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不是放鞭炮。
那是放炮。是工程采矿点放炮采石。
国家有关法规规定采矿点离居民住处最近距离不得小于130米，指挥部将这个距离增加到300米。有些采矿点离村庄很远，有些就近了些。
开始放炮时，村里的狗也嚎。狗也没有听到过放炮声，慢慢地，狗不嚎了。村里却不习惯。是呵，千百年来，这些海边的村庄除非来了台风，一般都是安静祥和。晚上，狗叫声是最高声音；黎明时分，鸡啼是最高的响声。
有一天，一个村人来到“前期办”，“前期办”的同志给他倒水、让座。好长时间，他坐着不动，也不说话。他们问他，是不是没有拿到青苗费？答，拿了。再问，没拿到山林征用费？答，拿了拿了早拿了。又问，那是坟墓迁移补偿费？答，拿了，坟墓早迁了你还问这事干吗？
“前期办”的同志不再问。村民将杯中的水都喝完了，人家给他续水时，他突然说了一句，响，响。
“前期办”的同志笑起来，说，问了那么多问题都不是，就说了这一句。村民生气了，说，响，太响！说完就走。
过了几天，一伙人找到“前期办”，七嘴八舌的。来的都是客，照例是倒水，让座，笑脸相迎。一帮人也找到在明港的指挥部，照例是倒水，让座，笑脸相迎。
指挥部和“前期办”同志的例行功课，就是倒水，让座，笑脸相迎。这让前来办事和反映问题的村民温暖了不少。
好在这一回他们都说清楚了。归纳起来，一共有几条：
一个是响声，爆炸的响声。村里的狗嚎了不算，狗一嚎，村里的孩子就哭。孩子一哭，连成一片，鸡也啼了，鸭子嘎嘎地叫个不停。一个村民说，我老婆本来就失眠，现在放炮，就整晚整晚睡不着，天亮了，没人烧早饭，孩子要去上学哪，总不能让我一个大男人学着烧饭吧？一个女人说，我婆婆有心脏病，听了放炮声，病得更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不孝顺不精心服侍导致的呢。
一个是怕震裂了房子。几个住在采矿点附近的村民说，放炮时，地在动，窗玻璃在响，屋在颤。一个村民说，我们家里借了债，用上全部积蓄，才造起这所房子，是为了儿子要娶媳妇。现在，我从早上起来，就在想儿子娶媳妇的事。
娶就娶吧。有人问，那你来这里干什么？要“前期办”的同志帮你张罗么？村民就生气了，说，你说话也积一点口德，我是说我的房子，好不容易造起了，如果房子没了，我儿子怎么娶得了媳妇呵？
那人就表示歉意，说，是呵，是呵，我们还不都是为这事来的么？
另一个村民说，我家的房子造起二十多年了，以前没有钢筋水泥，真担心被震裂了，震塌了。我上有老，老人行走不便，整天躺床上；下有小，孩子也小，让爷爷奶奶带着，也在家里。万一塌了房子，压了人，那可怎么办呵？
一个是粉尘。村民说，晴天，顺风的话，遇到放炮，山上的粉尘就会飘落屋子里。另一个村民插嘴说，是呵，起初，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窗台上，桌子上，会突然看见积起一层白灰。家里女人用抹布抹去了，过了一天，那些白灰又出现了。家里女人就到隔壁邻舍询问，别人家也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过了好些天，才知道这个粉尘来自于山上，那个放炮的地方。
有个村民颇有形象思维，说，天下最重的东西莫过于石头和铁，可这石头居然会飞，是它变成了灰。它不像燕子老鹰鸽子麻雀甚至蝙蝠，它没有翅膀，只是借助了风。没了翅膀好呵，没有翅膀，别人就抓不到你。石头没了翅膀更好，有风的地方，就有它；风能进的地方，它都进；风会转弯，它也转弯；风向上，它就向上；风向下，它就跟着向下。
真是烦人哪，这个村民接着说，它单个在那里飘的时候，你见不到它。你以为它不在的时候，它偏在。你知道它就在身边，你却一点也奈何不了它。它是精怪呵？山野之地确实有精怪呢。它是鬼魂呵？它来的那些地方，本来就是墓区哪。
有一个村民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你这话说得太啰唆了，你还让领导听懂你的话不？你还要解决问题不？脑壳进水了吧！
还有问题么？还有意见么？指挥部的同志笑着问。有一个村民立起来，说，我有意见。
说吧，指挥部的同志给他杯里加了水，鼓励他继续提。
这个村民回头看了看周围的村民，终于鼓足勇气说，我这个问题，算不算你们管的？
请说吧，有困难我们一起想法解决吧。
村民看了看眼前的同志，说，载石头的车经过我们的村庄。
说这话时有人插嘴，这不算问题，有路大家走嘛，有人过你的村庄，是有人看得起你哦。
咋不算问题？这人立时红了脸，说，载石头车是载重车，开过时，房屋都抖起来。村路不是公路，水泥浇得浅了些，只能挑百斤的孩子，你能让他挑百五么？压塌了哎！再说，村里时常过载重车，伤人怎么办？这里不是公路呵。
有人就说，不是我们小气不让载重车过，实在是路坏了没人修。
指挥部的同志当即说，这也是一个问题，我们要想办法解决，请大家先去吧。
一天晚上，村庄里响起汽车喇叭声，都十点多了，哪家来了客人了？这么晚。原来是指挥部的同志，他们到实地察看来了。走进一户人家，孩子刚做好作业，妈妈让洗了脸，洗了脚，躺上床了，还嚷着要吃夜宵。妈妈说，早些睡，明天还得早起，吃多了会发胖。孩子扮了一个鬼脸，准备睡觉了。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出屋来，因为这家人都准备睡觉了。
走出这家时，他们想去别户人家走走看看。可是，刚才看到都亮堂着的灯，一家闭了，像是会传染一样，两三家，三四家，都一盏盏乌黑了。
走吧，回吧，大家都睡了。是呵，睡吧，四周静悄悄的，露水在叶面上生成跌落的声音也似乎清晰可闻。睡吧，连大自然都睡了。
可就在这时候，轰隆隆！响起了一阵爆炸声，这是从近处的山上传来的。这个山上就是工程的采矿点。
响声还没有结束，就听见狗叫声。狗的灵敏度永远超过人类。
狗叫后是鸡叫声。鸡叫不是鸡啼。鸡啼是一种美好的叫声。鸡叫却是恐惧。鸡叫后，才是孩子的哭闹声，婴儿的哭闹声。
孩子的哭声出现后，是随即出现的灯光。一两家、三四家，像是会传染一样，村里家家户户的灯光都亮了。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灯光不美。因为，灯光不该在这时出现，它惊动了露水，它惊动了树上的鸟。
指挥部的同志悄悄走了。第二天，他们就作出决定，爆炸一般在白天进行，如果工期紧张需要特别多的石料，必须在晚上十点前完成。十点后，坚决不得放炮。
山村又恢复了原先的安宁。工程也得为安宁让路。安宁是无价的。
对于村民反映的震动可能震裂震塌房子的问题，指挥部找来专家。专家来实地察看后，发现离得最近的房子在300米以上，比国家规定的130米安全距离远出许多，觉得不可能发生村民想象中的破坏现象。
把专家的观点说与村民听，有些村民相信，有些村民仍然不信。因为，他们在放炮时，看到房屋在颤动，窗玻璃在响。
对于房子是否完全安全，专家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是呵，世界上的不可预见性的因素太多了，我们只是凡夫俗子。
指挥部的同志就去找保险公司。保险公司的险种中，还没有包含这一项。呵，天下之大，一个保险公司岂能包含了的？为了支持工程顺利进行，保证村民的权益，在指挥部支付了巨额保险金后，保险公司开了一个新保种。
保险业务员出动，在工程的五个采矿点附近的村庄进行大规模的保险固定点采样（固定点即房屋的原样）。于是，照相机镜头不断对准村民的房子，采矿点附近村庄的房子都取了样。这是大规模的保险工程，让业务员忙碌了好几个星期。
按保险协议规定，如果村民房子因采矿点放炮而产生裂缝或倒塌，均由保险公司赔偿。
不管发生什么事，生活总是要继续的。然而，放炮继续，震动继续，村民的房子依然屹立不动，没有发生破裂或倒塌现象。
解决爆破引起的尘埃问题，让大家颇费了一番脑筋。
有人提出，尘埃是飘着来的，只要将飘的路飘的通道堵死了，就成了，所以动员村民紧闭门窗。村民也听话，将门窗关上了，虽然生活上有些不便。
可是有些老屋的石花窗是镂空的，上面刻了蝙蝠桃花等吉祥花纹，原本就是灶间或屙缸间通风用的。这些石花窗就成了尘埃的天然通道。后来，这些人听了别人的劝，将石花窗也用纸糊上了。可是仍然不行。
关门关窗是对付贼盗的，却对付不了飘荡着像幽灵似的尘埃。这东西是粉身碎骨后的石头，得了生命似的飘在空中，连手都抓不住，一般的门窗如何抵挡得住？
村民的屋里，一天一擦拭，见天还是白色的灰尘一片。
有个指挥部的同志在村民家里走访时，看到女人在擦拭桌上的灰尘，突然心中有了主意：防不住灰尘进屋，擦拭总是可以的吧。
把这个想法与同伴商量了一下，最后汇报给领导，领导一碰头，一研究，一决定：给村民擦拭费。
这里边，下雨天不给，因为下雨天灰尘凝重了飞翔不了；倒风不给，因为这些尘埃借助的是顺风，倒风时灰尘飞翔的方向相反了。
这个擦拭费一发，家家户户的主妇首先表示欢迎。费用是一工一工发的，一工就是一天，可实际上干起来，这些主妇们不用一个小时就完成了。就是没有补助，家里有了尘土，也是每天得打扫的。
指挥部的同志又到载重车经过的村庄现场察看。载满石头的车辆经过，路边差一些的房子在颤动。晴天时，扬起一层灰尘；雨天，溅起水花洒在一路行走的村人身上。有一个转角，一个花坛的栏杆坏了，村民说，这是载重车转弯时撞坏的。里边的花草也被灰尘污染了，像是衣衫不整的孩子，脸上全是污垢。村庄道路质量果然如村民反映的一样，路基处理不如正规公路。正规公路的技术要求和标准较高，村庄道路较低。所以看上去，村庄道路开始出现裂痕，如果长此以往，必然造成损害。
指挥部经过研究后，决定另造一条专用公路，从采矿点开始，直达国家标准公路。几个月后，一条宽阔的专用公路就落成了。
村庄里原先被压坏的道路也被精心修复了，那个花坛被整修一新，里边的花草红绿相间。花开得宁静艳丽，开出山村姑娘的心情。叶长得不止翠绿，还壮实得如山村后生一般。
几个问题解决后，还有人找上门来。
夏天的一天，有几个人进指挥部来，其中一个人“嗵”地往办公室上甩了一包东西，一股臭味随即弥漫开来。原来是一只塑料袋，里边装着一团海涂泥，海涂泥里有蛏子。蛏子是死的，臭气就是它发出的。
“死蛏了，要你们赔的！”有人大声吼着。
有人认出这些人全是养殖户。于是，泡茶，让座，并让他们好好说。
喝了茶，像是降了温，脸上平和了。一个人就立起来，指挥部的同志招招手让他坐下。他说，不习惯，坐着说不了话。他就立着说，我们多辛苦，买来蛏秧，弄了大半年，长势很好，想不到你们一放炮，死了，呵，我们要赔本了，你们要赔。
要赔！要赔！养殖户们异口同声说。
看着养殖户焦急神色，指挥部的同志也急。当天，他们就来到养殖滩涂，发现是有些蛏子死亡，但不能轻易下结论是放炮震动所致。
为了破除这个迷雾，最重要的是解决养殖的困难，指挥部特事特办，在第二天就请到了市海洋渔业局的专家。顶了烈日，专家下到涂中，在采矿点附近的地方取了样，在离采矿点很远的地方也取了样。
相信科学吧，专家对养殖户说，根据现场测试的结果，采矿点附近的海涂蛏子死亡数量低于非采矿点海涂上的蛏子。这就是说，采矿点的爆破震动，不是造成蛏子死亡的原因。
那，那是什么原因呢？失望至极的养殖户仰天长叹。
指挥部的同志让大家放心，因为已经请了专家。专家说，我们再下到涂里看看。指挥部的同志陪着专家再次下到海涂。又是向养殖户调查了解情况，又是取样。那一晚，月亮已经东升，养殖户们牵挂的心始终放不下。专家握住一个村民的手，说，我们连夜回去，会在最短的时间告诉你们处理办法。
专家搭着指挥部的车走了。那一晚，养殖户的心情，可以用盼星星盼月亮来形容。天上有月亮了，天上有星星了，可他们的希望呢？
只是第二天傍晚，指挥部的车又出现在海涂边上。从上面下来的人，他们昨天刚见过。指挥部的同志说，专家回去后就没有休息，一直到结果出来。
养殖户都说谢谢。
专家眨了眨严重充血的眼睛，说，主要是指挥部的同志催得紧。现在结果有了，你们这里的蛏子死亡主要原因是高温缺氧。
那，那怎么办？养殖户们瞪大了眼睛，那眼睛里充满了焦虑。
直到专家将处理方法一、二、三向大家交代清楚时，养殖户眼睛里的焦虑才像见了阳光的雾一样散去。
处在高温缺氧状态下的蛏子得救了，死亡率一天天下降，最后，稳定了。对生命的拯救，积了阴德哪，指挥部的同志诙谐地说，蛏子也是生命呵。
养殖户可不这样说，养殖户们纷纷说，是指挥部的同志减少了他们的损失，是他们的恩人，并对提意见时的鲁莽表示道歉。
还有一位，养殖观赏鱼的，将他们带到一片水域，离一个采矿点很近。那些鱼儿，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
等待。直等到放炮的时刻。
果然，放炮的时候，水里的鱼泼剌剌乱成一片。乱过后，水面上就飘起一两条、两三条鱼来。没死，等一会就重又潜入水中。
换一块水域吧，指挥部的同志说。过后不久，就给换了一块水域。
那些颜色漂亮的鱼儿，在静静的水域，很安详地游着，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
幸福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