正式开业，登记在册职工二十（男性，年轻力壮）。业主其中有“三哥”，我的真实姓名依旧隐在医院名册之中。
3
医生是在尸体上训练和肉体上实践出来的。这无疑是训练有素，谁都不说医生刀法不准，谁都不说医生残忍。这是事实。
他们告诫我，不要心存善念，心慈手软办不成任何事，百姓中有刁民，出来混世必有残酷竞争。果然，“要致富先修路”的政府口号碰到了软钉子。小镇附近的一个村庄，丘陵起伏，林地荒废，进出连一条像样的道路都没有，引外资开辟生态林园，建休闲山庄，政府创造条件才能引得凤凰来。修路、绿化，会做群众工作的干部好言劝导，不会做工作的干部苦口婆心，同样是无济于事。荒废的林地也是地，地就是地皮，地皮就是钱，顽固且有些狡猾的村民这样说。挖掘机突突开进村子那天，小雨如丝，警车停在远远的村口，这样的气象是低调的，可是吐着黑烟的机器才掏起两捧土，那些被挑唆的年迈的老人，像是殡丧一般，呼天抢地，甚至有老妇人卧倒于挖掘机锋利而坚韧的铲口下。被人推倒在地，下毒手的人继而会亮出阴冷的刀刃，她有着誓死捍卫的架势，这只是意向。可是政府，这台国家机器也只能认理，下作的百姓也是百姓，蛮不讲理的利益也是群众利益。机器哑口，众人撤离，那么静默。工程推延至投资期限，辗转落到小镇新成立的一家公司：某镇建筑建材有限责任公司，也就是我们即将扩大业务范围的建材公司——合法的资质和审批程序，招聘的合格技术人员——“强悍”的作风正带动公司的强大。
我叙述着便有些乏力、虚妄，脱水休克之感，因为接踵而来便是带有明显黑恶势力的野蛮做派，那些壮实的青年被默认之后的狂野。如今乏力的叙述似乎有些鞭长莫及，远远的，够不着那时的我和我的弟兄的脊梁。
路基两旁早已立着我们的人，西装革履，头发整齐，毛茸茸的脸在晨雾中，青春显得过分膨胀。挖掘机抬高了臂膀，五个胸前佩戴红花的人分别从驾驶室中下来，后面有几位发高、腰满、有头有脸的人很快走在前头，停下来，彼此耳语，尔后，其中的一位站于人群中间：现在我宣布，某某仪式开工。长长的尾音淹没在炮仗的轰鸣中，从挖掘机铲尖垂下鲜红的条幅，它有着鲜血的颜色。远处，一边的山梁上蹒跚地走下来一群村民，一边的路上，数辆轿车绝尘而去。这不像是一种呼应，更像是一种敌进我退的战略。下山的村民以老年为主，走在前头的是男性，嗓门很高，和他们一行行走的速度相比，他们突然发酵的固执与咆哮像是将火把扔进汽油里，显然是他们判断失误，以为对手是他们使唤的牛或者为民服务的公仆，蛮不讲理会让牛顺服；公仆们则会顾忌法不服众或者官逼民反之类的行政教训。
李和杨一把扯掉胸前的红花，摔了西服，怒吼着，从他们口中滚落出来的完全不是汉语语言的生动与委婉、多情和善意，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脏、坚硬，置对方于绝境，出口毙命。我试图想要拦下他们，已经来不及，事实上几个中年村民已经奔过来，拦下一方毫无用处。他们手中擎有石块、农锄，拼出性命的架势。许多人围在一起。博弈完全不是男性村民所想，冲得最快的人吃了苦头（有人鼻孔出血，有人口角流红。论心狠手辣，村民哪里是对手，就一个字：笨。我突然失去对那些笨蛋挨揍过程进行细致描述的兴致）。好在他们能认清形势，力搏不能得逞，怨怨世道也就撤退了。忠实的蚯蚓蠕动着缩回属于安身的土壤。小雨停歇，笼罩在丘壑之间的炊烟渐渐淡去，山涧中有农家的屋顶，清晰可辨，刚刚经历的喧闹留在空气中不肯静息，折腾着，那些屋顶仿佛在晃动的水边起伏。我听见有人在山林密处质问我的出生，可是我没感觉出那是自责的声音，在复又热闹起来的劳动场地边，良久地发呆。
修筑这条道路的过程中，又和另一伙发生了血拼。拦下我们的车辆，强行销售他们的碎石，价钱比市场高，还打伤了司机。那次是我和肖去处理的，带了二十几个兄弟，车内摆满砍刀，长约两尺余。我穿着长长风衣，那时是秋天，风卷着灰尘，风衣也有着灰尘相似的土黄色。肖也是。弟兄们待在车里按兵不动。这样的场合我见过多次，没有半点惧色。肖和我走近他们时，发现那些不识时务的家伙，居然拽拽的占山为王的样子。居中的那位抽着烟，眼里尽是藐视。在一起厮混久了，大家都知道我比较斯文，善于讲道理，冷静。那时我正抱有希望，能通过商量免了干戈，可是那位抽烟的老大没有半点诚意，甚至挑衅似的将烟头朝我和肖弹过来。我仍然在微笑、往前走。突然从我和肖的风衣中闪出来的砍刀，它们才是嗜血动物，狠狠地咬上对方的上臂……兹事体大，事后，有位年纪稍长的弟兄被抓，顶了罪，被判两年。
为了利益，小团伙之间这样的械斗时有发生，不同于动物雄性间争夺领地或地盘，更不是价值观的冲突。既得利益便能确定势力范围，并将本团伙的生存法则传播开来，反过来又达到了原始争斗和先哲观念的境界。又或者，社会总为这样的势力不断提供着空间和养分。
4
我们挣了不少的钱。十年前月收入过万，在小镇无异于传说，可是由不得你不信——将要加入的弟兄也不太相信——杨曾经用一个月的报酬买了一辆本田摩托，标价一万三千，几个人在另一个小镇逗留，吃夜宵，竟遭人伏击，力量悬殊，保住小命要紧，舍了车辆净身逃脱，价值过万的本田被砸成废铁，到下月杨又买了一辆。那时我们的疯狂消费也由此可见一斑。太诱人了，以至一些工薪阶层的后代，或者在农村家境原本宽裕的子女，刚刚从学校逃出，他们没办法读书读出前途，更没心理准备去找一份辛苦的工作，经常在街头游晃，有钱时放任，无钱时耍无赖，免不了受人欺辱。正好遇见“大哥”了，穿戴时髦、出手阔绰、自由自大，正是年少时英雄主义的嫁接物，动了心，招之即入。这不是一个有约束的集体，我也一样，因为在医院没被约束，和他们厮混在一起久了，人见人惧。曾经喜欢的女老师，背地里有人告诫她不要与我来往，他只是个打手、地痞、流氓。为了不让我再见到她，不再有纠缠她的机会，她主动申请调离，回山区老家任教去了。她留给我的，是深切的柔情、温馨、麻醉和疼痛。弟兄们经常在酒吧或者KTV狂欢，穿着妖艳的女子，伪装得纯情，有着让男人出其不意的手段。可是就在那里，我表现出的无能深深的刺穿了那枚叫做“自尊”的包裹，这也注定有一天，江湖义气会被我割裂、出逃。人总是在寻找适合自己的轨迹，这看起来像是被普遍尊重的事实，而我在那段往事中，经历痛快、喜悦、成就之感、虚荣、神气的同时，常常被隐秘的、另一种内心需求胁迫，痛快越充分，胁迫越急剧，它像根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痛快向下，胁迫朝上，后来彻底脱离那条轨道、那些人事，发现那时一直勒着脖子的，竟然是条救命的绳子，从深水中将你提拔上来。
八年前，我接诊了一个病人，病情复杂，年龄的原因许多杂乱的病情信息都汇聚在一具衰老的身体内外，我只能去求助一位上级医院的老师。他作为新提拔的业务领导，有宽敞的办公室和会客厅。我去时会客厅中聚满老弱妇孺，又闯入他的办公室，发现几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叫嚣不已，办公用具全被砸烂。源于一起医疗事故，药物反应导致病人猝死，家属纠集了社会人士到医院闹事。老师是业务领导，他是个擅长讲道路的人，拳头和暴力团团将他围困，这便是秀才与兵痞的道理。我摔开了两只经脉怒张的手臂，我用同样结实的手臂为自己打开一条道理，终于见到他，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衣服被撕裂，眉弓和唇角红肿——那个他是我三年受教的恩师。引来了无数只挥动的手臂，棒子。我用身体严严地护住老师，那些拳头和棒子便齐整整地落在我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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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珍惜每一次这样的机会，按一定程序将自己的一双手洗净，严格意义上可以用手抓饭来吃，可是我要洗手的目的不是进食，是需要一双白色手套，它更是去毒的皮囊，我整洁的手支撑着它，伺机从一枚人造的伤口中伸进去。人的行为模式，特别是高尚的行为模式，它可以像掩饰一双黑手那样，粉饰许多东西。
我时常置自己于混乱之中。往事它完全不同一摊零散的行头，你可以一件件地梳理，然后打成一个完整的包袱。它似冻僵的蛇，我怀旧的弊病终有一天会为它培育出温床。这些年的书写，我将一些明亮而潮湿的事件，清晰的留在纸上，同时却将另一部分轻易地回避掉了，它终究是活着的、沉实的，它对纸片上留下的事件发起有力袭击。有一天，我跟自己商量，也跟朋友商量，不再赘述往昔了，做一个成长中的作者，应该用更多的视角去关注身边、房子外面、可视的时间外，但，某个夜阑深处，又有一只疯狂的犬，吠着咬住了我的脚踝。那是只既疯狂又欢娱的狗，才苟（豺狗）的引申意义本就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