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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狂犬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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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狗进村了!

是两条。它们沿着清凉垭子的豁口一路急急而来,清晨进入忘乡村。它们是从郧县的石槽溪进入神农架的。一条是独眼狗,一条是金黄色的长毛狗。无论美与丑,它们都是疯狗;毫无自制,身带毒液。事情的经过是:独眼狗的主人家清理薯窖,其父下去了,没有上来。大儿子急了,下去寻父,也没有上来。其母再下去,又有去无回,儿媳呢,一样下场。这家还有个上学的小儿子,中午回家吃饭,见家里空无一人,薯窖口一片狼藉,十分惊悚,就顺梯子下去,下了两步,鼻中怪气,胸口刮闷。这读书郎乖了一着,忙爬上来,把自家的狗用绳子兜了,放进窖中,过了一会儿,提起狗,狗搐搦浑沌,双目赤红,突然一跃而起,向外跑去,疯了;那金毛狗呢,是因为吃了有人仇杀后掩埋在山沟的腐烂尸体(据说是四川采药人内讧——为一株百年人形黄芪),钻进一片油菜花地里,撒了一泡尿出来,登时亢奋难忍,狂奔狂噬,啃人啃树。两条疯狗因气味相投汇合后,就向清凉垭出发了。毒气攻心,火土当令,只好找有凉风的地方跑,这样,跑到了忘乡村,并由此拉开了一场疯狂的人狗大战。

最先遭难的是胡老幺的牛。胡老幺因为住在村口的半坡上。他的老婆本香早晨起来给牛喝水,把牛牵出来了,把水管上的木橛抽开了一点,让水慢慢渗漏,牛就舔水。女人勤快,长得也还不错,是山下一个茶场的,嫁到这山中峡谷里后,辛苦得要死。但辛苦归辛苦,脸上的颜色没褪,因此胡老幺才没去山外打工,他觉得家里安逸,还有个听话的儿子,七八岁了。喂几箱蜂子,几头猪,加上牛,加上几亩挂坡田,够了。有蜂蜜酒喝,够了。山中的日子安稳。可哪知道这年的春上他家的牛会被疯狗袭击呐。

他老婆本香让牛舔水后,就在屋山头的茅厕里撒尿,听见路上有细碎的声音,抬头一看,两条怪模怪样的狗,还以为是狼或是豺呢。分明是狗,可尾巴拖地,急走无定,嘴里嘶嘶啦啦。牛正在道边,那狗就顺势咬上了牛腿,俩狗各咬一口,再下口时,牛就发怒了,牛被咬时就在退下路坡,头一甩过来,两只巨大的角就寻对手复仇了,俩疯狗吓得呜呜大叫,快速退去,见没有多大油水,又调整步伐,向村中奔去。

本香感觉到是疯狗,至少是野狗,恶狗。她怕狗,没敢出来,拉住了茅厕的门。等狗一走,冲出来,跑进屋,又关上门,大喊尚在梦中的胡老幺:

“狗咬牛了!”

胡老幺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他对自己的财产听得非常清楚,不要多问。他光着膀子,在门旮旯操起一把斧头,迈出门外,找狗,狗已无影无踪。再寻牛,牛呢,牛跑下路坡,到竹林子里,狂烈地摆着大头与犄角,疼得哞哞大叫,疼得受不了啦,它跳牛脚。

“等我穿了衣裳把那狗杀了,哪家的狗!”

他的儿子也睁着通红的眼睛爬起来了。

村子里开始大乱!

狗把张克贞的妮子小凤咬了。

狗把一头羊的脖子凿穿了个大洞,死在路上,脖子还在咕噜噜地冒血。

狗把蹲茅坑的汪家老头的鸡娃子咬掉了。

狗咬死了两只鸡,鸡头咬下来了,鸡身却在满村跑。

狗还咬狗——

村民汤六福最钟爱的一匹狗,黑子,乌黑发亮得像一块焦炭,高大,威猛,忠于主人,并且目空一切。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狗。汤六福这人也是如此。汤六福是个英雄。他怎么不是英雄,那年去四川背盐,他的膝盖摔破了,他就用斧头割开自己的膝盖,掏出破了的半月板,又放进去自己用牛骨头雕的一个半月板,然后用缝衣针缝合。这样的人还不能称之为英雄吗?后来虽然他走路还是瘸,穷得鸡娃子打得板凳响,但这样的英雄,天下有几个?

两条疯狗碰到了一条英雄豢养的走狗,活该是一场鏖战。黑子早晨起来,总是要爬到坡顶的路上面,对着日出东方狠狠地撒一泡尿并且狂吠几声的。那儿有棵百年漆树,是他的泄处。泄了,伸一个长长的懒腰,用阳光濯濯猩红的舌头,便开始叫了,有生人,无生人,也要叫。向东边一扇巨崖的峡谷。可这时候,它一下子看见了两条生狗。哪儿来的狗呀,毛色这么可恶,到哪儿去呀?那两条狗像没见到它似的,垂着眼帘,只顾看自己的脚下,还呼呼啦啦地吐涎。想就这么从我的地盘过去,连个招呼都不打,这么牛逼!于是黑子先是捏势地从喉咙深处咆哮了一声,很低沉,是提醒,是警告。然而那两个家伙依然不理,视而不见。我操你的老妈!黑子再不想跟它们啰嗦了,候到后扑上去就是一口,咬住了前面的那独眼狗。那独眼狗已眼中起雾,肚里白炭焚烧,心想谁还敢有这大的胆子惹它呀,于是以牙还牙。另一条金毛狗也赶快助战,两匹疯狗咬一匹恶狗。三条狗咬成一团,黑子虽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可对付两条咬红了眼的疯狗,也叫它够受了。它狠狠地咬它们,它们也疯狂地咬它,三条狗咬得日月无光,血肉横飞。终于黑子还是占了上风,把它们咬出了自己的领地,咬到坡路的拐弯处,定住神一看,那两条狗正在狠命地啃一块石头!

两条狗牙齿叭啦叭啦地往下掉,黑子懵了,它直瞪瞪地看着,看傻了眼。后来,它呜呜地跑回家。

汤六福只听得狗在外头与狗打架,因为春天了,以为黑子又找到了情人,在“走草”呢。听见狗的呜呜的声音,出门一看,狗哪还是狗,一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浑身血糊汤流。什么东西咬了他家的狗,该不是野牲口吧?他唤自己十二岁的哑巴儿子快去看看。哑巴儿子操起一根木棒,赤着脚就向坡上跑去。这时,他听见村里响起了一阵“疯狗来了”的喊叫。

“什么,疯狗?”

村长赵子阶来不及想什么,急匆匆抓起村里唯一的一把枪,派出所特批的护秋的枪,就赶往出事的地点。这是他护身的法宝,心里的底气。他快六十啦,后劲不足啦,加上村里总有一些混账东西,时常与他过不去。你就是堂堂做人,万一他们把手中的刀或者斧头砸过来,你总要有个自卫的家伙。谢天谢地,这种事至今还没有发生过。他与村民们还保持着上个世纪残存的互相微笑的美德。他是个微笑的人,尖尖的下巴,平坦温和的额头,一双粗大的手。走路的时候看上去像一只野雉。他过去是木匠,村里人所有使用的木器都出自他之手。那时候他是个细心的人,手拿凿子和斧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在一次选举会上,有人给乡工作组的人说:赵木匠经常耳朵夹一支红蓝铅笔,他有文化,这样就推举他做了这个大山腹中的、一个仅二十家七十来口村子的村长。这个村往东走二十公里才能到公路,往南走二十五公里才能到公路,往西走一百公里还是山和森林,往北走就走到四川去了。

赵子阶走着走着,有人夺走了他的枪,他没看清楚人,那人和另几个人说是去赶狗的,手上的枪就像一片树叶被风卷走了。一堆人正围着一头咬死的羊看。情况马上就汇总到他这儿来了,哪儿来的狗,往哪儿去了,咬死咬伤了多少人、畜等等。

“人,赶快送到镇上去诊治,主要是打防疫针。哪家的孩子哪家抱。”他突然顺嘴使用了一句伍乡长经常教训村干部的话,他觉得这话用的时候和场合都太好了。然后他又说了一些治狗咬的土方,他说的是有六神丸的快献出来,老烟屎敷伤也行,最好加点红糖和蓖麻粉。另外有人献出了一个叫狂犬汤的方子,什么斑蝥雄黄、茯苓双沟、防风半夏之类。另外有一些人去追狗了。赵子阶分析了一下形势,形势并不是很严重,咬伤的牲畜杀了吃掉,不想杀就治治。因为狗没有抓住,他也没看见,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狗,不是疯狗,那就算虚惊一场。疯狗怎么会跑到这个闭塞的老山沟来呢?尤其不敢相信的是把汪爹爹的鸡娃子咬掉了,这是个稀奇事,他得去看看。汪爹爹年轻时可是个花爹爹,老了总得在晚上握着自己久经沙场的那东西想点往事,这一下不是断了他的活路么。正准备去几家看看时,汪爹爹的两个儿子忽然来报,汪爹爹死了,忘乡村的一个花爹爹就此结束了他的一生。想到这儿,赵子阶莫名地鼻头一阵发酸。死了人了,问题就显严重了。他对那些还围在死羊边的迟钝愚顽的村民来了火气,大骂道:

“妈劳个逼的,还不去打狗啊!”

大家一哄而散。

孤身一人的时候他就想到找枪。这是往年一个人长期走老林时形成的习惯。可是枪不见了,他的记忆力非常糟糕,有人提醒他是胡老幺拿走了,因为胡老幺的牛咬了。“那你们给我找根棍子。”他有些愠怒。他接过一根别人递给他的不太光溜的棍子,指挥大家按距离排开,沿着疯狗奔去的方向,涉过一条河,进入村子西南的一面大坡,那儿是个灌木丛生的树林。

乱找了一气,已近中午,没有狗吠声,也没有听见枪声,也没有人的吼声,树林、村子,都安静极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赵子阶钻出林子,有了一头老汗。他揩着汗,他想去看看张克贞的妮子小凤。那个妮子是一个很标致的妮子,可就是衣衫破烂,头发花白,瘦瘦丁丁,是一个严重营养不良的妮子。赵子阶还记得妮子的妈是怎样热热闹闹迎进山里来的,因为她嫁了一个现役军人,所以她才进入这个光照不足的高山深处。但是复原回来的张克贞一直到把最后一套军装穿破,也没有让家庭有什么起色,并且成了一个懒惰的、好酒贪杯的、烟瘾极大的蔫男人。于是小凤的妈丢下小凤,离开了这个山村。现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屋里留下小凤的爷爷、小凤的爹和小凤。而现在她被狗咬了。她咬得可惨了,狗拉去了她脚踝那儿的一块皮。她爷爷和她到山里挖了几天柴胡,卖了给她买了一双心仪已久的白球鞋,刚穿上一天,晚上家里的猫在鞋子里撒了一泡尿,让她心疼得不行,清晨起来到路边水沟里洗,哪想到与那两条狗遭遇了。

小凤躺在床上,脚上已被她爷爷用红糖敷好包了。小凤的爹张克贞在火塘边抽烟。

“小凤,你说说那狗看看。”赵子阶说。

小凤已经有十三四岁了,可看上去却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没有发育。这孩子就讲了那两条狗是怎么回事,她讲得很清楚,赵子阶总算在心里给这两条狗画出了一个凶恶的形象。

“但是,是不是疯狗呢?”

小凤晃着脑袋,不置可否。小凤的爷爷也说怕不是吧。赵子阶盯着小凤,突然觉得她要死了,他大声说:“快去打针。”张克贞不动,没有反应。一头茅草似的头发,一个脏脖子,一圈没有翻下去的破衣领。抽着烟,进入了洪荒。那烟味有一股霉味,他一定是在镇上供销社买的霉烟,那烟便宜。他时常买这种烟,听说镇供销社跟他熟了,总把发霉的烟给他留着。赵子阶知道他经常在门口翻晒霉烟。牌子本身就很次,谁都不愿接他奉来的烟,渐渐地,他也就知趣一个人吸了,这么,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呆滞。谁都不会相信,他是个侦察员出身。

让他出钱去给孩子打针(听说要一百多元呢),那不是说洋话,在虱子身上扒皮。

“是疯狗,一定是疯狗!赶快卖猪,给小凤去打。”赵子阶声音发颤,又补了一句:“没听说汪爹爹死了吗!”

张克贞懒洋洋地说:“那是咬在了要命处。”

“你就这个妮子啊,我跟你说。”赵子阶走出来,仿佛在地府游了一遍。他为什么有这种奇怪的感觉,他为什么发冷呢。

外面才是人的世界。他想到张克贞。这儿,这个地方真让他没有了一丁点儿生活的动力了吗?他能不能振奋起来?阳光真的很明媚,但风很冷,这个地方,花倒是都偷偷地开了,还有油菜花,与山外的世界一样的黄,还有野丁香和秃疮花,有的在石头上开着,有的在牛粪上开着。杜鹃也在打苞,走到哪儿都是打苞的杜鹃,映山红。可是这么好的风光为什么不能给人以激励呢?村里最好的地方,最好的阳坡地,都给了他,因为他是复员军人嘛,他对咱们国家有功嘛。他这么想的时候脑子里猛然蹦出来一个想法:一定是疯狗。他又想到这个上来了。不是疯狗为什么狂咬乱噬?他要去说服张克贞,救那可怜的妮子一命。

他又踅回去了。

张克贞猪圈里的猪有三头,全是小凤喂的,这个小凤。张克贞看到村长赵子阶又回来了。赵子阶不想和他说别的了,像一墩木头站在大门口:

“克贞,你还不动?你是死的!”

没应声。

赵子阶几乎有些愤怒了,他说:“要我动手吗?好,我就不客气了。”他一脚跨进了猪圈,顺手抓到一根麻绳。张克贞的爹出来了。赵子阶不晓得哪来这么大的力气,拽住一头猪,先抓猪耳,再扫腿将它扳倒,跪在猪肚上,就开始往猪蹄上缠绳子。张克贞总算出来了,横来一脚,使暗劲想撇开赵子阶:“你,你不要。”小凤也来拉绳子了,父女俩与赵子阶对抗,拉拉扯扯。赵子阶毕竟是上了年纪,他哪是他们的对手。

“搞什么?”赵子阶不放手,他不放。他的手上、身上都是臭熏熏的猪屎,他怒吼道:“妈劳个逼,歪嘴巴吹火,邪完了!”

他捆好了猪。有张克贞的爹帮忙,他坚持到底了。他有劲。“背上。”他说。他的脸上都弄到了猪屎,后来在头顶捋了一把冬青的叶子,手上却突然蜇得生疼。噢,抓到了一只毛虫。他走上坡,回头望去,张克贞的爹已经将猪放到背篓上了,并在呵斥张克贞。

“这才是对的。”赵子阶被一种胜利的喜悦吹拂了。他坐在坡上,很疲惫。没有打狗的人。坡叫卧虎坡,一边是张克贞的地,一边还有汤六福的地。汤六福就住在此。

非常肥沃的土地,最好的土地。可是那儿蹲着一个张克贞搭的茅棚,看庄稼也歇牛的。就像一个美女,穿了一双破鞋。

此刻,他看到了汤六福和他的黑子过来了!

我凭什么走到这儿来呢?我现在正在喘气。村长赵子阶手握着棍子冷汗直淌,那狗咬过他,那狗如今被咬了。咬了不也疯了么。当年咬他,当然是汤六福唆使的,因为汤六福交不起这款那款,没有办法,赵子阶就带着乡清算小组的几个人去牵他的猪子,结果赵子阶腿上留下了一排光辉的齿印。

可怜的狗!他现在看到的那狗就是如此,它惨啦,它千疮百孔,丧魂落魄,浑身上下裹满了布筋。汤六福把狗往他屋后不远的一个山洞里牵去,那儿是他家的一个天然牛栏。

汤六福直嗵嗵地迈着腿,像一个军人,身板端直,一个残废军人。你别看他胡子拉碴,那胡子长在他嘴上,就是一股威风和杀气,像剽悍的土匪。

“杀了它!”赵子阶说。他在风中大声说。

“又不是你的狗。”汤六福说。

“被疯狗咬了的狗也是疯狗。”

汤六福根本没听他的,还好,汤六福这次没唤狗咬他。唤不了啦,狗快死毬啦。

雾气一阵阵漫上坡来,天似乎要变了。老林子里传来了稀落的赶狗声。狗去了哪儿呢?他的枪又没了,他想先回家去等消息。他回过头猛一下看到了坡顶那张克贞的茅棚子旁,有一条狗,对天吠着。他的心咚咚直跳。又没有人,又没有枪,他喊汤六福吗?他攥紧棍子,铆着胆往那儿靠近。

“嗷!嗷!”他学狗叫,想把狗唤出来,前后没有,估计钻进了茅棚。

他先是用棍抽茅棚,抽了一会,拨了条缝,往里看,里面没有什么,就一堆未烧尽的柴薪,几块砖头,几泡牛屎。我该不是眼花了?他想起老眼昏花这个词。正在惶然四顾的时候,又似乎在不远的一座山梁上看到了女儿秀妮。

她跑出来干什么?

2

要走出老龙峡得过五次河,其实就是一条河。路在河这边河那边拐来拐去。

张克贞背着猪牵着自己的妮子前一阵还是很轻松的,过头道河时也顺利,父女俩挽着裤腿就下了水。小凤的脚伤了,可她过河时没要爹背,她自个儿走。她爹张克贞说:“这也好,狗咬的地方被这河水一冰,毒性就去了一大半。”“您的意思是不要去镇上了么?”张克贞没有说话。四月的河水的确很冰,就像从冰窟里流出来的。上了岸继续走时,猪不干了,发狠地叫,不挣断绳索不甘休的样子。张克贞没了主意,他想,赵村长总是好心。把猪没法,看看天,太阳在哪儿还看不见呢,峡谷一线天,天色暗得像黄昏。小凤在后头抚摸着猪,哄它,那是自己喂的猪,见捆得这个样子,泪就掉下来了,就喊她爹:“爹,回去吧。”

张克贞不回答。他放下猪,松绑,猪下了地,自由了,不吵不闹了,还寻路边的野草吃。张克贞去牵猪,他的意思很明了,走。小凤也没话了,弄了根树枝赶猪。这样过第二次河了。这水有些陡急,河面不宽。张克贞不知道怎么让猪过去,猪不可能游过去,它不是狗。水虽然不深,但淹过猪头是没有问题的。张克贞就去抱猪,也不管猪身上的脏物。张克贞当过兵,要真用力,还有一把力,走了几步,石头一滑,在水里摔了个跟头,猪也离了手。他去抓猪,哪还抓得到,眨眼间猪就顺水流跑啦。

小凤也去抓猪,父女俩都弄得一身精湿,凄凄惶惶地爬上岸来,绞着衣服,望着下游。

“唉!”张克贞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拳砸在树上。他的一口猪没啦。小凤呢,她在那儿偷偷地哭泣。想奇迹发生是不可能的,追都没法追,下游是茂密的灌木丛,里面刺藤如织。

“走啊,回去啊。”张克贞说。小凤还痴痴地望着那河的下游,水雾腾起的地方。

这时村里忽然来了几个人。

赵子阶以为他们是来帮助打狗的,细眼一看一琢磨,与狗无关。

“我们是来捉人的。”乡里管计划生育的屈委员张着两颗锋芒毕露的龅牙说。

“你们不打狗?”

“我们先把人捉了。”

“你们来时碰见了我们去乡里送信的人吗?”

那几个人都摇头。那几个人中还有山那边高坪村的一个穿花衬衣的村长,一个大头妇女主任。事情是:忘乡村姚家大儿与住在高坪村的表妹同居了,而他表妹还未满二十岁。

“她堕了胎。”他们说。

在这样的山沟里,一个女子堕胎是什么人也瞒不住的,无数双晶亮的眼睛都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这事儿赵子阶无言以对。而且几个人都被门口的风吹干了汗,眼巴巴地等着村长烧饭给他们吃。“这是来添乱的。”赵子阶要寻找他的女儿秀妮,她的妈到房县一个什么地方给秀妮弄药去了。秀妮这么乱窜,疯狗咬到她了咋办?有一忽,他想干脆咬到了也好,咬死了也好。他为什么咒她,骂自己的女儿?他不愿说出女儿“疯”了这个字。不愿在意识里凸显它来。女儿不过有点神神经经的,还能知道自己的卫生,笑的时候还不至于太难看,太傻逼。他正焦头烂额时,这几个人跑来捣蛋了。

“那就自己烧饭吧。”那几个人说。家里没有女人,那几个人在大头妇女主任的吆喝下,就找米下锅了。有人开始剁腊蹄子。

开饭的时候人都回了,先是老婆牵着戴红呢帽子的秀妮回了家,后来是去乡里送信的转来了。再就是胡老幺还枪来了。

“没有见着。”胡老幺说。

“我见着了。狗还没有离开村里。”有一个人说。

“我们一直赶到老龙坪村。”另一个人说。

“算了吧,算了吧。”赵子阶一阵失望地赶他们各自回家去。他不想跟那几个客人闹酒。他没有情绪。天已经黑了,他提着枪去村里遛了一圈。汪家爹爹的屋里正是一片哭声。他觉得问题还是严重的。更严重的问题是,老伴给他讲,没搞药回来,那个郎中讲,只有给秀妮找个有火罡的人,冲冲阴气。那哪是郎中,一定是巫婆。到汪家爹爹那儿只吃了一支烟就溜了,这样的哭声把村里闹得哪来一点火罡?他当面就小声骂了自己的老伴一顿:“信这种鬼话!”老伴有鼻子有眼地说:秀妮小时候被人退了眉火。

他胡转悠时,碰见了一个人,胡老幺,正在水沟边刷他的牛。

“它咬得重吗?”他问。

胡老幺说:“它一只腿瘸了。”

赵子阶递给了他一支烟,他们对燃火,村子里无比寂静,云上来了,本来就没有月亮,星星遮住了,风也来了,橡树和山毛榉发出呜呜的声音。

“它们未必去了清凉堡?”赵子阶自言自语地说。

这样他们都在黑暗中把目光投向了村里最高的山峰清凉堡。它高踞在那儿,那个黑魆魆的古老的寨堡,在灰青色的衬景里,阴森、厚重而威严。

“寨子里么?”胡老幺说。从他身上被风送过来一股热辣辣的体气。他还算个人。村里已经不多的年轻男人中,他让人有几分好感……赵子阶赶快煞住了这些想法,他有些羞愧,甚至悔恨。“老子不信这个。”他在心底里制止自己说。

“寨子里都说有鬼。”赵子阶这么说。

“那是树吼,哪有鬼。”

“树吼不是那样的,有人说是白莲教操练的声音。嘿嘿,也是鬼话,白莲教都两百年了,还能喊个什么,我也不信这个。那是扯鸡巴淡的。”他说,“全扯卵蛋。什么喊‘杀呀杀呀,杀了官府坐江山呀!明王出世,官逼民反’呀!扯毬蛋!老子才不信这些鬼话。”

他恶声恶气地发泄着,他一路走一路骂,他要摆脱这个春天的秽气。

再次发现疯狗进村,是那清晨早起捉姚家男女的几个客人,他们上山时,因为保持着安静,只有几双脚板踏地的声音。姚家独一家住在山上的一个小坪上,由忘乡村会计带路,姓柳的会计手握棍子开路,天有些亮了,女贞子树的叶子格外明亮,这天的天气肯定不错,而且鸟叫了起来。这时候,走在后头的人见雾里有两只野物在潜行。“有野物!”他是这样喊的。

大家驻了足,开始聚拢,看是什么野物。

狗叫了。叫得生疼。狗从一条斜路朝山下呼啸而去。

“是疯狗!”柳会计肯定地喊。

于是一伙人就去打狗。狗跑得比人快,乡里的计生干部赶忙阻止大家说:“回来回来,不要耽误了咱们的正事。”他们要去包抄姚家的房子。

疯狗再一次进入了忘乡村肆虐施暴。它们见什么咬什么,穷凶极恶,它们的死期也就快到了。

十几条狗组成了数道防线想把两条疯狗阻截,赶出村外。这些本地的狗也是些听了命令不要命的狙击手。三四条一队团结作战,前后夹击,却被咬得鲜血淋漓,落落大败。

疯狗蹿进了一个猪圈,这家的狗为保护十几只刚出生的猪娃,紧紧拖住一条疯狗的腿,可十几只猪娃手无寸铁,娇嫩可口,还是被悉数咬死了。

忘乡村分上村与下村,中间有一大片松树与剥皮树林,里面有许多自由自在的松鼠和社鼠。两只疯狗在穿过松林时,咬死了一只受惊吓掉落树下的松鼠和两只挖洞的社鼠,于是愤怒的鼠们用它们锐利的啮齿展开了一场与疯狗的血战。鼠们跳上疯狗的背,轮番噬咬。鼠们像雨前的蚂蚁一样,它们采取了鼠海战术,前仆后继,疯狗陷入了鼠阵,了无方向,被那些野性的啮齿动物啃得如蜂窝一般,嗷嗷大叫。战斗持续了一个小时,几十具鼠类的尸体横陈,血光闪闪。狗呢,狗,被人紧紧包围啦。

村长赵子阶和他的村民在下村隘口的石崖上狞笑着,复仇的时机来了!大家看着村长先生叼着烟,一只脚踏在石头上,很吊儿郎当地搂响了火,一条狗“噗”地倒地,另一条也“噗”地倒地。枪声许久没在村子里出现过了,这一响,大家看见村长赵子阶又有了一些光辉。是他打死了狗,是他为民除害。村里腥风血雨的两天结束啦。人们松了一口气啦。

狗一倒下,所有的人都手举着大刀、棍子朝狗狂奔而去。“掏心哪!”“砍它的脑壳啊!”

那些对疯狗恨之入骨的人除了想把它们剁成肉酱外,还想取狗心和狗脑去敷被咬的伤口,听说一敷就好,不会发疯病。

大事不好,打死的疯狗必须就地掩埋或者焚烧,以免疫情扩展,乡里有批示。并不止清凉垭子一带发现了疯狗,县里许多地方也发现了疯狗。这是怎么啦,这个春天怎么啦?赵子阶又一次朝天扣动了扳机,这枪声喝止住了那些人,他们回过头去看村长,看到了一张比疯狗还凶的脸。

“谁敢动狗?谁动动看,老子崩了他。”

“烧狗吧,烧了吧!”有人知道他的意思,这样说。

烧,好,烧就烧吧。但是有人不甘心,受害者的家属,朝疯狗砍着,踢着,踩着。火就架起来了,在太阳响亮地升起的那一刻,油菜花的浓香从山崖上一阵阵卷过来。一堆烧狗的柴燃起来了,空气登时被狗毛、狗皮和狗骨的骚怪气味所取代。

“看,他们来了!”

被焚狗的火烤得热汗直淌的人们循声望去,哈,那几个昨天来的客人已凯旋而归,他们押着姚家未过门的媳妇,赶着一头牯子。这牯子肯定没收了,因为他们说了,计划外怀孕是得罚一千元的。姚家的媳妇一脸的幼稚,她跟着他们走着,还牵了牛绳,那牛服她。

“哈,胜利了。”乡里的龅牙计生干部得意洋洋地说。不知是说他们,还是说打狗的人。

没有谁理他们。大家瞪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

“嗬嗬。”龅牙说。他们绕过火堆,每个人手挡着袭人的火气。那一堆焚狗的火,仿佛是故意挡着他们似的。

“嗬嗬。”赵子阶在跟他们笑。

烧狗的黑烟弥漫在峡谷里,一只孤独的鸫鸟回应着另一只鸫鸟的叫声。人们的目光盯在被押走的那个堕了胎的女孩身上,跟着她。“哞——”她牵着的那头牛突然悲愤地叫了一声。

那个晚上,所有被咬伤的狗沉寂了半夜,到了三更天,便全吠开了。接着松林里出现了异常的响动,松鼠、社鼠和田鼠,还有一些小动物,烦躁不安,叽叽喳喳,到处乱窜。

再是猪、羊、鸡以及所有的畜禽,都回应着狗的叫声,仿佛兵荒马乱的日子来了。

恐怖的夜晚!

致命的毒素在空气里比风传播得还快。多年的经验告诉赵子阶,必须赶快把那些狗和其它有异常举止的畜禽打死,处理掉,否则后果只会越来越严重,天下大乱,他可担待不起。

一夜起来全村都是红肿的眼睛。大家围了上来时,赵子阶果断地说:“杀,杀死它们,不要手软!”

有的一笼的鸡都是这样,都指望鸡养家糊口的。有的一圈的猪也这样,也要提前操刀么?

“只有杀,不能手软。”村长就是那句话。

有一条狗已经先行疯了。事情很明显了,是疯狗,狂犬。那条疯了的狗跑进山林,先吃死松鼠,然后——据看到的人说:它与一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青鼬对上了阵,青鼬已经咬伤。

事情不像传说。过了几天,一个两岁小儿在山坡边拉屎,听到哭声,家长即跑去找小儿,小儿的肠子全被掏出来了。这是青鼬干的!青鼬掏人的肠子啦,青鼬疯啦!

青鼬,青鼬!

伍乡长突然来了信,要赵子阶速到乡政府去。赵子阶伤神不已,可还是得立马行动。他背上了背篓和干粮,把事情给柳会计交待了一下,踏上了去乡政府的长途。

走到晚上暮雾轻浮的时候到了乡政府。上了乡政府那楼梯嘎嘎作响的楼上,伍乡长正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伍乡长的嘴角带一点笑意,可那是难看的痛苦的狞笑。为这个送给赵子阶村长的笑意,他肯定准备了好长时间,像一颗炮弹,等候到猎物了便放。

他要放了!他手拿着一份看起来很重要的文件。文件太多啦,为什么这么重要,甚至严重,问题严重,他那张锹板脸就透出这样的信息。

“我还钱给你呢,赵村长。”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你给我钱?”

“请你给郭大旺带回去,三十五块钱。”他努了努嘴,赵子阶就看到了桌上的确放着一些黑乎乎的钱。

赵子阶的脑袋差一点炸开了,郭大旺又闯了祸,可这钱。

“哈哈。”伍乡长用手指关节敲打着桌子,发出干燥的笑声,“他提去了两只鸡,两瓶酒,趁人不注意,丢到别人办公室了,省信访办将其折钱寄回来啦!你想想,什么酒?除去两只鸡二十元,还有十五元,是什么酒?村长先生,你猜猜看,是什么酒?”

伍乡长的逼问实际上就是在调戏他,嘲弄他,他是一个老人了,至少比眼前的这位乡长大一个小伙子,可乡长在尽情地嘲弄他。他无地自容,他如坐针毡,他饭没吃,水没喝,步行数十里山路就是来让年轻的乡长嘲笑一通的?

“可笑啊,可笑。”伍乡长可能看出了赵子阶的尴尬中透出的那紧紧压抑着的情绪。他的话是指向郭大旺的。可是,他突然把那份文件摔到了赵子阶面前。那是一份“对近期可能发生赴京赴省上访人员的排查情况”。乡长的愤怒就是为这个。

“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谁家的孩子谁家抱,”乡长说,“咱还要吃饭的,咱还有妻儿老小,伙计!郭大旺就要让咱们完蛋了。”

事情会这么严重吗?一个上访人员就会掉乡长的饭票子?这是不可理喻的,乡长为什么这么紧张。我如何能把一个爱上访的孤老头子一天二十四小时管住?我总不能把他关起来,捆起来。赵子阶准备起身离去,他想我是不是该走了。他就说:“伍乡长,没事我就走了。”

“你弄清楚了没有?”

“我弄清楚了。不过腿长在他的身上。”他想我得反抗一句,只反一句。凭我的年龄和我那已经不思进取的心态我也可以反抗一句。

“你说什么?”伍乡长的牛眼瞪得大大的,锹板脸变成了镐脸。

“我们什么事情都想法子跟他解决了,上头交待的每一件事情。”他说。他还想说说疯狗的事,死了两个人,可他不想说,乡长不问,他就不说。已经够了,他损失惨重,家里还有一个疯疯癫癫到处乱跑的病人。他抓着一把伍乡长给他的核桃,他咬不动核桃了,他想他可以不干了。

“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吃五保?为什么不让他搬回自己的屋里去?为什么不归还他的山林?为什么没收他的那一千斤柴火?你们砍了树——乱砍滥伐,你们村干部吃吃喝喝,你们收三提五统这款那款牵人家的猪子,都给捅到省里去啦,好啊,你们那个鬼都不晓得的穷山村,这下在省里出名啦,老赵,你是一个名村的村长啦,对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呀伙计,飞机上打屁,臭名远扬呀伙计……”

赵子阶没有说话的空隙,他不能申辩了,他想说我给他吃了五保他又不吃了,现在又想吃;他想说不归还他的山林是他吃了五保,山林归公,再吃再给嘛;他想说那一千斤柴火是派出所没收的;他想说他轻车熟路,上访有瘾了,你拉得他转来?他还想说收这税那款的未必是我赵子阶定的,还不是你乡里定的。可是他没有说话的地方。后来夜风就吹进来了。

他踏上回程的时候窝了一肚子的气,他遭到了乡长的一顿猛攻。他是一个老人,这样对待一个老人是毫无道理的,要遭到报应的。况且,我这个村长在为谁办事?我辛辛苦苦一年上头得到了多少好处?

一个伤心的沉重的影子在夜路上痛苦不堪。赵子阶后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了精神的动力来指挥两条腿。在春夜溶溶的月光里他一阵一阵伤心。他又骂郭大旺:“你去死!老不死的!”

他干脆在路边的一个山洞里睡了一觉,那里面有几捆喂牛人割的芒草。他想村里的事老子就不管了,躲一夜是一夜。睡梦中听到有人喊“赶青鼬”,醒过来山岭寂静,冷风如雪。走到村头已破晓了。还没进村就有人告诉他:郭大旺被疯狗咬断了一根脚趾。

可以想到赵子阶听到这一消息该有多么高兴,这简直是一个喜讯。这天底下的事咋就这么巧呢?想一想你给我们造的蛋吧,想一想你这也要上访,那也要上访,今天要吃五保,明天又不吃;想一想我在那个狗乡长面前丢下的面子受的气吧,这真是善恶有报,苍天尽知。咬死了还好些,为什么没把他咬死呢。不过,要是疯狗,他不死也得死了。赵子阶在心里说:“老郭,你死定了。”一股正义的力量好像遽然回到了他的体内,他突然精神振奋,双眼如炬,原来郭大旺才是我心中的钉子,这钉子将要拔掉了,我做村长的感觉就回来了,我看谁还能把村里的区区臭事捅出去?乡长也不会像训他的儿子这么训我啦。

在去看郭大旺之前赵子阶从背篓里拿出一叠纸来,全是打狗令,乡政府颁布的,盖着赫赫大印。他站在大青石上,迎着初升的阳光对村民大声念道:

“四月,本乡境内清凉垭、百草溪、老龙坪及忘乡村发生狂犬咬伤人畜事件。狂犬的发生,危害了人民生命安全,影响了社会安定和农业生产。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安全,不使境内蔓延狂犬病,经乡政府研究决定,对境内所有家犬,通过检查,接受当地兽医站免疫注射,取得家犬免疫证和在犬身上做统一挂牌后,方可饲养。家犬免疫费用由犬主负担;凡无家犬登记证的,一律视为野犬,凡被怀疑有狂犬病的,不论家犬野犬,皆要斩尽杀绝,由当地民兵组织捕杀。凡拒绝者,处以20至50元罚款;有登记证之家犬,也应全部拴养,包括猎犬,不拴养者,也在捕杀之列。”

3

“郭哥,你好呀。”

赵子阶一行人低头迈进孤老郭大旺的垛壁子老屋。透过幽暗的光线,他们看到那个被咬掉脚趾的老头正躺在一把破旧的大躺椅里,那张被狗恐吓过的脸,已经扭曲得非常厉害了,简直像一根拧了两圈的苦瓜。他的皱纹深不见底,又厚又重,口里呼哧呼哧地发出求救的呼声。

“嗬嗬,还是一个活人。”赵子阶说。他先行查看了一下,这个孤老头子有自救能力,生活经验丰富无比,包脚的布里透出一股浓浓的中药气味。

“如果咬掉你十个脚趾,你爬也要爬到省里去吗?”赵子阶说。

那些人听他的喉咙里在发声。听了半天,他们中有人听到了,老头子说的是:“我要打针。”

“难道你不可以忍耐一下吗?你坐一天一夜的车到省城,你需要的也是忍耐,车子颠得你一把老骨头快散架,所以说,你现在也就是个忍耐。”赵子阶的气还没有出完,他要把在乡里淤的气回敬到这个老家伙身上。他想起了什么,掏出那三十五块钱,拍到郭大旺那油腻乌黑的桌子上:“打针去。这是省信访办托人给你的钱,三十五块,数好了,我没贪你一分。两瓶酒,两只鸡。是不是呀?是噢是,好呀,郭哥,到省里卖鸡去了,养鸡专业户了。我说,还不如把两只鸡两瓶酒咱们吃了,一样批你的要求。”

“那三棵……柿子树……米不够吃……衣服……不够穿。”郭大旺挪了挪身子坐起来说。

赵子阶看着这个独往独来的老头儿,这是个古怪的、意志坚强无比的人,村上好些人县城也没去过,可他经常手一拦,就坐车去了武汉。他已经快死了,他图个什么呢?他为何染上这种恶习,这种嗜好?

“想一想你坐车花了多少钱吧?这些钱可以用来买米,买衣,你可以监督我们的工作,你有意见就提,有屁就放,为何非得去省里呢?你成了举报英雄?神农架隐藏有世界上最大的贪污犯?我?柳会计?胡老幺?伍乡长?派出所长?你成了举报英雄,你得了多少奖金哪,你伸张了多少正义呀?你给上头写信说我招待乡长捉了群众的鸡,我家的鸡招待他们全吃完了,我不捉群众的鸡给他们吃青菜?未必你来客了就一碗青菜?你说我把集体的山林包给浙江人烧炭,我不包给别人烧炭,我拿什么给你这样的五保买油买盐买棉被买衣裳?我又不开银行不印钞票。不就那三棵柿子树吗,给!给你,还不行吗,虽然过去是你栽的,你要吃五保,山林归集体,但那三棵柿子树,我今天表态永远属于你,死后砍了给你打棺材。”

郭大旺扭曲的脸正在正过来。他已经没话了。就这屁大点事,不就解决啦。然而柳会计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他也想说,他就说了:“郭爹爹,你向省里反映的情况并不属实。三十斤粮,细粮三十,而粗粮我们常常给你四十。油盐钱没有,全是胡说,油给你一年六斤,盐十二斤,不够,当然不够,也差不多少。就像村长说的,你省点坐车去省里的钱……”

“给他加两斤油,三斤盐。”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财喜,赵村长哪一天这么大方爽快过?这完全是没有想到的。胡老幺在一旁也说:“郭爹爹,听清楚了么,给你加到八斤油,十五斤盐啦。”

就在大家叽叽喳喳地议论这很合理了时,郭大旺突然说:“现在就搬么?”

他是指吃五保后,他得搬到村里的房子清凉堡上去,他的房子又得归公了。搬上去之后,等于是守了县的文物保护单位白莲教遗址,每月还可得十元钱的看护费。可赵子阶又表了一个令人十分吃惊的态,他说:“你现在被疯狗咬了,你不是说想打针吗?哈哈,你还是怕死,人一百岁都还怕死。这就给你到镇上打针去。”

“钱,钱呢?”郭大旺问。

“放心,不要你出,有人先垫上。”

“哪个?”柳会计说。

“你。”

“哈,把我的卵子割下来,看能不能垫。”柳会计吐了一口涎水。

“臭,骚,”赵子阶说,“我先拿一百,余下的你解决。”赵子阶翻荷包凑了一百零几块钱,他逼着柳会计拿五十块钱出来。然后他说:“哪个陪他去?”

“我来吧。”胡老幺站出来了。赵子阶的眼睛也瞄住了他。他是个热心肠的人。

打雷了,有雷声。

送走郭大旺,打狗打青鼬的战斗就开始了。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赵子阶直奔汤六福的家。他有尚方宝剑,况且那已经是一只疯狗了。他要打汤六福的疼处,心肝。他要报仇。机会来了。

轰隆的雷声中,天空出现了大富大贵的紫色,这是什么样的一种预兆?杜鹃花突然在这一天满山开放了,简直是燃烧,是癫狂。这一天的天气异常暖和,花朵们狂欢的身影把人的眼睛都快灼瞎了。赵子阶想抓住内心隐隐的愉悦感,复仇的动力。他终于抓住了一个人,是胡老幺。胡老幺的为人,这种火热的胸怀是不是……火罡,他就是火罡!原来赵子阶在暗暗地观察、权衡、淘洗着村里年轻的男人,完成着老伴交给他的艰巨的任务。他必须治好他的女儿,这才是大事。

汤六福威风凛凛地在洞口等待他。面对着村长赵子阶的那支枪,他一点儿都不怵,门板一样站在那儿。赵子阶被他的样子弄得有些清醒了:我为何不多带几个人来?我有一个打狗队。可想了想来时的意念:我倒要最后看一看究竟谁狠。下面是他们的一段对话:

“我早知道你会来的。”

“你的鼻子好灵。”

“我闻得到你身上的血腥味。”

“我杀人了吗?”

“差不多。”

“就为一条疯狗。”

“不行。”

“一切行动听指挥。”

“鸡娃子。”

“狗就是狗。”

“你想公报私仇。”

“说得太对了。”

“今天看谁死。”

“你的狗死。”

“你想死。”

“这么深的仇?”

“就是这么深。”

“乡里乡亲。”

“鸡娃子。你是谁,我是谁?”

“我是村长,忘乡村十八年的村长,捉过猪,罚过款,骂过人的赵木匠。”

“少啰嗦,开枪吧,朝这儿打吧。不打是龟儿子。”汤六福手指着正中心的心窝子。

雷声非常大,电光闪闪。要下雨了。风来了。风和云一起来了,云像一群疯子,由西向东奔腾而来。

这是将赵子阶的军,这是一次考验。老子命不要了也要开这一枪。“砰!”赵子阶从汤六福的胯间搂了火。汤六福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往上一跳,石洞就爆炸了,黄烟滚滚,石屑纷纷。狗呢,黑子呢,给赵子阶留下过闪光齿印的那个家伙呢?没啦,死啦。

“我以人民的名义,打死你这只狗。”赵子阶吹着冒烟的枪口,故意扭起眉毛说。

嗡嗡的回声还在山洞里乱窜,汤六福现在去哭他的狗啦。赵子阶大摇大摆地走了。

血腥的黄昏就这么开始了。打狗队的猎钩和木棒扑向村里所有的狗。

“这是县里的指示,你们要恨恨县长去吧。”

雷声中狗叫一片,红色的闪电扯得整个村庄像着了天火一般,好像无数天兵天将要下凡了,好像世界的末日到了。拉狗的,夺狗的,撵狗的,剁狗的,一片哭声,一片骂声,一片吠声。打一只狗抵两个义务工,以狗尾为准,不到两个时辰,赵子阶的背篓里就装了满满一篓狗尾。

见天色已晚,雨点也砸下来了,赵子阶安排了几个人晚上打青鼬,便收了手。

一篓的狗尾那是秽气的狗尾,他把它倒在屋前的坎下了,用背篓罩着。他背着枪,疲惫万端地踏进门槛。

屋里倒很安静。秀妮在唱歌。

“你们为什么不收衣裳?”

雨点稀稀地砸着,他恼怒地问。问老伴和女儿。

老伴一把把他拉到屋外,说:“你还不找个人来呀!”

“你让我拉皮条?”

“你说什么……”

“你让我当爹的找个人来把自己的女儿给人捅。”

“放屁,治病。”

“治病上医院。”

“胡说。”

“我不信。”

“你是个畜生。”

“你才是个畜生。”

他干脆就淋雨。雨下来了,他在想,胡老幺和郭爹爹走到哪里了呢?

胡老幺牵着一匹牛,他的牛,他让郭大旺坐在牛背上。他想让郭大旺舒服些,可他想到的是让自己的牛也赶快去打针。不知打针还行不行。他想了想,一百三十元对一千三百元,一条牛至少值一千三百元,是划算的,反正他自告奋勇地要陪郭大旺去,也就顺路给牛治治。于是就牵上了牛。

牛被咬了之后表现出一种极大的隐忍,甚至麻木。它对灾难逆来顺受,它的表情从生到死都是一样的,像一棵草,像一块石头。现在它驮着一个人,走在风起云涌的山路上。这让郭大旺过意不去,走了一段郭大旺要下来。“你的脚趾没了。”胡老幺说。郭大旺一个劲说胡老幺是个好人,活菩萨,天就变了,飞沙走石,树木乱响,峡谷里的硫磺味呛得他们难受,连牛都打喷嚏。天就黑了,雨越下越大,他们只好找到一个岩洞钻进去躲雨。

生起了火来之后,雷就贴着洞口打,两个人念避雷咒也赶不走。他们想是不是火引来了雷神,就踏熄了火堆,在黑暗中说着话,两个人的衣裳算是烤干了。就在这时,一个炸雷,把洞顶的几块石头一棵松树劈了下来,火星溅到他们的身上,两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郭大旺说,这雷是有来头的,这雷追着我们打,一定我们中哪一个惹恼了他。

“未必是我惹恼了雷公?”胡老幺说。

“我没说你,我没说你。”郭大旺连忙说。

“你不要怕,”胡老幺对他说,“你站里面去,雷来了先打我。”他站在了郭大旺的面前,像一扇石门。但是雷是一种尖脆的雷,一个接着一个。他何尝不怕,雷经常打死人,这样的天气,早知如此,就不会出来了,可事实上出发时雷就在打了。雨一下,山洪暴发了,谷底一片轰隆声。回去已是不可能了,硬着头皮也要往前走。可现在隔在了这里。暴露在雷电之下,这如何是好。

雷没有离开的意思,雷打在路上,洞口,贴着他们的身子打,猛烈,凶狠,执拗。在那样逼人的蓝光里你说什么也不能坦然,命被人罩住了,聚了焦,只等电光一把火,瞬间一堆焦肉。郭大旺不住地抖,口中念念有词。“老幺啊老幺,你前世该不是恶人吧。”

“哎,您说话吉利点!”胡老幺感到牙齿发冷,“郭爹爹,我可是好心陪您来的呀,您要凭良心哪。”

“老幺,你那年打死一头熊,掏出它的心,放在石头上。你还记得吗,那心还能跳,跳了三天三夜。”

“您郭爹爹也不是没做坏事,有一次您剥娃娃鱼,娃娃鱼就像一个小娃儿叫。”

“娃娃鱼就是这个叫法,未必你没吃过么,你老幺什么没吃过,你吃过刚生下来的豹儿,你,还有你的爹,你的儿子,你的儿子生吞了一颗豹儿胆,你说以后儿子胆子就会大的,那胆还是热的,你儿子不遭雷劈才怪咧。”

“你咒我儿子,你这个老不死的孤老,你老婆女儿是怎么死的你只怕忘记了。”

“吃毒菌死的。”

“这不是报应是什么,你剥娃娃鱼的皮就是剥你女儿的皮。”

“好呀老幺,你剜我的心窝子!”郭大旺一头就朝胡老幺撞过来,胡老幺没防备,后脑壳碰到石壁上,登时眼冒金花。这可惹火了胡老幺,他一手摸后脑勺,一手给郭大旺一拳。郭大旺挨了一下,瘸着腿闪到牛的后面。胡老幺隔着牛还是揪到了郭大旺。一拳一拳地挥过去,有的打到实处,有的打到虚处。郭大旺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牛在中间哞哞地叫着。郭大旺也是个不服输的家伙,一拳挨老了,拼起老命就回敬过来。只有中间的牛遭了罪,挨拳又挨脚。这当儿,一个惊天炸雷,一串火球咕噜咕噜地滚进洞来,牛受惊了,牛长哞一声,昂起头就往外冲去。那两个打得正酣的人哪管得了牛,又纠缠在一起了,滚进泥水里。一串火球还在洞里咕噜咕噜地滚动,撞在石壁上,发出叭叭的响声,闪着瘆人的光。还是胡老幺站起来了,他挣脱了郭大旺,他记起了他的牛。牛呢,牛去了哪里?他找牛。他在洞口左看右看,牛在前面。牛在电光雷霆、大雨哗哗之中,正沿着贴在悬崖上的山路疯狂地奔窜,胡老幺奋起直追,唤牛停下。牛受了惊吓,哪里停得下来,跑着跑着,在一个拐弯处,来不及拐弯,直直地栽进了悬崖,不见了。

“牛啊!牛啊!”

胡老幺在悬崖边喘着气干嚎。雷声并没有止息。雷雨更猛。

打青鼬的几个村民埋伏在几个路口。

青鼬是从清凉堡下来的,在滚滚的雷声中进了村。许多未杀尽的残余的狗还在叫,有的是因为疼痛,有的是因为嗅到了野物的气味。

青鼬也发出了狗的叫声,因为它疯了。忘乡村的夜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凄惶过,仿佛危机四伏,过兵跑匪。

有一个人指给赵子阶村长看:“来了!”

是青鼬,你看它,翘起的毛茸茸的黑尾,像机敏的旗杆。宝蓝色的小脑袋,鬼里鬼气,东张西望。金色的皮毛,像贵妇人发怒时的披巾;尤其是那尖得像耙齿的嘴,冲锋在前,凶残毕露,所向披靡。它太敏捷了,像一阵风,以至于赵子阶来不及瞄准,它就窜进了卧虎石下的几家人家中。于是大家鼓起吃奶的力气大喊:

“青鼬来了!”

这声音在雷声的轰隆中太微弱。几个人一字排开,冲过卧虎石,到了那几家人家的后坡上,又大喊:“青鼬来了!”

几乎在同一个时刻,哪家的猪发出惨痛的叫声。青鼬找到目标啦。张克贞的猪!哎,这人怎么这么倒霉。

“打青鼬呀!”

赵子阶带领人直奔张克贞的猪圈,张克贞早闻声跑出来了,手里攥着一把板锄。青鼬在那儿!青鼬口里有美餐啦,青鼬叼起了一长串猪肠子,臭腥味扑鼻而来。而肠子的另一头,是拉得狂摆头尾的猪。在亮如白昼的闪电中,他们看到那猪被拉得可怜兮兮地乱跑,接着又拉出了猪肚里面的肝或是肺,那猪哪能承受这般蹂躏,看着看着就倒地抽搐。

他们看见张克贞朝青鼬扑去,他挥着板锄,去打青鼬。可他挡住了赵子阶的枪口,赵子阶无论怎样都开不了枪。赵子阶急得跳脚,大喊“走开,走开”。张克贞的妮子小凤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又哭又叫扑向那受难的猪。青鼬跑了。赵子阶他们去撵青鼬。这时谁又在夺他的枪,他死死抓着不放手。他在闪电中看清是张克贞。“胡搞!”他吼。挣了半天,挣脱了张克贞,青鼬却跑得无影无踪了。赵子阶气得大骂。要人赶快搜寻。

青鼬跳上了卧虎石,大家都看见了那个魔影。魔影差一点跑进了汤六福的牛栏石洞。赵子阶分明听见了狗叫,他完全没有想到是汤六福的黑子,黑子不早呜呼了吗?他当时的反应是青鼬叫的,青鼬成了一条疯狗。

他们一直赶到下村,这一次把青鼬堵在了一个死巷子里。青鼬的末日到了,青鼬蹿上一棵并不高大的桦树尖上,两只眼睛在雷雨中贼亮贼亮。赵子阶的枪一响,青鼬就像一只熟透的瓜果从树上掉下来了。哈哈,真准,它的头已经没啦。赵子阶还有这么准的枪法,反应这么快,简直如神助。雨越下越大,下得四山昏暗。烟雾迷濛,炸雷如山崩。赵子阶要大家快回去,一伙人便作鸟兽散。赵子阶只好自己拖起那无头的青鼬,沿着泥泞的村路溜溜滑滑往家跑去。

他把青鼬丢进了粪凼里,进了屋,见了火,人就垮了。他瑟瑟发抖。雷在外头越来越大,把屋里的东西震得哐当乱响。他赶快擦了身子,换了衣服,上了床。

山垮了,响声怪异,泥石流,那是在峡谷。一个女人突然破门而入,进了他的房,披头散发,上床来了,钻进他与老伴的被窝。是女儿秀妮。她害怕了。她说:“有鬼,窗外有鬼!”

哪儿来的鬼呀,赵子阶本来就冷,这下更冷了,可他是男人。他下了床。披衣,操起枪,慢慢地踏进秀妮的房,看那个窗户。窗户是用塑料纸幔着的,很薄,闪电透过窗纸,送来一些树枝的晃动的黑影。他还是壮起胆子,大喊了一声:“谁?老子开枪了!”

手已经很酸,手臂,手腕,肩胛。他太累啦。可他不能睡在女儿床上,他只好到了堂屋,拨开底火,加柴,点烟,拢着衣服,斜靠在椅子上打盹。

又一个炸雷,好像打在自家屋脊上,瓦灰噗噗往下落,一只老鼠冻萝卜似的掉了下来,又叽叽复活了,跑了。赵子阶过电影一样的想着自己这辈子所做的事,没有做很缺德的事,肚子里有点坏水,不多,就算有,也不够被雷劈死。死就死吧,十个村长九个坏,都这么说。要打也不至于先打我,打了乡长、县长了再说。他就冷静地等雷来劈他。忽然,大门开了,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一把掀开他的两扇杉木大门。太突然了,赵子阶没一点防备,三魂吓掉了两魂半;风雨呼地就往里灌,他车过头来,我的老天,风雨中夹带一只野物,冲进了屋子。那野物呈妖蓝色,狗?狼?豺?那野物径直跃上正中的神龛,叼起一尊菩萨,转眼就出了大门。

这是一瞬间的事情,简直像做梦,赵子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再看神龛,那尊菩萨真的不见了,神龛空了。

这才是怪事呐,疯狗叼的,是疯狗!叼去的是一尊紫檀木菩萨,那菩萨至少有两百年了。哪来的狗,为什么独独叼去他的祖传宝物?为什么不吭声?这怎么回事嘛!

赵子阶死死地关上了大门后,心蹦老高。他不解,这事太蹊跷。他想进房去喊老伴,他把一把砍刀插进门闩里,压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的娘,又听见了恐怖的敲门声。

完了,今晚我要疯掉了。不疯才怪咧!

“哪、哪个?”

“我。”

“你、你哪个?”

“老幺。”

老幺,是老幺么,老幺不是陪郭大旺走了吗?老幺不在村里,又来一个老幺?这村里有几个老幺?老幺的魂,装老幺的鬼?七十二化精邪鬼魅?和瘟教主匡阜仙师?黎山老母木精作怪邪王?

还是无神论战胜了这个老村长,他想肯定是半路他们遇到了什么不测。就抽出砍刀高举头顶,拉开门闩,闪在一旁。一个人就进来了。的确是胡老幺,胡老幺一个泥人,泥巴搓成的,就两只眼睛在泥巴外忽闪忽闪,水一层层往脚下淌。赵子阶关了门忙问:“怎么回事呀,老幺?”

胡老幺先是啊啊啊啊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后来调整了情绪,就说了一路的情况。他说牛栽下悬崖后不久,就碰见了三个县防疫站的人,两男一女,正是到忘乡村来的。立马给郭大旺打了针,而且是半价。然后五个人一起往回走。路上多有泥石流冲垮的地方,好不容易过老龙河了,山洪暴发了,完全不能过,前不沾村,后不靠店,大家在大雨中束手无策。胡老幺就说,找个比较窄比较浅的地方过去,不然大家会冻死的,特别是咬断了脚趾的快七十岁的郭大旺。防疫站的有一个中年人就表示他可以与胡老幺一起先探路,他自称是副站长,找到一处有几块大石头的地方,好像可以爬过去,他们就脱了鞋,以防青苔溜滑,没想到,那个副站长还是滑下石头,被洪水卷走了。

“老幺呀老幺,死了县里的人,你我怎么交差?等着坐牢吧。”赵子阶欲哭无泪,“还不快去找人!”

一人拿了一根棍子,披了一件蓑衣,亮着电筒往峡谷中赶去。

走了一个多小时,雷雨渐渐小了。到了河边,水声惊心动魄,汹涌澎湃,河面宽得令人目眩。往下游看,水汽蒸腾,黑雾漫漫,哪来的人。他们喊,对河的人也没应声。

“你到底是不是老幺,你能过这个河?你是飞过来的?”

“我……”

赵子阶没辙了,一屁股瘫坐在泥水里。“我的老天哪!”

“我的牛啊……”胡老幺也在一边号啕起来。

4

第二天早上,村里发动了二十多个人,沿着老龙河下游寻找那个副站长的尸体,结果一无所获。哪儿找去?哪儿能找?估计已经顺流而下,流进长江去了,或是卡在了哪道石缝里。郭大旺和其他两个防疫站人员,在郭大旺的带领下,连夜朝上游走了十多里路,在一座吊桥上过来了。

赵子阶没有心情接待这两个防疫站的医生,况且家里又有个疯疯癫癫的病人。他把他们安排到柳会计家中去了。他想先睡上一觉。他老了,一夜之间他就瘦得像只猴子了,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从地牢里拖出来的一样。天塌下来我也要睡一觉。他就关门睡了。没半个时辰,又来了事。张克贞的爹背着小凤上了门。进来就将小凤丢进椅子里,赌气地说:“村长明断。”

赵子阶的瞌睡被人打断了,浑身不舒服,眼睛里像塞了棉絮,哪里看得清人。

“硬是要人死,还要死几个?”他打着深长的哈欠。

“小凤要死了。”

“她打了针的。”

“猪流跑了,村长耶。”

“诈我。”

“流跑了。又咬死了一头猪,村长这怎么办啰?”

这个张爹爹好一副苦相,嘴角扯到下巴底了,白眉毛里一团黑气。终于听清楚了,猪跟那个副站长一样,流下山了。张克贞就不想再牵一头猪?留着干啥,给青鼬掏肠子?张克贞哪张克贞,再打呗,找防疫站的人打呗,可超过了二十四小时,还鸡娃子用。张克贞被叫来了。赵子阶想说点醋话来酸酸他。他说:“张克贞,等医生啊,你真会算,知道医生今日来。”张克贞一跳五丈高:“我蚀了两头猪,我等鸡娃子医生!小凤可以作证。”

“那就去打吧,”赵子阶说,“去柳会计家,找医生吧,你找我干什么。”赵子阶拍拍张克贞的肩,摸摸小凤的额。这妮子额头烫得吓人。

瞌睡搅跑了,再想睡睡不着。赵子阶抽了自己两嘴巴,干脆把自己弄醒了,找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又在门口的缸里捞了一箸酸菜来压酒味,正嚼在兴头上,胡老幺就来了,惺惺忪忪的一双浮肿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就那么望着,也不说话。赵子阶马上反应过来了,这家伙心里有话,牛么,牛又怎么,老子又没吃你的牛。“嗬荷,你吃么?”赵子阶说。他没把他让进屋里,他先自己含着酸菜到屋场西头的一块大斜石上坐下来了。石头很光溜,经常用来晒棉被、豆皮和药材的。胡老幺只好跟着村长来到石头边。“嗯,总算晴了,人也死了。”赵子阶说。他在石头上锉锉手,递给胡老幺一支烟。也不管老幺的火,自己点燃把火柴甩了。胡老幺捻着烟,他知道村长的规矩,村长是不给别人点烟的。你可以找村长接火,他于是找村长借火。赵子阶就把烟让给了他。赵子阶再接过烟就说:“啊,嗯,唔。”同时擤了一腔鼻子,还想打一个喷嚏,可酝酿了半天,没喷出来,半途而废。

“天气是好了。”胡老幺说。

“可副站长找不到。你去山上看雪化完了么?”赵子阶不让胡老幺表达,他说别的。他说:“啊,肯定雪化完了,你的蜂子怎么样?”他在这时想好了,只要老幺提他的牛,他就说给他抵十个义务工。“你看我的蜂子。”他指着嗡嗡飞行的蜂群。这一刻,村里非常安静,太阳突然加热了。他们拿眼看四周,桃红柳绿。最后一点残雪从山的深褶里消失了,冬天的阴影悄悄溜走了,太阳稳稳当当地占领了天空,一花独放,用它热烘烘的大嘴巴亲吻着每一个活人。油菜花俯首称臣,灿烂地谄媚,同时向春天招摇着淫荡的欲念。到处蜂飞蝶拥,到处鲜花盛开!

赵子阶没有忘记老伴说的事,他忽然想跟胡老幺多说点话。这毬人可以,老子赔你一个女儿!一个白白嫩嫩的女儿不值你一头牛么?他就这么决定了。事情总得有个结果,不能再拖了,谁的鸡娃子都是一个毬样,女儿舍就舍了。

可胡老幺不说话,赵子阶的瞌睡来了,挡不住,在石板上一下就睡着了,胡老幺什么时候走的他完全不知道。

三棵高高的柿子树,青枝绿叶,直刺天空。赵子阶拍打着一头老灰,指着柿子树对郭大旺说:“是你的啦。”

这是第二次给郭大旺搬家了。他对郭大旺说:“行了吧,郭哥,安安心心地过你的日子,你针也打了,家也搬了,总比防疫站的副站长强些吧。请你以后不要满世界乱跑了,留点钱打酒喝。”

清凉堡的寨子真是一览众山小,居高临下。赵子阶亲自动手帮郭大旺修好了窗子和院门。住在这样的地方,应该有一种成就感。整个村子,咱们这些人都在他的脚下啦。他是个孤老,这是最好的生活了。他应该像一棵树那样,站在那儿,变得安静,与流云为伍,而不应该是一个动不动就激动的老农,对世界不满的结果是被疯狗咬掉脚趾。他的咬掉脚趾,正是在去县里上访的路上,这是他自己无意中说的。

就在如释重负地下山的路上,赵子阶看见了一个小妮子,拼命地往菜花地里跑。她的头发飞散如马鬃,身轻似猿猴。

“好漂亮的头发!”

这么欣赏的赵子阶只愉悦了两秒钟,后头就出现了一个老头,拼命地追那妮子。是张克贞的爹!

接着,又一个人从他的腋下钻过来,把他吓了个半死,以为又是一条疯狗(村里的狗还未打尽呢),赵子阶一个趔趄,差一点头撞在一扇石壁上,但他紧紧抱着枪。又是一个抢枪人,这么多人抢他的枪,他妈的。是张克贞。

“村长,把枪给我用一下,我把妮子崩了。”

“张克贞,我日你的老娘!”

赵子阶一是受了惊吓,二是听那话不对味,为什么要崩自己的女儿?

“小凤她疯了,哇嘿嘿!”张克贞边哭边与赵子阶拔河,要那杆枪,那杆猎枪。赵子阶吼他要他放手,可张克贞哪能放手。

菜花田里,张克贞的爹在追抓小凤。路上,赵子阶与张克贞绞劲。赵子阶说:“张克贞,杀人抵命。”张克贞说:“我这命值个卵的钱。”赵子阶就是不放,倒地上了,也紧紧把枪压在身子底下。张克贞狗咬刺猬下不了口,急得直踢赵子阶。看见小凤又渐渐跑转来了,他放开抢枪的意图就去抓女儿。哪知小凤一个急转弯,奔向另一面油菜坡。

赵子阶喜滋滋地抱着枪傻笑,笑了一会,想到不对劲,莫不是小凤疯了?灰头土脸的他,口里就嘀出来了:“又疯了一个?又疯了一个?”哪知有一个背背篓出粪的人搭了个白:“村长,你是说六福的狗么?”

“六福的狗?”

“疯啦,死啦,摔死啦,牛咬坏了,人也咬坏了……”

汤六福的狗的确没有死。

那天汤六福发现赵子阶那一枪只打断了黑子的一只胯子。他扑上去,见狗还有气,才没跑出去与赵子阶拼命。那时候他抱着那条狗,赶忙找来生甘草,煎了一罐水给它洗伤,包扎。狗跟猫一样,九条命,不要几天,它就自动把腿长好了。不过赵子阶的这一枪打得他的狗是粉碎性骨折,他给狗上了夹板,骂着赵子阶,一连几天都在伺候那狗。他与狗,同病相怜,都坏了腿啦。他对狗说:“有我在,就有你在。”

他对狗的感情太深了,这黑子,在五年前大雪纷飞的腊月里,跟他一起去四川背盐。风雪交加,年关将近,在山里走着走着,一步不稳,踩了个空,连人带货翻进了沟里,膝盖骨摔坏啦。黑子硬是用一张嘴,咬着他的衣角,把他从沟里拖上来,拖进一个山洞,还衔来柴草让他生火。但是,林海雪原,没一户人家,生了火,早晚不是个死吗,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于是就对黑子说:“狗啊,你若通人性,你就快回家去叫人来收尸吧。”黑子果然通人性,听懂了他的话,在腊月二十九的晚上,跑了百十里路,引来了汤六福的老父和哑巴儿子,终于救了他一条命……

现在,他要救这条狗的命了,一命换一命。他给它刮烟袋里的烟屎,炒蓖麻籽碾成粉给它敷伤,用甘草水洗伤。狗的腿就好了。前些时被两条恶狗咬的伤也结痂了,还长出新毛来了。他把它深藏在洞里,村里的狗差不多都死绝了,可汤六福的狗还有生命。这是一条比人还聪明的义犬,他要与它相依为命。

这天晚上,汤六福想把狗牵出来遛遛。可那狗一见洞外的光就叫起来,眼露惶恐。汤六福怕叫声又引来了村长的枪,只好把它重新牵回洞里。那洞里是牛栏,潮湿恶臭,里面有许多蜥蜴和蝙蝠,甚至有毒蛇和蜈蚣。每隔几天,汤六福都得要先把牛牵出来用雷公藤加艾草熏的,以便把毒虫秽气熏出来。可那狗不让牵,也就熏不成了。但是,牛怎么办呢?牛可是家里的大劳力,哑巴儿子还小,自己的腿不得劲,老婆傻乎乎的也不中用,牛要拉犁,要养活这家子。他就想着找一个布套子套上狗头牵出来。然而狗不认人了,连主人也不认了,不让套,汤六福的手一上去就被狗咬住了。汤六福手还利索,抽出来到洞外一看,两个齿印,殷殷的血珠。“我这不完了,我的妈也!”他赶快挤血,赶快用泉水冲洗。狗怎么办呢?狗在呜呜地叫。这可害了我,得要钱打针哪。我三年的合同款还是欠账,我腿没治,我又遭狗咬了。他坐在洞口只好想卸磨杀驴,兔死狗烹了。我要用你的心敷我的伤。我死了咋办?哑巴儿子,傻瓜老婆,他们咋办?他说:“狗啊,我只好成全你了,你虽灵巧,有情有义,可还是一条狗,你怎么朝主人下口呢。”他在酝酿着对狗的仇恨以便拿起屠刀。

“狗啊,说吧,你加害于我,究竟是何居心?”他拿起柴刀,露出凶相。

他望着狗,下不了手。

“你说一句话吧,你只要说你是对的,我就不杀你。”

狗无声,伏在地上。汤六福将柴刀瞄准了狗头。狗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了,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它突然疯狂地挣扎,想挣断绳子。它左一跳右一跳。汤六福完全下不了手。他后来闭上眼睛照狗头就是一刀,用的是刀背。狗被打昏了。他蹲下来在狗身上拭拭刀刃,刀飞快。狗的心脏还在跳着,狗身一掣一掣,狗身大,四肢有力,狗嘴扯过他的衣服,还为他衔过柴草,这狗跟人有什么两样!

“狗,我背你到深山里去吧。”他含泪站起来,丢了柴刀,就去找背篓。哪知狗一触到地气,就又活了。汤六福刚准备装狗时,那狗突然一跃而起,又朝他咬了一口。他人蹾在地上,狗就冲出洞口,咬住了在洞口嚼草的牛,那匹牯子。

狗猛咬了牛,牛马上用角回击,去挑狗,就是这么。一匹更英武的牛,四膊四旋的牛,秤杆尾,双飞角的牛,紫蹄缎皮的牛,一声吼,四山惊的牛,能容一条狗逞狂?牛的角一把将狗挑出一丈开外,挑到坡边的卧虎石上,叭啦一声,狗摔得贴饼子一样,再想爬起来,只有七窍流血,龇牙咧嘴的份了。

“别哭了,汤六福!”赵子阶站在那儿,对那个伏在狗身上伤心的人高喊。

“挺起来。”柳会计也说。

“你还哭这狗!”赵子阶又说。

汤六福猛地转过头,一双泪汪汪的恶眼睛,说:“我哭我自己。”

“英雄流血不流泪。”赵子阶说。

赵子阶又说:“你是要人呢,还是要田。”对这种人要果断,出其不意。否则,他鄙夷你,你压不住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汤六福问。

“大前年的农特税还欠一百二十块,前年两百九十三块零四角,去年合同款加农特税三百二十三元零七角,还是未交,还唆使恶犬咬乡、村两级干部,并提出无理要求,要免你的三提五统,义务工,以资代劳款。你以为你是哪个啊。第二轮承包时你拒不交回土地。这是《土地变租合同》,现在,请你签字,我们送你到镇上打狂犬疫苗。”

“我不打,我不签。”

“英雄。”赵子阶说,“英雄不打针,神仙没办法。”又问:“你自筹资金么?”

“好汉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嗯,好汉,好汉。”赵子阶说。他给柳会计使了个眼色,说:“那我们走了。”

走了几步,就听后头喊道:“且慢。”

“说。”赵子阶站住了,说。

“你们是逼我死啵?”

“胡说。以地换地,收回你的好地三亩二,郭大旺的挂坡地五亩给你。”

“我还是个死!”汤六福跳了起来,他被狗咬伤的手上,血痂黑油油的,他举着伤手。

“你换吧,六福。你换了,以资代劳款就没了,你又能打针。当然是借你的。”柳会计说,“那五亩挂坡地,你可以种草养羊嘛。你可以成为养羊专业户,小尾寒羊,马头羊,你以后说不定成万元户,我们找你借钱呢。”

“鸡娃子。”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赵子阶蹾蹾枪,阴阳怪气地说。

“六福,你好好想想,签吧,这是村委会的意见,都替你想好了的。不然,我们跑来管你打针不打针干什么。”柳会计把那合同递到汤六福面前劝说道。

“这是赵子阶的报复,姓赵的,你乘人之危。”

“我就是乘人之危,”赵子阶说,“我就是这么个东西,又给你打针又拿你的土地,好人坏人一起做。我不拿你的土地,我的工资扣掉了三分之一;我不拿你的土地,我老在乡里挨训,乡长把老子当龟儿子杵。尊敬的汤兄弟,我累死累活为谁忙,我年近花甲,还遭人狗咬,你说我图了个什么?”

柳会计说:“六福弟,村长刚才说的就是谋划的,又为你减了钱,又给了你以后养羊的饲料地。而且,村委会首先答应借你两百块钱,打针不要两百,你可以买羊回来,又借又免。再说,你这腿种地不行了,不如养羊。我们都不会害你的,你家三口人,我们不能不管,其实村长是口恶心善……”一支笔就塞到了汤六福的手里。“这里,这里……”

汤六福划了几个字,丢下笔,仰天长啸:“我的命哪!”

“你这下也被狗咬服了。”赵子阶说。

柳会计把钱塞到了汤六福的口袋里,叹了一口气。

5

天黑了。

没有了狗叫,村庄就是死的,这山里的村庄,一到了夜晚,只有一些星星点点的鬼火,或者是灯火。如果没有一些响动,特别是亢奋的狗叫,这个村庄就荒了,就会漫上来一层苍苔,然后森林包围了它,把它湮埋了。

张克贞妮子的叫声。

那很微弱。因为是在一个破窑里。

可赵子阶要急于办成那件事,老伴交待的事。他现在手上握有三亩二分好地,汤六福退出的地。

他蹲在胡老幺的空牛棚里,胡老幺就来了。

“还有狗么?”他问。

“我不知道。”

“要打干净。我托付给你了,我累趴了,上了岁数。我要到克贞家去,看看他的妮子。你这段时间……唔,辛苦了。”他在黑暗里说。他没等胡老幺说话,又接着说:“汤六福咬了,谁知好不能好。汤六福的三亩二分地收回了,换给你吧。你那地,鬼不生蛋,又挂在悬崖上……”

“汤六福的地?”

“嗯。”

“我不能要。”

“要了鬼喊。村里是念你的热心。”

“他的地!可怜!他的血汗地!”

“算了吧,他又不能种,种一年亏一年,合理调配。这些天,闹狗,你帮了我的忙,”他说,“你喝芽茶吗?本香没给你炒芽茶?我老伴在炒,给你准备了一包,她就说你是村里的好人。今年的芽茶不错。”

胡老幺被他拍着站起来。

“三亩多地,一亩只打多收两百,什么都有了。”他说。

他没有去张克贞的家。他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了一圈,无意之中走上清凉堡了。他站在荒凉的古堡上,看脚下的村庄。春虫叽叽,春风喁喁。他抽自己的嘴巴。他不想让寨子里的郭大旺听见,暗暗地,轻声地,狠狠地抽。他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啊,赵子阶!”那时候,派出所的那个小子就来了,他喝酒,他喝茶,他烤火,一来二去,赵子阶不就抓住他了吗。赵子阶没有办法,吓唬那些人特别是汤六福之流说:你们不交,我叫派出所来抓人。他要调得动派出所的人,他一个背背篓穿力士鞋的村长,一杯酒能调得动拿工资的民警吗?人家还要收他的那杆枪呢(全收,都要收),女儿秀妮喜欢玩那个人的五四手枪。可那小子就要玩女儿了。那小子只玩一玩,那小子就把她甩了。这是一枚苦果,像六月的梨,四月的桃,你咬了,你就得吞。那个拿手枪的人经常在忘乡村里现身,就像村长家开派出所,村长也特批了一支护秋的枪。村里有汤六福、郭大旺这些刺头,他还能平平安安稳稳定定地统治着。就这么,女儿的肚子大了。就这么,女儿堕了胎。女儿发了疯。女儿退了眉火。女儿要火罡。火罡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个婊子养的,我操这个世界的妈!

他简直有些绝望地去拍郭大旺的寨门。郭大旺喜出望外,郭大旺不相信这深更半夜的村长会摸到阴风惨惨的山顶古堡里来看他。

“郭哥,我想你。”他说。

“我来捉奸的。”他说。

郭大旺给他的烟是自制的,呛人,他给郭大旺一支金蝶烟,郭大旺给他泡了一大缸子陈茶。赵子阶喝着,说:“吃什么啦?”

“鸡。”

“这就对了。把鸡给省里的人吃,人家什么没吃过,天天吃红烧甲鱼,人家感谢你!人家吃了,还笑话你,土鳖。城里办事现在送啥?送钞票,一叠叠没开封的钞票,你有钞票送?送鸡送酒是什么时代的事!算了吧,我看你是无事找事,老伴女儿没了,闷得慌。是吧,郭哥,你闷得慌,你才这么跑的。以后,你闷,就叫叫我,我来陪你说话儿。”

郭大旺流出了眼泪。赵子阶说:“郭哥,我们唱个丧歌子吧。”他就起了个头,然后郭大旺就跟他唱起来了:

糊糊涂涂往前闹,

疤疤疖疖度春秋,

轰轰烈烈只到老,

急急忙忙苦中求,

烦烦恼恼熬冬夏,

忧忧愁愁几时休,

啾啾叽叽何日了,

闷闷沉沉白了头。

这情景总会让人伤心的,何况山顶的树涛在荒吼着,在堡子外,劲厉无比。

半夜时分他下了山。老伴一开门就把他往房里拉,附在他耳边兴奋地说:“成了,老赵,成了!”

赵子阶一阵一阵地恶心,心疼,他故意促狭地问:“什么成了?”

“成了就是成了。”

“你听了壁角?”

“我为什么不能听一听?”

“你听妮子叫唤了?”

“我为什么不能听一下?”

“过去,你也听过?过去她被人开苞破瓜你也听?”

“我不听你听啊?万一她大出血是你管还是我管?”

“呸,老不死的,你真不要脸,你配当她的娘?”

汤六福的确打了针,回来时的确牵了两头羊,一公一母,马头山羊,没角的那种,一副马脸的那种。汤六福和他的哑巴儿子,父子俩,一人牵一只,走了一夜,回来又走了大半天。汤六福还带着另四针药。不错,他打了针,没超过二十四小时。还有四个一次性注射器,村里有人会打针,柳会计就会。他自己也能扎。他自己用斧头为自己开刀,填半月板,用针缝皮,麻药都没要,他为什么连针都不能打,小菜一碟。

他走得很慢,有一阵子,牛骨头半月板不活,他把皮又割开,滴了些猪油,才能免强弯腿行走了。他不怕疼,疼算什么,后来他把疼的感觉当作人生本来如此的东西,疼就不是疼了,就稀松平常了。疼到最后,人会麻木的,这就是汤六福,疼不是疼。他征服了疼。

医生给他说,不要喝酒,不喝浓茶,不从事剧烈劳动。对,他听医生的话。一路上被羊的秀气的叫声弄醉了,羊吃草的样子也让人滋生出活下去的勇气。他很有力气,他就想,我打三针,我给牛打两针。牛也保住了。要那么多针干什么,医生的话听一半足矣。有一年,哑巴儿子得了肺炎,到镇上也说要打七天针,打了两天我就走了,回来儿子还是儿子嘛,没有死去嘛。三针杀不死那些毒!他就想,牛羊满山坡了,老子就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赵子阶算个卵子,不就是几百块钱吗?他说得没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了钱,谁难得倒我?三四个月,羊配种,来年一二月,有了羊羔,五只吧,就打三只母,再生羔,羊就成堆了,羊挤在村里,挤在村道上,到处咩咩地叫,清凉垭子上全是我汤六福的羊,白云一样的,我杀羊,我请村里的人吃羊骚,啃羊蹄子。我还吃金蝶烟,戴呢帽子。我有了钱,我要去宜昌,把腿治好,我还要治哑巴儿子,让他开口说话,我要给他娶一房媳妇。

两只马头山羊来到了村里,这是自闹疯狗以来村里看到的最安静最鲜活最可爱的两头家畜。这是忘乡村的转机,表明生活又开始步入正轨了,死的死了,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大神小鬼,各归原位。新的生活又开始啦,新的希望也开始啦。

汤六福回到家里,就给他的牛下针。

6

生活的确在这个深深的山坳里又开始了,有一天,赵子阶听见了鸟叫,循着鸟的声音步入松林,嘿,他又发现了一只小松鼠,惊头慌脑的,正在掰咬一只陈年果球。过去,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了,鸟们在崖上瞎撞并爆炸的情景犹如昨日,松鼠们横尸遍野的地方,旋覆花已开得黄英英的了,泥麦开始结穗了,苞谷长成了少女,洋芋拼命地挑起它的绿色,野苦桃突然在阴沉的树林里蹿出来,显示它一身垂挂如少妇奶子的硕果。赵子阶站在坡上张克贞的牛棚门口,他已经放下了枪,那枪太沉重,他渐感力不从心。再者村里度过了危险,他还在这场浩劫中顺利制服了几个顽固分子。虽说这浩劫死了几个人,那不算什么,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阵痛,对,这是阵痛,就像报纸上说的。在这里,这老山里面,所有的人都轻于鸿毛。灾难说去就去,多快呀,而当时,却有天塌地摧之感。阳光像马舌头舔在脸上和身上。他看见张克贞背着一篓粪上坡来了。他想给他谈谈。

他让他坐下,看了看他的粪,是猪粪,臭虽臭点,但散发着浓郁的劳动与生活的气息。他还是那么木头木脑的,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叼着发霉的烟卷。

“你的牛棚到秋上,好好整整,可以成为护秋的中心。”赵子阶说。

“你可以护十几家的秋。”他说。

“然后让大家给你点粮食,你一个人照就行了,你枪法又准。到时,我把枪给你。”他说。他想给他增加点收入。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把他的老婆可以再接回来。听说他老婆前几天来看过小凤,大家都看到她红肿着眼睛离去的。

“今年的野猪肯定很多。年成也会很好。听老辈子人说,闹了疯狗,庄稼就会疯长,人来疯人来疯嘛。”他说。他想起了张克贞的老婆。他说:“你老婆真是个能干人。你知道吗,你结婚后探亲回家的那次,你地头的青桐开着蜡烛样的花,你穿着军装,你的媳妇穿一身水红的衣裳,你前后背着两个拉链大包,一手接过你媳妇薅草的锄头,一手搀扶着你大肚子的媳妇,往村里走去的时候,好多人都说:克贞有福啊。”他说:“那时候,你家的地也是最干净的地,你媳妇生娃儿的前一天还在地里拔草。后来,你的牛棚里在歇晌时是最热闹的,大家都来看你的妮子,还找你媳妇描鞋样,一排一排的苞谷长在石头边上,大家看到,那个长得像你媳妇一样的可爱的妮子,在石头上爬来爬去,脸上歇着几只蜜蜂……”

张克贞眨着他深陷的眼睛,像一只老狼望着他长满荒草的苞谷地。好久,赵子阶听见他大叫道:

“妮子就要死了!”

然后张克贞就钻进了荒草中,没再理他。

赵子阶摇摇头。她真的就要死了,小凤?

这天半夜,张克贞家旁边的土窑里,就传来小凤嫩声嫩气的嗥叫。

早晨,她爷爷把她的眼睛蒙住,用背篓背出来,人们看到那妮子的一双手指甲全没啦,刨窑壁刨掉啦,真是惨不忍睹。

“妮子,你看,菜花谢了,杜鹃花开了,鸢尾也开了,山楂开的是雪白雪白的花,像下雪一样。”她爷爷就摘了几朵红蔷薇,插在孙女麻白色的头发上。

他孙女想看一看,掰开蒙眼的布条,一见到阳光,就像狗一样喊叫起来。

在村里,小凤的爷爷上村喊到下村,说:“谁能给小凤治治?有什么方子给她治治啊?”

大家都摇头。

这病是不能治的,这病是绝症,谁染上了谁死。

晚上,村长赵子阶的女儿却哼唱着一些收音机里面流行的歌子。女儿秀妮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有了正常人的神色,不往外跑了。有一阵子赵子阶真有些疑惑,古人说的采阴补阳和采阳补阴、阴阳调和是真的吗?

个龟儿的。

他送了两盅酒到胃里,看到女儿抹了雪花膏要往外跑,他正准备问话的,他老伴向他眨着神秘的眼睛,意思是不要拦她。一切都在老伴的掌握之中。

女儿头上红光闪闪,戴着那个红呢帽子。帽子是派出所的那小子送她的。

高山初夏的夜里,什么也没有,寒意像薄纱一样从峡谷升起来,漫进村里,家家的火塘依然在燃烧着。风在石缝和树丛间呼啸,显示着夜的威力。一道亮晶晶的泉水在森林里流动着,像一条隐隐的白蛇,在令人不安地蠕动。

突然,一个火把亮了,一个女人的詈骂尖声响起来了:

“抓婊子呀!抓骚货呀!抓偷人养汉的臭逼呀!”

这声音怪熟悉的,这声音是胡老幺的女人本香的声音。

这声音自郭大旺的垛壁子老屋那儿传来,郭大旺归公的屋,现被几家堆着陈年的苞谷衣壳子和草料。

一个女人正在疯狂地击打着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没穿裤子。

一个少年也在踢打那个赤身女人。

一个男人在发抖。

后来火就燃起来了,一把点燃了郭大旺那破烂的老房子。这是很好的,没有火更糟。火拉开了人们的注意力,来看热闹的人成了救火队队员,到处找水,找树枝扑火。

赵子阶放了火,这是他急中生智,然后在乱中把秀妮拽住赶忙往家里拖,他从树林后头的小路回去的,进了门,他的老伴才呼哧呼哧地从外头回来。

秀妮面目全非了,被抓得到处是血,嘴巴肿得像一个裂开的大桃子,脸色煞白,赵子阶把女儿交给老伴让她赶快清洗换衣。老伴口里唤着:“我的儿,你没烧死呀,我以为你烧死了呢。”他们的女儿吓得只是一个劲“啊,啊”地说不出话来了。

大门已经死死地关着了。火还在蓬蓬勃勃地燃烧,间或有膨炸的火弹射向天空,四散开来,就像春节的大雷炮。

热闹的村庄!

赵子阶受到的羞辱是空前的,一个女人和她吃了豹子胆的儿子完全不怕他,比汤六福更恐怖。这个女人手抓着屎蛋,一坨坨掷向村长赵子阶的大门,还掷向村长女儿秀妮的窗户。这母子没人敢管她们了,他们的家长胡老幺逃之夭夭,据说到宜昌打工去了。

接二连三地掷屎蛋,让村长家臭气熏天,在忍无可忍之下,赵子阶从门缝朝门外的一棵银杏树开了一枪,打穿了树身,把那一对母子吓得抱头鼠窜,边跑边还在骂:

“骚逼,老子挖你的逼!”

第三天的晚上,深夜,一个人悄悄地拍门,很细小,很慢,似乎并不求主人开门。赵子阶问哪个,回答后才知是胡老幺。

胡老幺已经不成人形了,饿得皮包骨头,浑身泥土。一个十足的逃犯!

“莫非你怕她用刀子砍了你不成?你怕什么啊,好汉做事好汉当,你看你像个什么东西,你在哪儿啊!”赵子阶气愤地嚷道。

胡老幺说他在山上,说他饿昏了,能不能先给点吃的。赵子阶从黄桶里拿出两个苞谷丢给他。他也没想到进屋烧烧,拿着就啃,像一头野猪在啃一块石头。赵子阶鄙夷地看着他,说:“你就不能回去给你那女人一顿打两顿揍吗?”胡老幺说:“我那个家完了,她带着儿子回娘家去了。”赵子阶说:“你就不能跟秀妮结婚?”胡老幺说:“我赶夜路走的,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这时候,秀妮突然从房里冲出来,对准胡老幺就是两个耳刮子,没一点防备的胡老幺脸上遭到了痛击,懵了,苞谷也掉落地上。秀妮扑上去就连抓带咬还尖叫着大骂:“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打得好!用力!打得好!”赵子阶说。赵子阶的老伴就去拉秀妮,并要捂她的嘴。胡老幺总算挣脱了,立马落荒而逃,站在高坡上向他们说了一句:“好啊,好啊,疯母狗!”

“一坨狗屎。胡老幺是坨狗屎。”赵子阶对她们说,“你们也是。”他恶狠狠地说。

郭大旺的老屋废墟上,青烟袅袅,在雾气蒙蒙的安静的早晨,有一个人在那儿啜泣。赵子阶走过去,是郭大旺。

他在哭老伴、女儿,甚至很早以前夭折的一个儿子。

“不要哭了。”他对郭大旺说。

烧得乌黢麻黑的残架子横七竖八,空气里有一股呛人的草木灰味。

“你把这些草木灰,运到菜地里去吧。”赵子阶对他说。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郭大旺说,“我看不见她们了,她们走了。”

“你说谁?”赵子阶问。

“她们,”他指着眼前的惨景,又指着大片的山冈,“她们啊,走干净了。”他又哭了起来,老泪纵横。

赵子阶的心揪在一起。“给你把房子再做起来?”他说,他整个的心在冬天的深潭里翻滚,“你要吗?你……”

噢,那是他的牵挂和回忆,那个房子,是郭大旺最后活下去的支撑。

“喂,你要吗?我保证。”他说。赵子阶说。

“你要吗?”

没有回答。郭大旺已经走了。

“你要吗?你要吗?你——要——吗——”赵子阶双膝跪下来,猛烈捶打着自己的胸脯。

不知过了多大一会,一个人背着背篓经过他的身边。是张克贞的爹,背着小凤。小凤在背篓里,已经是很瘦小的一团了,眼睛白多黑少。

“我想到山外转转,找郎中治治。我就不相信我家小凤治不好。”

赵子阶死了一样,没吭声。

“我小凤治得好的,天底下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是没有找准药。”

杜鹃鸟叫空了山。

赵子阶想重操木匠旧业。他想通了,他当然还得再想一想。他把老伴和秀妮赶到巴东的大女儿家去避避风声,然后他就一个人对着空了的神龛发呆。他抽着烟,想这块地方和这些年,想过去曾与他亲密无间的这些人。

他算了算,已经糊里糊涂地干了十八年的村长。他跟政府鞍前马后,日复一日地听差。这清凉垭子上的忘乡村,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地方七十年代还有老家伙穿着国民党留下的军服出坡干活,六十年代搞单干没加入人民公社的不止一两家。他们在山褶里随便刨一块地自种自吃,山高林密,你到哪儿发现他去?跟野人有什么两样?现在哪一家不纳税完粮?连屠宰税都没一家敢挪下的,计划生育谁都不敢瞎搞,是谁使我们的政权牢牢插在这深山老林里?难道没有我赵木匠的功劳吗?可是,我还是干我的木匠吧。我干木匠,在人家家里刨木器,东家就心疼地说,赵师傅,早点收工。就喝酒,就往你的碗里搛肉,说,吃,吃。说,这是腊肉炒黄豆。我最爱吃腊肉炒黄豆。我现在吃腊肉炒黄豆,却没有过去的味了。过去人家给我敬酒,是夸我桌子打得好,卯是卯,榫是榫。说我给人流了汗,“你看,”他们说,“赵哥,你这眼睫毛上都是锯末子。”当家的女人捋起围裙就给你揩了,男人就说:“这一杯说什么也要抽了,你不抽,我不给你结工钱。”我说,那就抽吧。我不胜酒力,可在一屋子人的殷殷注视下,就是一杯毒药你也要仰脖子倒进去。何况满屋子有我刨出来的香喷喷的刨花,还有成了雏形的木器,我环绕在那样的劳动里,是醇厚的、亲切的、与人为善的生活。我喝酒,我醉了,我第二天继续刨。我拉动大锯,嗤,嗤,蹲骑马裆,对我的徒弟骂。我弹墨线,把鼻涕揩在新解的木板上。我吃了百家饭,拉了百家屎,人就说,赵哥,这块柴还能不能做个小凳儿,我老爹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我说,行啊,不就是几刨子的事么,这个就不算在工钱里了。我把“行”字拉得很长,很肯定,很小事一桩。许多人就提起往事,郭大旺在妻女未死时,就说过,我妮子的摇窝还是你打的呢。后来我给他提起,他就说,鸡娃子,你这个伪保长。我说我不是伪保长,你老糊涂了。他说,我才不糊涂。他妈的,我未必是给日本鬼子筹粮。有一天,我对汤六福说,你这张好犁弓还是我砍的呢,你道这杂种怎么说,他说,再好的犁弓犁出的粮食也被你收走了。我说,我可没吃你的一颗粮食。我吃的政府的。我喝啤酒,我陪上头来的人喝,也不与你毬相干,你眼浅个什么。种田纳粮,杀猪交税,自古就是这个理,又不是共产党的发明。盼闯王,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鸡娃子,他不纳粮他吃什么,他是块石头?我说得头头是道,可人家就是家徒四壁,穷斯滥也。且住吧,我不说道理,我心里还踏实些,安逸些。我凭什么说那么多道理,道理是外面来的,这里没那多道理,卯是卯,榫是榫。我得了些什么好呀,我输啦,输惨啦。我还是趁最后一把力气,给大家打点木货吧。

赵子阶把斧头刨子找出来细细地磨着,忽然有人要他立马到乡政府去一趟,并且告诉他:郭大旺被县公安局拘留了。

这并不稀奇,郭大旺肯定总有一天会让那些领导同志烦的,一烦,送哪儿去,肯定是到号子里去。他已经遣送回乡过五次了。领导同志并不是总有好心情听他上访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那些事对于他也许是天大的事。这一次赵子阶就不急了,因为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他想到了乡里就可以顺便去一趟大女儿家,看看小女儿秀妮的病怎样了。他背了些蘑菇和腊肉,还背了刨子、锯子,准备给大女儿家修理一些家具、门窗。他慢慢吞吞地吃了些御寒的酒,带上换了电池的手电筒,打了七八个饱嗝才上路。

在他走出村的时候好多人都跟着他。他对他们说:“别跟着我了,只要你们不冤枉我就行了。”群情激愤,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

“关人家一个孤老是不对的!”

“缺德!伤天害理!”

“这是什么鸡娃子县长。”

赵子阶不作解释。他发现不作解释他就与村民贴近了。这个发现使他感到惊讶,甚至有一股莫名的快感,在那些痛骂的人群里头,有他的位置。

现在,赵子阶坐在伍乡长的对面,就没有那么紧张和可怜了。他神怪地微笑着,舒服地坐着,找茶喝,说渴了。并且吃着在一个熟人手里夺来的毛桃子。他喀叽喀叽地吃着,哕皮,沿核细细地啃,只盯着坑坑洼洼的桃子。

“请你嚼桃的声音小一点。”伍乡长说。他故意像猪吃食那么发声,乡长大人又有什么办法。乡长强忍着他的愤怒,说:“你们那儿让副站长淹死了,你们那儿的人疯掉了,咬死了……(赵子阶插嘴道:‘那还不疯不死的。’)你们的狗至今没有一条挂牌……(赵子阶插嘴道:‘挂哪儿呀,挂我的脖子上?全打死了。’)你们作为郭大旺的监护人,让他闹得县政府不能上班了,你们清不清楚?”伍乡长像一只狼那么冷笑了几声:“哼哼!”又狂笑了几声,“哈哈,一个山旮旯的糟老头子,你们也管不住,他坐在县长的办公室不走了,在那儿装疯弄邪。这笔账记在哪个的头上?”伍乡长敲着桌子,口冒白泡,样子其实也可怜也可笑。赵子阶想,你掉了乌纱你啃自己的鸡娃子,老子不当村长了当木匠。

赵子阶说:“郭大旺反映悬崖上的茅厕,撒尿时被风又卷上岩来,臊他一身,那怪我么?怪风,我不能叫风停。他还说他害怕白莲教晚上的操练声,他说古堡里到处喊‘杀呀杀呀,杀了县令当县令哪,杀了皇帝坐天下哪’,那怪鬼,怪我?”

“反正你们那里是乱了,彻底乱完了。”

“这你就不实事求是了,乡长。不是我领导打狗打青鼬,治病救人,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好,你有功,你很有功,赵村长。你有功我到县里给你请功去。”伍乡长竟然丢下赵子阶,拂袖而去了。

哈哈。他想笑。赵子阶想笑。有功无功又怎样,有功我这快六十的人了还能有什么戏看,还想升个乡长干干?狗总得打,人总得救。好些事,能救的就得要救,救不了的就救不了啦。就像咱村前的老龙河,呼呼啦啦下滩往长江里流去,江河日下,你想救也是白搭。

汤六福的牛发疯就在情理之中了。

那么大一头牛,打两针,屁用,他的秘密的试验失败了。

来说说那一天。那一天早晨无风无浪,云彩泊在清凉垭的山脊。汤六福把羊赶出来,羊就蹦跶起来了。羊是亲太阳的动物,羊一高兴,太阳必出。不一会,太阳就浮出了群山,云彩开始分化,运动。木梓树的叶子油亮嫩绿,并发出摩擦声,鸟在更高的云杉上大喊大叫,早晨娇媚的喧嚣里,马桑的花骨朵冲出一股呛人的芳馥,缫丝花不动声色,像一个满有心计的少女,对她的情人会心一笑。

羊找到了一处红三叶草,开始了它兴味盎然的早餐。汤六福抹了一把露水洗脸,眼睛亮了,哑巴儿子出现了,儿子与云彩一同奔跑。

儿子眨眼间到了他的跟前,哇哇喇喇地比划说:牛不见了。

牛呢,喔,牛呢?汤六福把羊拴在石头上,跟儿子一同下坡找牛。牛不在洞里,牛挣断了缰绳。汤六福解开绳索,唤自己的牛。他听到了牛哞,很沉闷的,很痛苦的声音。循着牛声,牛在一块明岩旁用两只大弯角抵着石头,蹄下的碎石泥土哗啦啦往下垮,同时屁股里射出水一样的稀屎,恶臭。它在干什么哪?汤六福看呆了,他去抓牛的嚼套,他让哑巴儿子拉牛尾。他很快地就把绳子接上了。牛不服拉,牛呼呼地吐着浓浓的涎液,两只血红的眼睛像灯笼,龇出一排履带拖拉机一样的牙齿,竖起犄角就要来抵汤六福了。这牛不认人了,这牛疯了!汤六福连滚带爬跌下坡坎,那牛一头抵在一棵松树上,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松树断了。汤六福爬起来就对儿子喊:“跑啊!”

牛追了几下,转了个方向,朝山上狂奔而去。

一个背木头的人被顶向一边,重重摔在水沟里。

一个挑水的女人一眨眼两只水桶就挂在了牛角上。

“拉住它!拉住它的绳子!”

路上的人没有谁能拉住它。人们躲都躲不赢,谁敢去拉一头疯牛。牛就那么跑着,突然又停下了,牛头对着来路,牛尾对着去路,原来它绳子缠在一蓬刺棵上了。它又拉又扯,鼻子快拉断了,鼻桊儿快拉脱了。这时候,汤六福那哑巴儿子飞快地赶上牛,拽住绳子,扑到地上,不让牛再跑。这孩子不是牛的对手,被牛拖着在路上匐行。牛拖了他十几米远,他只好松了手。身上、手上被路上的石子锉伤了不少。

牛跑上了崖顶,它在追赶一只鹰。起先鹰飞得很低,翅膀拍击着草丛与灌木丛,后来就豁然开朗了,牛也跟着那豁然开朗的方向,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峡谷。

牛哞声还在,在群山之间,越飞越远。

赵子阶带着老伴女儿回来,就听说了汤六福的事。村里的人说,他自己的三针那有屁用,就等着汤六福发疯了。汤六福没发疯。有人给他献了一个偏方,他在吃偏方。有人说汤六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大难是指他摔坏了腿被狗救了一命的事。

就在郭大旺从拘留所遣送回来的那天夜里,张克贞的爹也背着一个死了的小凤回来了。按老规矩夭折的孩子死了是不能进村的,小凤的爷爷就要人抬来了他自己为自己准备的一口棺材,把小凤放进去了。小凤躺在那口大棺里,好像牛棚关了只老鼠。小凤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狗腥味。小凤爷爷要张克贞把小凤那双白球鞋拿来,就是那双惹祸的白球鞋。张克贞有点舍不得,因为基本是新的。小凤的爷爷说:“她不穿未必你死了给你穿!”张克贞就只好拿来了。可小凤的脚又肿了,穿不进去。张克贞说:“穿不进去,算了。”估计也是想以后拿这双鞋换烟抽,小凤的爷爷就一把从张克贞手上夺过鞋子,塞到小凤的头下,给她当枕头。小凤的爷爷搬小凤的头时,大家看到小凤的头发全白了。可她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小凤的母亲也来了,她揪了几把涕泪就在山上小凤的坟头唱了一段高亢的丧歌。小凤的母亲还真能唱呢:

人生好比一园瓜,

先牵藤来后开花,

阎王好比偷瓜汉,

偷偷摸摸一把抓。

人生好比一把刀,

朝朝每每逞英豪,

有朝一日刀出鞘,

斩断阳间路一条……

小凤母亲好像歌舞团的演员,嗓子圆滑得就像河滩的卵石。那些时村里好久没有听见歌声了。大家就出来听小凤的母亲唱。薅草的也没有薅草了,砍柴的也停了砍刀,连山坡上汤六福的羊也在侧耳聆听,水不流动云不飘散。多好的歌声啊,大家听着听着入了迷,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脸上都挂着或咸或淡的泪珠。那一天,整个忘乡村都回荡着优美、凄伤的歌声,是该到了唱歌的时候了。于是,整个村子都汇入了歌声的海洋,上村,下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歌声到半夜还没有止息。每个人都在唱着,在床上,在梦中,在迷迷糊糊间,都在唱着。风带着温暖的植物的气息,拍打着每一个窗户,星空比往日要亮上好几倍,好像撒满了金豆子一般。

7

那一天晚上,唱歌唱得最久的应该数秀妮了。她后来唱的是《怀胎歌》,那歌子唱道:

“腊梅花儿开,听唱娘怀胎,还没怀胎人又来,想些故事来。一想麦李子黄,麦李子在树上,又想酥糖打麻糖,花胡椒灌灌肠。二想烧腊肉,黄焖如豆腐,又想猪油炒葫芦,香油烹黄豆。三想酸白菜,又想大头菜,又想恩果梨不呆,桃子两掰开……”

秀妮怀孕了。

这可是难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赵子阶把秀妮哄出了村,连夜去了房县一家个体诊所,把胎儿打掉了。赵子阶的老婆却执意要让秀妮把孩子生下来,说生就是升——升眉火。赵子阶说:“此‘生’不是彼‘升’。”秀妮找赵子阶要娃子,赵子阶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手掌就给了她两个大嘴巴,把秀妮打跑了。

赵子阶和老伴四处去找,哪儿找得到。有时听见山里有唱《怀胎歌》的歌声,去找,人毛都没一根。赵子阶的老伴整天以泪洗面,找赵子阶大吵,大骂,大闹。女儿没了,可女儿为什么不可以把一个没老子的娃儿生下来。一生下来有了娃儿,秀妮的病说不定就好了。这只是事后的话,马后炮,没用。赵子阶说:咱慢慢找吧。赵子阶给村里的人说:秀妮又到她姐姐那儿去了。

可不久村里就有采药和打柴的人说在老林里看见了一个女山魈,满身的苍苔,用云雾草做的衣裳,藤萝扎的衣裙,面如蔷薇,骑着一匹赤豹,见了人就笑。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惜村里没有枪,找村长赵子阶,又不借,要村长去,村长去是去了,却不要人陪伴,独往独来,最后空手而归。有好事者便下了许多套子,绳索、钢丝套,都没有套住。

有一天晚上,郭大旺和张克贞的爹双双出寨堡小解,见到了那女山魈。张克贞的爹自孙女死后,就不愿跟张克贞住了,就搬到了清凉堡子里,与郭大旺做伴。这老哥俩那天晚上喝了点小酒,半夜时分借着月光出来,就见云雾里有一披头散发的年青女子。起先张克贞的爹以为是小凤的魂呢,定眼一看比孙女大且唱着很古怪的歌,又是想麦李子,又是想酸白菜的。就联想到这些日子村里传说的山魈,但又没见这女子骑一头赤豹,只是头上是红的,好像戴着一顶帽子,唱着唱着就往悬崖下去了,踏进了云海深处。张克贞的爹说可能是个人,疯子,可郭大旺却坚持说是白莲教教主王聪儿。他说:“我在这儿听得多了,我什么不知道。”

这事他们没给任何人说。郭大旺给张克贞的爹交待了的,千万别说。他怕一说了,又是宣传封建迷信,又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又被公安局抓去拘留。郭大旺说:他什么都不服,就服公安局。

夏天就这么过去了,赵子阶寻女不着,只好慢慢等待着乡里对他的处理意见,辞职书早递交了。他也联系了几处外乡的木工活,准备随时携家什、墨斗出征。可是乡里似乎忘记了他,忘记了这个忘乡村,这个经受过一场春夏疫情的偏远的村子。

这天岭上姚家的儿子结婚,来请赵子阶,赵子阶不能不去。他是个有酒不要命的人。他先是推脱了一下,说我又不是村长了,我辞职了,反正我不干村长了。可姚家的来人说,赵村长你不是村长谁是村长,你老德高望重,这个证婚人非得是你不可。赵子阶就去了。

锣鼓响了起来,送新姑娘和嫁妆的人马从岭那边过来了,好长的队伍。嫁妆是什么呀?一匹金黄色的巴山黄牛。你看那牛:眼如铜铃,平角如钩,鼻似虎鼻,头上扎着红绸儿,膊上飞着涡旋儿,一走一趸的肌肉,一步一声的蹄壳,拉出的屎打得山道叭叭直响,让那些穿红戴绿的送亲人避之不及,你推我搡,哈哈直笑。新姑娘满面红光,眼含腼腆,腮如秋柿,嘴似辣椒。这秋阳太猛,新娘和大伙都油汗直滴,一路上有人撒着喜糖。新姑娘的娘家人说:这牛全是她挣的,男方的牛因她罚没了,她发誓攒不到一头牛钱就不嫁过来。于是她就上山拼命挖药材,摘绞股蓝,又听说挖兰草赚钱,独自到深山老林去找兰草,虎皮斑哪,三瓣寿星哪,复色花哪,有一株竟卖了一百。你看,牛又回来啦。

婚礼办得热火朝天。又是敲锣打鼓吹唢呐,又是猜拳行令放鞭炮。汤六福在山上放羊,他听见了锣鼓,这铿锵的锣鼓对他是久违了。许多天他都是不敢听,避而远之的。有经验的人告诉过他,最好一百天不要听锣鼓。他算了算,也差不离了,一百天没发病,也就无事了。他于是按捺不住,循声跑去,加入了抢喜糖的队伍。他想给他的傻老婆和哑巴儿子带点甜味回去,讨个吉利。

他在人堆里抢着,他似乎还听见了柳会计在喊他,要他去喝一杯。他手攥了一把夹有草和石子的糖,站起来时,忽然感到浑身的骨肉里有蚁行,千千万万只,接着就不能自己了,四肢打摆子似的发抖。他想给柳会计回个话,还看见了端着酒杯的村长赵子阶,但舌头木了,要发炸了,大叫一声,冲出人群,就朝苞谷地里狂奔而去。

汤六福的狂犬病终于发作了!

汤六福如何跑得快,腿不灵便。赵子阶和柳会计就放下酒杯,叫了一些男人,去逮汤六福。没几下就逮住了汤六福,人们看他的肚子,妈呀,肚子怎么这大呀,一按,硬硬的。有一个人给大家说:汤六福怀了狗儿。那人说:到时看吧,他怀了狗儿,又生不下来,狗儿就会把他撑死。

汤六福第二天就开始屙血块,呕血块。他被关在家里的一间杂物间里,他屙的血块,全是狗形,有鼻子有眼,呕的也是。这就奇了。怕他把人抓着,他的哑巴儿子就从门槛缝下送饭给他吃。汤六福的肚子果真越来越大了,大得像城里的厅局长。一天晚上,那杂物间就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的家人打开门一看,汤六福的肚子爆炸了,肚里冲出来三块大血坨,每个约有十来斤重,细看就是三只狗,毛茸茸的,五官俱全。

赵子阶的老手艺这下派上用场了,他用村里剩下的木料,为汤六福打棺。赵子阶非常情愿,这等于是一次复习,把过去的手艺拣起来了。赵子阶花了两天,为他昔日的仇敌打了一口足有八寸厚的大柏木棺材,缝线严严实实,工艺清清爽爽。赵子阶满头的锯末裹着自己的老汗,后来又调和了最好的火漆,漆得金晃发亮。把汤六福和他怀的三只狗崽一起装了进去埋葬了。下葬后汤六福的哑巴儿子给赵子阶咚咚地磕着响头。赵子阶拉起哑巴,摸着他的头比划说:好好地喂你的羊吧。比划比划时,赵子阶也就流出了一些泪水。他像想起了什么,就对一边的柳会计说:“你帮汤六福算算他的时间。”也就是被狗咬的时间。怎么算,都只有九十九天,一百天差了一天。就这么一天,就是一劫,且是生死劫啊。

唉,事情就这么古怪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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