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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悼冯省三君

我昨日早上看《晨报》,忽见周启明君所登广告,惊悉冯省三君竟于十六日在广东病故了,同日晚上得到十日省三从广东寄给我的信。我在一天之中听到他的死耗又看到他最后的来信,很起了悼惜之感。

启明说省三是一个“大孩子”(《世界语读本》的序),这是极确当的话。省三非常地天真烂漫而又好学:他的谈话的态度很直率,他的信札的款式很美丽,这都是很可爱的;他学Esperanto的成绩是很可惊的。

我知道他的姓名,在一九二二年的夏天。那时西城有一个学Esperanto的地方(它的名称我记不起来了)。我的儿子秉雄上那儿去学Esperanto,我看见他拿回来的真笔板写印的讲义,真是“比印刷还要整齐,头字星点符号等也多加上藻饰”(这也是启明文中的话),很觉得别致和有趣;秉雄告诉我,教他Esperanto的先生叫做冯省三,这讲义便是他写的。那年的双十节,北京的工学各界对“废兵运动”的游行,我也跟着大家跑,忽然看见内中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旗上写着“Anarhhismo”一个白色的字,秉雄对我说,这拿旗的就是冯省三先生。不久北大闹了什么“讲义风潮”,校中拿他来开除了;我事后打听,才知道真正的主谋者早已销声匿迹了,省三是临时去看热闹的人(自然他也不免夹七夹八地说了几句话),大家快要散完了,他还不走,于是他就得了开除的处分!今年二月间,省三忽然写信给我,讨论传播Esperanto的问题。四月九日的晚上十点半钟,他来访我,为了“世界语专门学校”的事件。这是他和我初次见面。过了半个月,他又写信给我,并且把他新编的《世界语名著选》的目录抄寄给我,要我做序。“五一”那天,我的序做得了;“五四”的前一天,我把它誊清,傍晚我亲自送去给他。他给我信时,他说住在南河沿的大纯公寓;但我上大纯公寓去访他,他已经迁到沙滩的云升公寓去了,我寻到那边,居然访着。他拿他抄得了的《世界语名著选》的稿本给我看。我赞他抄得真美丽,他也很高兴。他就翻出一篇来给我看,说道,“您看!这抄得多么美呀!”他又一只手翻着它后面附录的辞汇,一只手指着一张女子的相片,说,“这是伊帮我做的。”我问他,“伊是谁?”他说,“是我的未婚妻。”后来他一面吃饭,一面对我滔滔汩汩地谈“世专”的事。我觉得他确如启明所说“非常率直而且粗鲁”,我也觉得他的“可爱的地方也就在这里”。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也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五月十九日,他寄了一封铅笔写的不美丽的信给我,头一句是“我现在在渤海里,再有一个钟头就到烟台了。”我读下去,知道他要到广东大学去教Esperanto。不料他去了不到一个月,竟长逝了!

我写“悼冯省三君”的文字,竟写成这样一段流水帐式的文字,未免太不成话了。但有两层不得已,所以只好这样写。一则我是没有一毫一厘的文艺天才的,便打死我,我也写不出非流水帐式的稍微像样的文字来。二则我从知道省三的姓名直到昨晚接到他最后的来信,虽然交谊不过如上文所述,但我每次听到他或是见到他,总使我发生一种“稚气可爱”的感想;非照那样流水帐式的叙述我们的交谊,我总觉得不痛快。因为这两层缘故,所以便写了那样一段极不艺术的文字,顾不得看官们要绉眉摇头了。

省三最后给我的信(六月十日),我现在把它完完全全抄在后面,这虽是省三的文字,但我又认它是我这篇《悼冯省三君》的一部分;因为这封信很可以作为他的性格的叙述。

玄同先生:

在船上时,我写与你一信,不知你可已收到了。我是五月三十日到粤的。到后,本想立即写信报告你,我已到了;但是因了头目尚在眩晕,身子正在疲乏,而迟延到如今。

在这信上,所报告的,也没有什么许多话,不过只把我进了广州城所看见的许多奇怪的事情告诉告诉罢了。

我一进广州城,第一件使我奇怪的事情,便是街上有许多的铺面,门上悬着一个白布帘,在它上边写道“优等谈话处”,“谈话请进内”等等。我一看见这东西,便奇怪得不得了:“谈话处?谈什么话?谈话这事也成了生意吗?还是广州正在军马倥偬之际,特别戒严,竟至禁止人民接谈,要是有话要谈的,须得到这谈话处来呢,还是什么东西呢?”然而街上,在谈话处外边,仍有许多的人随便在谈话。“唔,是谈相的罢?”

然而,后来,又看见谈相的招牌是写的“谈相”,那末,这谈话处当然不是谈相的了。“不是谈相的,一定是窑子,是的,恐怕是窑子!”——然而也不是的。直到这一天,我又经过一所谈话处,凑巧,风把那布帘飘开了,“嗷!原来是干这个玩艺儿的呀!”这个疑谜才被我猜着了。第二件使我奇怪的事,也是街上有许多铺子,而且是很Iuksa洋楼,在它们的门面上挂着这样的招牌:“楼上银牌”。这更使我莫名其妙了!后来我竟亲自进去看了看,也知道了。

广州的政府穷则穷矣,然而竟至用这种方法来筹饷,未免也太岂有此理了!

许多的革命家往往说,“论目的不论手段。”

然而我记得人家所取的手段,总是在“不伤大体”的范围之内。如今广州的政府竟至用这种手段来筹饷,便是将来成功了,我想总不能不算他的革命史上的一个顶可耻的瑕疵。况且广州政府之穷,听说是因为赋税被中饱的缘故。那末,政府不设法防止他们这些中饱的,却让人民干这种万恶的事以为国税的来源,更见得广州政府之昏聩。他们这些事情,我们没有工夫去谈及,现在我请你当做一件逗趣的事情来猜猜以上那两个谜,就是所谓谈话处谈什么话,和楼上银牌是什么牌?我现在把这两个“谜底”秘贴在这里,你猜半天猜不着时,再拆开看。

谈话处是鸦片烟馆,那一个是赌局。(这十四个字的上面,原信用纸贴住。)再说,就是语言不懂的困难。广州的人民,除开广州话外,所最注意的便是英文;至于中国的国语,在他们是毫不相干。我在船上的时候,同舱有一位广州Komencisto,我为了到广州之后懂话容易一点,便趁机会同他攀谈。我问他,“广东的学校是男女合校吗?”这样问了七八遍,他总是瞪着眼不懂,我真急了,他也急了。后来,我无奈,便用手比方,我用手拍拍我的胸,又指指他,意思说,我们的乳都是平的,是男;又用两拳比作乳形,放在胸上,意思,有高乳的是女。这样,我再问他:“广州的学校是不是男(比方)女(比方)合校?”他一笑,这是懂了,于是回答我。他回答我时那痛苦,如我问他时是一样的,也是急得什么似的,后来,他用笔写了,哎呀呀;我的天哪!钱先生!你猜猜他回答我什么?哎呀!可把我笑破肚子了!他写道:

“广东的女子,生过儿子的其乳大,未生过的其乳小!”哎呀!天哪,费了半天劲,出了半天汗,他还是不懂我问的什么,竟回答到这样驴唇不对马嘴!中国方言之害,竟至如此!至于到了广州城,便是到了外国了,有耳不能听,有口不能说,成天像个哑巴,又像个傻子,要是到了不得已而必须说话时,便求之于笔的写。我以为这校是高等师范,会国语的一定很多很多,哪里知道他们的国语的程度,十个学生里挑不出一二个会懂的来;至于会说的,一百个里或者有三四个!

国语运动了这些年,而运动得又那样热烈,中国的一个国立高师还是这样,岂不奇怪!有一次,我叫听差到厨房对厨子说这句话:“不要再给我做甜的菜,要做咸的。”说了半天,他不懂;他不懂,因他没受过教育,不足为奇。后来找了三四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来翻译,然也都不懂,终于我用笔写了,才算过了这个难关,我曾作了一首诗,说我到广州说话困难的苦处:——“进了广州城,不啻到外国:

有耳不能听,有口不能说。

说话各样打手势,听话老是问”什么?“手势打了千百遍,两人还是对着看;”什么?“问了千百次,还是不懂什么事。

他直燥得冒汗,我便急得打转!”

(这首诗把我——恐怕所有初次到广州的北方人,到广州不懂话的苦况和中国方言的害描写尽了。)此外,气候的蒸热,饮食的不服,真把人苦死,的身体本壮,犹一天在病的状态里生活;张崧年先,简直天天吃药!

冯省三。

六月十日。

一九二四,六,十九,北京师大。

(本篇发表于1924年6月23日《晨报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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