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冰找那个买马的老客谈完,老客一脸的无奈,但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尽管是唉声叹气,还是住了下来,盼着有个好结果。家冰看不了哥嫂那伤心劲儿,也咽不下胡子的这口气。他一个人回到警察分驻所,想喝点闷酒,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双脚抬起放在桌面上,拿出一只烟,刚要点,电话铃响了,他抓起电话:
“喂,哪里?”
电话的听筒里传出来一个女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良子。今天陪我转转街好吗?整天呆在屋里,都快闷死了。”
家冰下意识地从桌子上撂下了双脚,站起身笑着说:
“愿为良子小姐效劳。我这就去接你。”
家冰整理了一下衣服,正了正帽子,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迅速地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他想用日本人的手,做一件事情。眼下这个日本女人就是他的一张王牌。他打开警察分驻所的一个军械箱,拿出一把小号的飞镖揣在怀里,回到桌前,拿了纸笔写了几行字,用嘴吹干墨迹,叠好放在了兜里。他定了定神,向柳条丛走去,一路上他想了许多。
转眼他来到了柳条丛的小阁楼前,大狗“哈奇”摇着尾巴冲出来,友好地叫了两声,家冰拍了拍大狗的头,走进了小院。良子从小楼里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一身中式旗袍,银灰色面料上是碗口大的牡丹花,精心修整过的长发挽在了脑后,用一条雪白的手帕系着,飘动着的蝴蝶结衬托着她那张俊秀的脸,显得很白嫩,旗袍侧面的开气很高,时尔露出那两条修长白皙的腿,一双浅灰色的高跟鞋,使她婀娜的身姿更加挺拔。她冲着家冰笑了笑,转身用一把铜锁锁了门,走下了台阶。两人并肩向镇子中心走去,“哈奇”在他俩的前后左右欢快地跑着。良子她们从日本本土被移民到满洲,说是建立一个新国家,可一路上看到的都是战火和饥荒。她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来到中国已经很久了,来到这个小镇也几年了,可她除了在屋里弹弹古琴,就是一个人独守空房,等清水的到来。开始还好,清水来得很勤,现在来的次数少了,是因为南面的战事有点吃紧,满洲国的好多关东军都调走了,满洲的局势也不太平,清水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也就冷淡了外面的这个女人。被清水带到这个小镇后,好像是清静了许多,只是孤独了一些。有时,她也想到外面走走,可好多中国人对她有敌意,总是敬而远之。余家冰是她最信任的中国人,她经常和他去镇口的戏园子看戏,尽管咿咿呀呀的都是东北话的二人转她听不懂,还是去凑热闹,她喜欢那些画得红红白白的脸谱;前一段时间,兴隆客栈里洪家班的演出,着实让她欣喜了一阵子,她是每晚必到。今天闲得无聊,想了解一下这个小镇子。他们走到镇中心的大街上,良子看到一家小店的门前挂着一个红色的圆筒,下面是一尺多长的红穗。她惊奇地问:
“那是什么?”
余家冰看了一眼解释说:
“那是我们这儿小酒馆的标志,叫幌子。”
良子疑惑地重复着:
“幌子?!”
余家冰点点头,耐心地继续说:
“我们这儿的幌子说道可大了,从数量上讲,幌子挂得越多,馆子越大,挂一个幌的是小酒馆,是平民百姓吃的地方;挂两个幌的就大一些了,有雅座,有各种炒菜,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常去的地儿;在省城有挂四个幌子的大酒楼,那可是上下几层楼的大馆子,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里面的伙计都是大闺女……”
家冰有声有色地讲着,良子捂着嘴笑出了声:
“那是服务员。城里大酒楼、商、会馆的服务员都是女生。”
家冰也笑了,接着上面的话说:
“挂四个幌子的酒楼有个规矩,客人只要能点出来的菜,厨子必须得能做出来。”
良子疑惑地问。
“要是做不出来呢?”
余家冰故意夸张地说:
“做不出来可不行,客人会砸你馆子的。”
良子皱着眉头,焦急地问:
“那可怎么办?”
余家冰看着良子的表情有点好笑,就接着说:
“那就看厨子的了。听说在省城的一个大酒楼,上下三层,正面大门前挂着四只大幌子,有一日来了一个客人,坐在座上一声不言语,小伙……不,小服务员问他吃啥?他说别扭,小服务员以为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他又说别扭,小服务员查遍了菜单,也没找到别扭这道菜,一溜儿小跑到后灶和掌勺的大厨一说,可把胖乎乎的大厨吓坏了,认准了是找别扭砸酒楼的了,他一面让人告诉掌柜的准备预防不测,一面想主意做菜打发客人。”
“做成了没有?”良子焦急地问。
“成了,他施展他的看家本领,不大工夫,这道叫别扭的菜做成了,当服务员用红漆托盘将这道菜端到客人面前时,把客人吓了一跳,就问这是什么,服务员说这就是你要的菜叫别扭。客人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谁要别扭了?那你刚才一进来就说别扭。客人吵着说,我和我老婆吵嘴我说别扭,和菜有什么关系,说完,他低头看盘中的菜,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盘中在绿色的菜叶上,放着一口红色的小棺材,上面的棺材盖还可以移动,他用筷子打开小棺材,里面还有一个小面人。看着这一盘子别扭的东西,桌旁的服务员和站在身后胖乎乎的大厨都笑了。”
家山话音刚落,良子已笑得前仰后合:
“可真有趣,还有幌子的故事吗?”
家冰得意洋洋地说:
“有,幌子的颜色还有说道,红色代表汉餐,蓝色代表清真,黄色代表佛教。其他的还有许多,酒店有酒幌,药店有药幌,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的幌子。”
家冰侃侃而谈。
“中国北方的习俗太神奇了。”
良子沉浸在遐想中。这时,前面的路旁围了一圈人,家冰和良子走过去,是一个山里的猎人,拿了几只猎物到镇上卖,有羽毛鲜艳的山鸡,有灰色毛皮的山兔,还有一只活狍子,围着的一圈人都在看狍子。良子看见狍子非常高兴,拍着手叫:
“啊!是一只小鹿。”
家冰看着兴高采烈的良子,对她解释说:
“那是狍子,鹿的一种,北方的山里特别多,冬天到河里去喝水,蹄儿被河水冻住,就跑不掉了,经常被猎人活捉住。”
良子天真地问:
“这只狍子是在水里冻住的吗?”
家冰笑着说:
“现在冻不住,那得是冬天。这只狍子是猎人在山里抓的。”
良子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余家冰:
“怎么抓?”
余家冰娓娓说道:
“狍子这种东西傻得很,见到猎人就跑,可听到声音就停下来看热闹,猎人就利用它的这个特点,发现狍子就追,追不上在后面就喊,待狍子停下来回头看热闹时,就追上来,如果没抓到,就再喊,它还会停下来看,就这样一定会被抓到。所以人们都管狍子叫傻狍子。”
家冰绘声绘色地讲,良子聚精会神地听,看着良子那双忽闪的大眼睛,家冰真的没有感到她是日本人,他对眼前这个女人有了一种男性的冲动。看着良子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只小狍子,他用手挽了一下良子的柳腰,他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良子却敏感得很,猛地转回身,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家冰,家冰很自然地笑着说:
“都看直眼了,该走了。”
良子感到自己有些多虑了。他们一路上又看了很多新奇的事儿,良子很开心,在回家的路上,看得出,她有些恋恋不舍。中午时分,家冰送良子回到小阁楼。
良子缓缓地走到门前,打开了锁,笑着对家冰说:
“多谢余警长,陪我这么长时间。”
说完良子弓腰施礼。家冰轻轻地应着,两只含情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良子,当良子再一次看到家冰那火辣辣的眼光时,她有点紧张,笑容被定格在了脸上。家冰一步迈到良子身前,用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良子那双纤细的小手。深情地在良子的脸上吻了一下。良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脸由红变白,两只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她愤怒地说了一句日本话,像是在骂人,紧接着她用中国话对家冰愤愤地吼道:
“你混蛋,你这是对我松下良子的侮辱,是对大日本侨民的无理,我……我要告诉你的长官……”
说着她已是泣不成声。家冰对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太大的惊谔,他站在良子的对面,“啪”地一个立正,一字一句地说:
“良子小姐,你太美了。”
良子被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说得脸上一热,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她掏出手绢擦了一下挂在腮边的泪珠,愣愣地看着家冰,看了很久,她好像才从极度的激动中平静下来,脸上的怒气渐渐地消了,她冲着家冰淡淡地说:
“你进来吧,我和你有话说。”
家冰跟着良子进了小楼,下面是擦得锃亮的地板,靠窗前是半尺高的地台,上面是红木的小桌,桌上摆着讲究的茶具,几筒儿中国南方出产的名茶;对面是一趟木柜,有很多日文书籍摆在书格中,木架上是好多陶瓷工艺品,有弹琴、吹箫的日本仕女,有小巧的金属制成的富士山挂画,在右面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大扇子,檀香木的扇骨,黄宣纸的扇面,上书刁钻怪异的四个字“满洲共荣”,看似家中男主人的手迹。扇下是一张琴桌,上放一把古琴。琴旁是几只木椅和木桌,良子进屋换上了木屐,让家冰坐在木椅上,她自己顺着门旁的木楼梯到楼上去了,楼上是卧室,一张宽大的双人床,两张椭圆型的木桌,一桌上摆满了时令水果,另一桌上放着一架唱机,黄铜制的扬声器发着金色的光,唱机旁凌乱地摆满了红红绿绿的唱片。家冰不知良子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心情忐忑地坐在那儿等。
过了一会,家冰听到楼上传出下楼的木屐声,他抬头向楼梯口望去,良子款款走下楼来,她换了一身宽松的睡服,头发已打开,在脑后披散着。眼中多了几分柔情。走到家冰跟前:
“余警长,喝茶吧。”
说完,她没等家冰回答,就走到地台旁的木桌边跪下,拿了杯、壶,准备了茶、水。按照日本的茶道有条不紊地做起来。过了一会,两杯香茶沏好了。良子把一杯茶双手捧着送到家冰眼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声音甜润地说:
“家冰君,请用茶。”
家冰忙不迭地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淡淡的一笑:
“多谢良子小姐的款待。”
良子“咯咯”地笑出了声,伸出柔软的玉臂,一把挽住家冰的脖子,滚烫的嘴唇深深地吻在家冰的面颊上,家冰有些始料不及,浑身上下一阵燥热,额头和背后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但当他吃惊之余,镇静下来后,他感觉到自己像是一束干柴,被这个火一样的女子点燃了,家冰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年轻的异国女子急促的喘息声,他一把将良子轻盈地挽在怀里,良子的玉体上散发着女性特有的体香,良子顺势扑在家冰的怀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如玉的双臂高高地挂在家冰的脖子上,她幸福地抬起下颚,任家冰那带有胡茬的唇在她那白嫩的颈部上亲吻,家冰感到浑身又一阵的燥热,他转身把良子抱了起来,良子的木屐踢翻了木桌上的茶碗,茶碗被碰掉在地上,茶水洒了一地板,家冰回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良子,良子撒娇地说:
“不用管它,上楼。”
天渐渐地黑了,家冰挪了一下良子的头,舒展了一下被压麻了的手臂,坐起身来披上衬衣,良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伸手搂住家冰:
“别走了。”
家冰拉过浴巾,盖在良子隆起的乳房上,拢了拢良子的长发:
“这里不是我的久留之地,夜长会梦多。”
说完,他穿衣起床。走到窗前拿起武装带往腰上系,从玻璃的反光中正好朦胧地能看到头朝里的良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从兜里拿出那把三寸长拴着红绸子的飞镖,把事先写好的纸扎在了镖头上,顺手插在外面的窗框上,他戴好帽子,走到良子床前,轻轻地拍拍良子的脸:
“我走了,你好好地睡吧,做个好梦。”
说完,家冰直起身,并没有马上走开,而是把良子的目光引到了窗前。良子再一次睁开睡眼,坐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遮挡着乳房,久久地看着家冰,眼光中分明流露着一股眷恋之情。忽然,她看到窗前飘动的红绸子,她疑惑地问:
“家冰君你看,那是什么?”
家冰假装不知地走到窗前,吃惊地说:
“是信!”
他伸手拔下了飞镖,紧走了几步,递到良子手中。良子有些惊谔,从飞镖上拿下纸条,展开一看,上书:
老子震满洲
专杀日本妞
今天来送信
明日取人头
这一看,吓得良子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拿着纸条的手有些颤抖,遮挡身体的浴巾落在了床上,她赤裸着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家冰从床上拎起浴巾为良子披上,指着纸条上的“震满洲”三个字说:
“这个震满洲是老山头的胡子头,方圆百十里没有不认识他的,过去在这一带打家劫舍杀人绑票的事可没少做,这个胡子头的手才黑呢,说撕票就撕票。最近听说又打出反满抗日的旗号,有不少人投靠到他的麾下。他既然下了这封书信,你就要注意。他心狠手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良子真的害怕了,说话中已带了哭腔:
“那该怎么办?”
家冰看时机已经成熟,神秘地说:
“你把这封信和那枚飞镖交给清水先生,他会为你想主意的。”
家冰离开了良子的小楼,非常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二人转,当他回到自己的房前,刚要进屋,嫂子雪娥急匆匆地过来:
“三弟,到哪儿去了,找你一天,家里的天都塌了。你侄儿钟麒不见了。我们都找一天了,哪儿也没有,快把人给急死了。”
说完,雪娥嫂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嫂子,别急,钟麒那么大了,不会出什么大事。一会儿我让几个人到镇子上几个他常去玩儿的地儿去看看,也许就会回来。我大哥呢?”
家冰安慰着嫂子。
“你大哥这两天上火,急病了,现在头烫得吓人。”
嫂子抽泣着回答。
家冰看了发着高烧的哥哥,又向知情人了解了一些情况,安排了几个人连夜分头去找,快天亮时,出去的人陆续回来,都没能找到钟麒,全家人真的感到事情不妙了,嫂子雪娥哭得死去活来。
看来钟麒是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