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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 祭(1)

公元一六四八年,按朝代纪年是为顺治五年,也即大明崇祯皇帝在北京煤山自缢后的第四年。这也是一个历史纪年相对紊乱的年代,因为这时候大顺政权也已建立了四年。而这一年的农历二月,在武陵山地,似乎跟往常也不一样,因为发生在细柳之城的那场血祭,像惊蛰的雷声震颤着容美大地。那时节,正值万物复苏、大地开始泛青的时候,龙溪江岸已是草长莺飞、绿黄柳长。按理说,这时节不宜牺牲,因为恰值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令。但是二月上九日这天,土民们即使再忙也要去看看热闹的,因为这一天要在细柳城杀人,因为这血祭一年仅此一次,所以土民们不看白不看!实际上,公元一六四八年的这场血祭,土民们并不仅仅只是看客,也是参与者,也可以说是主角。因为这血祭并非只是破解天意那么简单,更深的一层意义在于,用来血祭的是反贼的父亲,所以这血祭也就有了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之意。而在司境的祭祀中,大凡牺牲的祭品,多是鸡血、牛头、猪头或者羊头,用人头做祭品的,应该是非常之年的非常之举。比如这一年的祭祀,沿用的就是陈规和祖制,这就意味着一六四八年的农历二月,是一个极不平静的年份。这天,土民们一早起来,便扑爬翻天地赶往细柳城。

路远的,多半是三更半夜起床,吆三喝四的,举着松明子火把而来;路近的,也是麻麻亮早起,随便揣几个糍粑,亟亟地上路。而黎明前又是一天中最为黑暗的时候,看热闹的土民怕路上寂寞,也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一路唱着歌去。歌是山歌,且又多是原始、粗野的山歌,这时候,山歌就会沿着官道和龙溪江岸此起彼伏,将一个夜、一个天唱得烛明天朗。所以这群人中,没有一个不是唱歌的好手,自小他们就扯开喉咙吆喝,只要喉咙一痒痒起来,他们就将整个心肝心肺也扯出来唱。而做人祀祭品的,又多是犯事的土民,谁要是犯事后还想活命,就得比唱山歌,而且要一个一个地唱,一个一个地比,直到最后一人胜出,方能活命。这习俗沿袭了千百年,虽不是土民们喜欢唱歌、舞蹈的佐证,但至少也说明土民们一路拼命唱歌的最原始的动力了。细柳城在通往司城的官道边,距中府八里,是为土司的旧城。春天一到,细柳城河边的柳枝就发了芽,吐了绿,齐刷刷一河岸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城外有一沙滩,沙滩上有一巨石,巨石赤墨光滑,凸凸凹凹,深浅有致,是为行刑石。传说这石头过去是一块白石,是巴人祖先廪君魂化白虎后的白骨所化。

一开始,传说这石头雪白无垠,没有一点异色、杂质,日光一照,反射的光芒就像道道灵光,熠熠生辉。因而,只要土民们见到灵光者,一年会无疾,五谷会丰登。但是,由于白石是廪君的白骨所化,所以这白石只有吸收了足够的天地之精气才能光芒四射,可是,岁月的苔痕封去了石头的光泽,那灵光便不再现。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明人”得知这一天意后,才知道只有用血祭的办法才能使灵石光芒如初。但是因为田氏鼻祖的原因,这血祭之后也就有了定制:日期为二月初九,时间为午时三刻,而且,只有在人皮鼓三响、牛角号三响、火铳三响之后,才能开始血祭。日月经纶,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由于这白石吸收了血色、腥味和晦气,便开始渐渐地发红、发赤,随后又由赤红渐渐地变暗,以至乌黑,显然是被人血污染了的缘故。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凡容美杀人都来这里,细柳城也就渐渐地变成一处刑场了。这似乎也是人类的一个怪圈:凡是杀人,也就是屠宰同类,大凡都是人们最大的看点,能让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的。

而这一次,也就轮上了叶墨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想剥夺土司的初夜权,活该他被处死!这似乎也是看客们看热闹的一种普遍心理!对歌从一上路就开始了,到了细柳城的沙滩,也没有停歇的时候。龙溪江就唱得欢笑起来,八峰山也就唱得癫狂起来。当然,更癫狂的自然是人了,只要一对歌,马上就会对出地域界限和男女界限,然后一个地方的帮一个地方的腔,一个寨子的帮一个寨子的人,歌声就如稻浪、水浪、峰浪,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而男女对唱开始的时候,阵势又开始变化了,女的一堆,男的一群,竞争尤为激烈,这便不再是浪尖对垒的闪巅戏,而是隔岸幽谷的偷情曲了。总之是哪边见弱了,帮腔的人就倒向哪边,就像风过之处稻浪翻香,没有了一定的地域界限,只有余音绕梁,余味无穷,这歌也便自然而然地对下去了,一直对到午时来临,血祭开始的时候,土民们才会戛然收住歌喉。不然,土民们干吗非得在烈日下傻乎乎地等上几个时辰呢?出门不就为了看个热闹吗?因为对歌是一出戏,血祭也是一出戏,都一样的好看哩。

血祭的道具都是从司城运来的,所以正午之前,官道上便是最好的看点了。十六个人抬起大鼓,十六个人举起牛角号,十六个人扛起火铳,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地走来了。跟随的总是一群顽童,在几十人中间,金梭银梭地穿来穿去。紧接着,土司和田氏家族的人便倾巢出动,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磁铁一样吸引过去。自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人皮鼓了,因为只有到了人祀或是征伐的时候,土民们才能有幸见上神鼓一面,以便求得一年最好的兆头。相传,这人皮鼓也是先祖廪君魂化白虎后蒙皮铸制而成。这鼓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比点在神龛前的千年油灯还要古老,是容美土司田氏护神镇邪的三件法宝之一。这面大鼓高达八尺,有正反两面之分,只有善恶之神的人皮才可补缀其上!而且,为善之神的人皮只可补其正面,为恶之神的人皮只可补其反面,如若补反,必有一事应验,不是改朝换代,就会燃起狼烟。而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按上苍的旨意,给容美一个警示!这一年,土民们在细柳城再一次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只是,这次的情景更加让人难忘。

因为午时三刻,三声人皮鼓之后,大地就像发生地震似的,震得司城的地皮子都裂起了缝,震得容美的上空都扯起了闪,震得龙溪江水也咆哮起来……可是,就在人皮鼓敲响的时候,谁又会想到,土司的儿子天赐居然“哇”地一口将他母亲的乳头咬掉了呢?那天,梅朵抱着儿子也来参加血祭,因为天赐是主角,少了他,这血祭也便少了主题和理由。可梅朵刚把乳头塞进儿子口中,人皮鼓就敲响了。这时候,天空的日光就像刀锋一样,闪过人们的眼前,掠过梅朵的乳峰,天赐便“哇”地一口哭开了。梅朵于是本能地痉挛了一下,疼痛顿时袭过她的心头,继而,鲜血和着乳汁便从她饱满的左乳一并喷洒而出,就像一朵朵梅花喷绘在儿子脸上,于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和着乳香的芬芳悠悠地弥漫开来……梅朵这才大叫了一声:“儿、儿呀!”便久久地望着儿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难道这娃儿被“鬼神”附体了吗?土司田沛霖也一下子惊呆了!他手猛地一挥,鼓声立即停止。

然而,即便那喷泉一样的血乳停止喷洒之后,那丰乳依旧还在汩汩地冒着热气,田沛霖于是神秘而恐怖地注视着儿子,不明白这是不是上天降下的不祥之兆?此时此刻,那红红的乳头被天赐含在了嘴里,就像草莓在舌尖弹跳之后,又渐渐失去了鲜润的色泽,最后又像乌泡一样,渐渐地暗淡了下去。田沛霖感到,儿子一定是中了邪了,不然这半年来他为何一直大哭不止呢?而且,儿子的哭声一直延续到他的梦里,使得他夜夜都梦见自己被白虎吞噬,所以李管家解梦说,非血祭去邪不可!于是,待儿子满了半岁,他便带着家人血祭来了。可他哪里会想到,这法子不但不灵,反而弄巧成拙了呢?这时候,他一步飞身上前,捏着儿子的小嘴,便将儿子含在口中的那粒乳头硬生生地掏了出来,捧在掌心,也“儿呀”地大叫了一声。所有的人便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老梯玛走上前来,亟亟地念了一阵咒语,然后,在梅朵的胸前画了一圈,一口法水喷去,血就止住了。天赐的哭声于是戛然而止。老梯玛说:“这娃儿通人性哩!”“这是我的儿子,怎会不通人性?”田沛霖觉得可笑。

“说不定是谁的儿子呢!”老梯玛也笑了,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后继有人了。“不是我的儿子,难道还是你的儿子吗?”田沛霖见老梯玛不知趣,奚落了他一句,“我下的龙种,难道还会有假不成?”“那就要看天意了哦!”老梯玛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哼,天意?难道天意总站在你梯玛一边不成?田沛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虽然,他也知道,老梯玛想夺走自己的儿子是在痴心妄想,但他却半是惶恐,半是疑惑,因为老梯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言应该不虚。可是,现在他才不去管这些呢,因为他平时受别人的闲气受够了,现在他自己也有儿子了,又怎会轻易地将宝座让给别人呢?就是阎王老子来勾他儿子的魂,他也会舍了老命去拼的!因为中年得子不容易,更何况还是天赐的儿子呢?所以,现在纵然是谁来争来抢,对他来说,那也是太岁头上动土,那也是不共戴天之仇!这时候,笑声和着人皮鼓的余音还在龙溪江上久久萦绕,天赐的目光依旧在面前三个大人之间扫来扫去:一个是老梯玛,一个是土司田沛霖,另一个便是用来血祭的土民叶墨的父亲。

这土民赤裸着上身,瘦骨嶙峋,髯须飘飘,虽然他面朝八部大王的神像跪着,但躯体却没有倒下;虽然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但颈上却还在汩汩地冒着血水,就像喷泉一样,正朝着那块行刑石漫天飞洒。可望着这骇人的场面,天赐怎么反而不再啼哭了呢?田沛霖觉得蹊跷,忽然冒出了一句骇人的话来:“这娃,怕有狼一样的天性哩!”“不!”梅朵渐渐地恢复了气色,说,“你不该用人头来血祭!”“用他来血祭化成白虎的先人廪君,还抬举了他呢。”田沛霖冷笑了一声,“谁叫他是反贼的父亲!”说完,随手又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人皮鼓,“咚”的一声,天赐再次大哭起来。“这娃怕听鼓声呢!”梅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怕听鼓声?田沛霖望了一眼人皮鼓,又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儿子,心中一片茫然:难道他真是个“明人”?所谓“明人”,就是处于天地、人神之间的人,可以领会上苍的旨意,可以理解人的愿望,是跟土司一样拥有天下的人。所以,每当人皮鼓敲响的时候,人神之间的明人就会感应上苍,上苍就会降下意旨。那时候,小小天赐感应到了,他母亲梅朵感应到了,老梯玛也感应到了。

于是梅朵望着儿子,望着儿子的面影一闪一幻,一隐一现,就像白虎一闪一幻,一隐一现,她便立即对着那具要倒未倒的尸体跪了下去。她祈祷着说:“白虎附身了,‘明人’降临了,阴魂归天吧!”顿时,叶墨父亲的尸体就笔挺挺地倒将下去。而那开始渐渐变黑的乌血,就在尸体倒下的瞬间又飞溅开来……土司躲闪不及,染得一身鲜血淋漓……“反了!反了!”田沛霖顿时恼羞成怒,他指着那具倒下地的尸体恶狠狠地说,“就用他的人头皮来蒙鼓!”“蒙鼓--”李管家长长地唤了一声。行刑手于是快步走上前来。他掏出腰刀,一口清水朝那头颅喷去,便寒光一闪,在那个头颅上不深不浅地画上了一个圆圈,接着,那额头皮就被他一点一点地剥离下来,就像撕下了一块透明的葱皮,渐渐地白里透出鲜红。然后,行刑手又将鲜血淋淋的额头皮毕恭毕敬地呈给老梯玛。老梯玛于是念动咒语,一口法水喷在那张人皮之上,又一口丹气将人皮吹向了人皮鼓,人皮就忽地贴到鼓上面去了。阳光照射下来,正好照射在那张薄薄的人皮之上,于是寒光一闪,一会儿,人皮就变得无影无踪、无痕无迹了。田沛霖忽地怔住了。因为,他以为这块人皮是不会贴上人皮鼓的,一旦贴了上去,阴魂就将应验一件事情。

本来,田沛霖是想让老梯玛将人皮贴上反面的,可老梯玛一口仙气吹去,那人皮居然贴到正面去了。他不知将会应验什么,脸一下子苍白起来。这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哈哈!”那声音便猛地击打在人皮鼓上,击得铿锵有声的,溅起一片幽幽的蓝烟……那蓝烟于是随着光芒又破空而出,就像拖着一条长长的慧尾,绝尘而去。田沛霖的脑海便再次浮现出一幕幕刀光剑影的征伐场面,那声音从此就像咒语一样萦绕在他的脑际,再也挥之不去!但田沛霖还是渐渐地镇定了下来。

他毕竟跟随父亲戎马疆场多年,血雨腥风的场面见得多了,可他却从未见识过如此这般的骇人场面!所以,当神明福祉一经显现,他就心惊胆寒起来了。因为父亲田玄在世时曾经告诫过他,叫他千万不可冒犯神明福祉--现在他冒犯了,他不知道容美又将遭受什么样的灾难与浩劫,所以他心想,这孽子如果真是个“明人”就好了,那么也就有人来承袭他的土司之位了。但是田沛霖还是弄不明白,上苍的旨意究竟是什么?如若真如老梯玛所言,那就太可怕了,因为这孩子长大之后,不仅能通晓天意,还将有着虎狼一般的天性,如若不然,他又怎会一口就将他母亲的乳头咬掉了呢?难道真如梅朵所说,这娃儿是因为听不得人皮鼓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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