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天津大公报》）
予既受国际保护动物会函聘演讲，即仓卒制草，并示法国某君，征其意见。答以此为英人所尚，吾法人于此，未深研究，询其是否反对此旨，则曰：“君等欲将世界造成天国。吾安有反对之理。但废屠运动，难其实效。莫如仅就禁止虐待着笔，较为切近耳。”然予欲发表主张，弗韪其议。惟稿中述及故国青年，蔑视国粹一节，颇嫌自暴其短，心欲删改而口未言。一瑞典女士见之，反为击节，谓各国青年，多蹈此弊，可为若辈俑下针砭，必为识者所许。予遂决仍旧贯，而不易稿矣。启行之前，往照像馆添晒像片，以备会时索取。遇爱尔兰人某，谈次，谓近游中国，见民生疾苦。中国已无皇帝，此最可惜之事。予未置答，即匆匆去。方行数武，馆主追至街头，出示一中国石章，篆作“守拙轩”三字。云系拾得，询作何解，予为解释其字义，彼欣谢而去。
由瑞赴奥，火车计两日程，颇感疲顿，且心不坦释。予带有一箱，付车站寄往维也纳，越境时，须由税关检验，否则即被阻搁于中途。物主与行李，既分隔进行，而验时须物主亲到开锁，误期则扣留。曩予由罗马赴巴黎，曾遭此事，扰累行旅，莫此为甚。此番虽预询检验之地点为何处，而路局及售券公司皆不能确答，谓在布克士或费德克，嘱予俟抵站时探询。故予须时时注意各站，讵尚未抵其处。忽见车站标语，皆完全德文，予惊讶，疑已越境。询诸他客，始知瑞士本无一定之国文。西部用法文，东用德文，南用意文，故纸币上皆三种文字并列。盖以蕞尔之邦。处三大强邻之间，中古时代，迭被侵略，文化混合。近世始划为缓冲国。然欧战时，中立犹被破坏，与比利时同，可慨也。行抵布克士，予急下车，往站觅行李不得。以行李券示诸执事，答以在维也纳检验。予只得仍返车中，及抵费德克，车停仅一分钟即开驶。决无检验之时间。如或下车，则势须投宿旅馆矣。晚抵因斯伯鲁克，下车投宿运旅。翌晨登车，驶行竟日，黄昏风雨大作，夹道梨花十余里，浓馥入车窗，心魂为醉，而维也纳到矣。入站觅得行李，心始坦释。验毕领取，货车往旅馆，夜景沉沉，满街电灯，异彩流射，恍如纽约、巴黎。宿格兰德旅馆，此为予二年前被困之所。盖昔由义承飞艇夜抵此间，而翌晨党战作，演纵火血之祸。旅馆闭门多日。予即囚居于此。今兹重到，恍如梦境也。
五月十日晨，往会所探视。晤一女执事，谈次。劝予不必坚持废屠之议，众皆仅以禁止虐待为词。予曰：“此来为发表个人之意见耳，非为趋时凑趣而来。欢迎与反对，皆非所计。若人云亦云，则何需我。”彼旋亦折服，归寓后，此问题仍盘旋脑际。各团体赠予之书册甚多，会览概略。其爱护动物之道，无微不至，但仅禁止虐待，而不言保护其生命，或有此项论着，予未披览周详欤。予会叠函某会，询其保护动物之范围，是否戒杀。而覆函言他，于此点从略。英国有伦敦蔬食会，又有国际蔬食联合会。彼等既终身不食肉。且创设人造毛革厂以代真者，是欲戒杀也明矣，奈何不为明白之宣言。
十一日各国代表已到维也纳，因诸人多终身蔬食者，晚间聚餐于素菜馆。该菜馆以释迦跌坐之像为商标，殆本佛教戒杀之旨欤。
十二日午前，正式开会，诸代表聚而摄影。各国公使到者二十五人。姓名录中有日本而无中国，盖以吾国驻奥使馆已裁撤之故。晚间会中演映电影，题曰佛教保护动物之旨，计九十余帧，乃德人安克白兰德君所贡献。即由彼遂片指示，演讲二小时，以巨大佛像为最末一幅。后予询其由何处得之，答以得自印度。然予睹片中涅盘二字，料得自中国，彼询予，中国有何佛教之会，欲通讯讨论学理。望故国诸同志（须深谙佛教精义者）经与通函，地址如下：Ludwig Aukenbrand Stuttgarr Sehlosser Strasse 33.Germany。欧美多耶教国，竟能旁采他教主义，郑重阐扬如此。吾国本佛教之国也，年来摧毁佛像，占用庙产之声，嚣然宇内。伦敦泰晤士报着有The Iconoco Iasm in China一篇，颇含微词。又如故国青年有发誓不看线装书之说。而纽约学士会方取吾国周秦诸子学说，迻释而公布之。他国之所尊崇我者，即我所自鄙弃者。转拾他国唾馀，乞邻酰以骄侪辈，循是以往，将来国人欲考查其自有之文献者，须往异国求之，真有就胡僧而话刦灰之感。
十三日为诸代表开始演说之期，予列第三。虽在画间，而会堂深大，电灯齐灿。予戴珠抹额，着拼金孔雀晚妆大衣，皆中国物也。前二人演说操德语，及予乃用英语。予甫言主席，及诸位女士诸位先生，座间忽有人呼曰：“请大声说。”夫广场群众之间，声浪本难普及，况开始之言须较低，逐渐而高，乃演说之程式。彼既躁不能待，予遂试效剧场之调嗓法，引亢高言，幸尚不枯竭。有顷，觉喉干，旁有人以杯水进，予受而饮之，喉乃复润。讲毕，予以所携之中国戒杀学佛等书，说明大旨，当场奉赠会中。即有人用德语、法语将予之演词释述二次，俾众周知。予下台后，群众趋前围绕，握手间祝。内有三人自称系佛教信徒，且有多人请予签名为纪念或赞成其宗旨。此事予甚为难，因签名含法律性质，不欲随意从事，拒之又觉情面难堪。不得已，乃于签名下注明系赴会纪念，或赞成禁止活剥，赞成人造毛革等字样，以清界限。又有请予立往照像者，予倦极以稍缓辞之。晚六时，会员五千余人，列队街市，为示威游行。道旁观者加入二万余人。当局恐反对党发生冲突，以马队巡逻，并预备救火之水带，以便冲散，幸尚无变动。晚八时之集会，仍为演说。妇女之颈围貂狐，及着皮领袖者，当场被诸演说家讽戒，皆默受而不反唇，足征女性温柔。予有豹皮领袖之大衣，乃昔年购制。每赴会则置而不御，盖早料及。然豹为食肉猛兽，应杀与否，尚当别论也。是夕有英国哈密顿公爵夫人演说，彼着春水绿之百叶绡，饰以银鼠，彼揭示于众，谓系人工仿造，美丽不减真皮。其演词大旨，谓已系终身蔬食之人。但不能使世人悉槟肉食，故暂以推广屠兽机器，使牲类受屠时，失其知觉，而无痛苦，为治标办法云云。其同伴梅吉贝女士演说，则称保护动物之道，分A、B、C、D四级，最上者废屠，次则改良屠法，再次则禁止虐待云云。公爵夫人自带译员，待从簇拥，声势煊赫。予则孑身而来，一无伴侣。会场中有一年十五六之少女，赠予紫丁香花一束，此女貌颇似华人。每见予辄倦倦，并托人语予，欲别后通讯，亦可异也。
十四日予因一蛀齿久痛，诣牙医乞拔去，医为注射药水四次。虽麻木，而铁针刺入丰软之颊肉，仍感知觉，心则震跳不已。因念人与动物，同为血肉之躯，以予此际之痛苦恐怖，较诸动物不用注射药而被屠割者，恕道安在此屠法改良之不荣缓也。牙拔后，顾作剧肿，面行骤改，归寓偃卧竟日，未进饮食，而枕畔电话时鸣，皆报馆访员之求见者，概谢绝之。晚间复有女访员，谓特自柏林来者，遂勉接见。索得予之像片而去，是日会务，闻系演说及电影等。
十五日上午议决案件，予未克到会。下午借剧场演电影，题为《犹太屠兽法，割兽之颈，能使兽立失知觉乎》。夫犹太屠法以残忍为世诟病久矣，故予亟往观之。演映时，一人立台上，指示各片，加以演讲。有顷，忽客座间有高声发言者，主席询为何人，其人答曰，某博士居某处，余语予则不解（德语）。滔滔抗言，气促声万，知必系反对此影片者。据云此人为犹太屠党首领，座间时有人嘘声阻其发言。而此屠户博士之党羽，则报以恶声。秩序渐乱，予甚恐双方动武。幸当局持以镇静，任其发言。俟其言毕，而后驳诘，循环不已。于是电影场化为演说场，久之始罢。至片中所映之情形，固廖惨怛。惟屠者手法敏捷，每兽仅割一刀。其疾如风，即抛置之，任其颠扑移时而死。平心而论，除用机器外，寻常屠法，只得如此。（吾国亦然，若屠手不精炼，兽受痛苦且较甚。）而会中指为野蛮残忍者，乃兽颈被割后，颠扑行走，挨受痛苦，逾半小时而始毙命。若用机器，就其脑部施行，可立失知觉，减短痛苦。又会中主张，若同时屠多数之兽，须分隔执行，不得令彼兽眼见此兽流血之惨。故新式屠场之建筑，即系分隔法。顾犹太人拒用机器，不受指导。于是各会刊行书籍，演映电影，分队演讲，到处宣传犹太人之罪恶。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犹太人之不能忍受，宜也。但其不肯改良屠法，乃其残忍耳。此项机器，创始于伦敦，而苏格兰全境，订为法律，强迫执行矣。爱尔兰多数屠户，自山采用矣。独不能推广于伦敦。虽皇帝提倡，亦且无效。前女皇维多利亚，亲笔所书“使不能言语，又无抵抗之动物，槟于道德仁慈之外，不能为完全之文明”之标语，尚悬于白明罕宫。去年哈密顿公爵夫人，上书于今英皇，求改良屠法。英皇以私人式，覆函赞成许。各善会复联名致函于两院诸议员，恳求提出此案。通过法式，议员复函赞成者三百余人。其未覆函者。经善会中人书夜奔走，面谒恳求，寝食俱废。迨提案时，初颇顺利，势且过第二读会，而忽遭阻搁。盖双方皆积极撑扎，成肉搏之势。伦敦肉商二万余户，以商务关系，多受犹太屠党运动，此等肉商，于两院中皆占有席位，甚至诸造胰公司，亦加入屠党。尤可怪者，竟有二主教，亦助屠党为冥顽之反抗，于是善党败矣。后虽叠遣代表，谒屠党，欲为和平之协定，卒不可得。盖历年以来，彼此互相丑诋（屠党称善党妇女为兽之接吻者，造此谰言，益征其卑劣污贱之根性。见善会所刊报告书），结怨已深，故屠党对此项机器，坚拒到底。其言曰，屠牲须令兽类有完全之知觉及痛苦，食之方合卫生，此言殊妄。盖动物当恐怖痛苦时，体内发生一种毒质，名Pomarne人食其肉，有害卫生，此理人尽知之。但天下事，以实力为枢纽，理论究薄弱也。犹太人又谓其屠牲法，乃本其宗教，上帝指示之圣法，当祭神时，且割取一股于活兽之体云，查英国奥克斯福德城之博物院内，有埃及古墓中所得之屠牲模型，于犹太法完全相同，考其年代，乃在希伯鲁教成立以前。盖上古野蛮屠法，大抵如此。而犹太人谓本其宗教，神圣不可侵犯者，亦妄也。各会又提议，凡犹太法所屠之肉，应印图配，方许入市，只售于犹太人，而基督教人不应购食，此节亦未能实行。据予之见，若以宗教论，则耶教有云，动物乃上帝所造以供人食者，亦于保护动物之旨不符。故欧美善会尽言保护动物，而不明言废屠者，殆为其宗教所拘束欤。今一部分欧美人士，对于所谓上帝赐给之肉品，拒而不食，而出入于以佛像商标之素屠馆，是与耶教，已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佛教与耶教，于世界将来消长之趋势，于此已微见睽兆焉。去年印度高僧有往伦敦建庙之举，今年则有太虚僧往纽约说法，尚望吾国鸿儒及深谙佛学者。布道海外，儒释虽有入世出世之别，然同为良心宗。与他教之神权宗不同，返人群于礼让。弥世界之杀机，抉微嘱远，此其时矣。
英国屠兽机器，仅适解牛之用。至于屠宰猪羊之机器，则德国有之，极简捷而省手续。予已与发行此机之公司通函，得有各种图说。吾国食品以猪肉为大宗，望各屠场采用。地址如下：Georg Kitt Ingenieur Müchen Swi Müllerstrasse 13 Germany。杀鸡机器，丹麦国有之，地址未详。谅德国亦有之，一切改良事件，皆可与德国接洽。柏林保护动物之团体有三十四（各地分会尚未计及）。造有各种文明屠机，而乐为推销者也。吾国如闭关自守，惨杀牲类，尚可习而安之。然试入国际之场，立闻诋斥犹太法野蛮残忍之声，洋洋盈耳。吾国屠法，于犹太同耳，何惮而不改良乎。
十六日上午为最后之集会，议决案件，拒犹太屠党复拥至纷呶，争斗不已，双方各以一代表发言。其余之人，对已党之言，则连声喝彩曰“Bravo”。对敌党之言，则嘘声以鄙斥之。人声嘈杂，主席叠摇铃散会，而不克散。直至过午，战至舌敝唇焦，且腹枵肠鸣，不得不弃甲曳兵而走，各觅午餐，始克散去。于是议决之举，移至下午，即告结束。
十七日会员结对往郊外巴登旅行，层峦叠翠，峭石踈松，爽飒如画。予等止于市政厅，由市长出迓，致颂词，款以茶点。主席麦博士为予介见市长，予伸手为礼，市长执予手而吻之。此等贵族之仪式，犹见于维也纳。其属员某谓予为最远之客，下次如再开会，当以飞艇迎予于北京，闻者莞尔。其地有温泉浴池，色碧如玉。据云每星期日，大学学生来浴者，二万五千人。会期甫毕，通信社复敦促往照像馆摄影。予以腮犹微肿，欲再待一二日。彼等云，今已嫌迟，再迟则无用矣。乃往照得二十四寸之巨像，即珠冠豹领者。不知将刊于何报。维也纳报纸种类甚多，达泰格报Der Tag为报界六大领袖之一，每日销数六十万份。登记此会中最有兴味，耸人视听之事，为中国吕女士之现身讲台。其所著之中国绣服，矞皇矜丽，尤为群众目光集注之点云。各报所记，大略相同。
予作一函云，予游维也纳菜市，见血渍之生鞟，新由马身所剥者。其时适有驾车之马，行经其处，见之不知作何感想。马虽兽类，而执行人工，且终身驯服，永无罢工劫持业主之事。以公道论，此等不能言语，全无抵抗之劳工，应由立法会议通过法律禁止屠杀云。持此函诣某报求登，一英人出见，阅毕愤然曰：“马至年老时，不能工作徒耗粮草，不杀何为？岂能为养老送终？（按外国工人，如有特别劳绩，给养老金。粮草较金为廉，不给而反杀之，于理当乎。）汝以公道为言，然汝中国渔人，用鱼鹰诱使捕鱼。而击环于鹰颈，使捕得不能下咽。终身被欺罔，则公道之谓何，鹰当作何感想，正犹汝函所云不知马作何感想也。”予曰：“君为英人，亦知伦敦有禁止屠马会乎？”彼摇首曰：“我与此辈意见相去太远。”予无言起立而去。默念遇此荒伧，可谓倒霉。复以同样之函，分投他报，讵次日均不见登出，莫明其故。一女会员云，此函必误投敌党报纸。盖各报多分党系，计有保守党、社会党、亲德党等，即复辟党亦隐占一小部分。维也纳人口二百五十万，工人占一百万，几居半数。而犹太屠党自比于劳工，皆附于社会党。近朱者赤，宜其契合也。予顿悟函中罢工劫持业主之句，触其所忌。
予每日就餐于素菜馆，时建佩徽章之本会会员。予之断除肉食仅五阅月，彼等均多年至蔬食者。德国原道会Bund Für Radikale Ethik E。V。Berlin之会长史旺济君M。Sehwanfe蔬食已三十四年，精通中国老子之学。彼请予往柏林演讲，谓可约集同志百余人，开一小欢迎会。彼现将往他国演讲，秋间返柏林，即来函商订此事。又有人请予往罗马、君士坦丁、及西班牙之马德里演讲者，自愧学殖久荒。弗克斠玄阐邃，就正于世界，对诸人之请，颇费踌躇也。
会务既毕，略事游览，以遣余兴，曾往音乐馆Staats Opera听歌。奥以物质论，固工业国，以精神论，则音乐诗歌之国也。除德之哥特Goethe原籍属奥不计外，国中铜像林立，多著名之诗歌编作家，如海恩Josef Haydn 1732—1789，比陶文L。V。Beethoven 1770—1827，萧伯特Franz Schubert1701—1828，斯特饶斯Johann Strauss1825—1909及其子等戏剧编作家如雷孟Ferdinand Raimund 1790—1836，康诺尔Theodor（crner），葛立拍斯尔Fraill Parser 1791—1872等。其中尤以萧伯特名最着，去年适为其逝世百年纪念，开大会于维也纳。文艺界如诗歌音乐戏剧等家，由欧美各国络绎而来，萃集于此，极一时之盛。其所作如海上曲Am Meer，良夜求凰曲Stndchen及宅中三姝曲Dreim derlhaus等，家弦户诵，炙脍人口云。
予由音乐馆归寓就寝，西歌不会入梦，忽梦闻故国歌声，极顿挫苍凉之致，而梦中悲戚，较醒时尤甚。夙好倚声，读黄钟商之律如左：
还京乐
春睡，听（去声）引圆腔，激楚哀丝颤，话上京遗事。周郎顾罢，龟年歌倦。又夜来风雨，无端撩起梨花怨。萦万感，残梦碎影，承平犹见，风槽檀板。问人间何世，依然粉醉金迷，华席未散，而今更不成欢。对金樽怯试深浅，指蟾宫，早桂影都移。霓裳暗换，渺断魂何许，青峰江上人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