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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病人

上帝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创造了水。到了第八天,上帝觉得什么都有了,就创造了乔治。乔治很棒。

——题记

乔治是我最近迷上的一部电影里的主人公。他是个弱智儿。乔治固执地相信,他死去的妈妈还活着。她像天使一样地发出光,并且照耀着他。他在雨天的旷野里傻站着,手里拿着一张白纸,然后拥抱着来接他的人,说:“你喜欢我!你是我的朋友!”他追求不到心爱的女人就立刻躺倒在地上,哭得孩子一样。他也和他喜欢的姑娘睡觉,并且知道要把窗户关上,窗帘拉上。他在黑夜里想念妈妈的时候,就会像天使般长出翅膀,飞起来。到了影片的最后,他嘴里叫着妈妈的名字,从城市最高的楼层上,鸟一样地飞了下来。

我一直忘不了乔治的那张脸。胖胖的,呆头呆脑。特别是他的眼睛,有点小,不规则地翘着,有些像猪眼。他莫名其妙地就会笑起来,或者突如其来地哭。

我觉得这张脸有点像皮皮。

皮皮是觞园里的一个工作人员。他长得很瘦,夏天的时候,手背上青筋直露。他在觞园里做一种类似于行政管理的职务。虽然觞园是个小园林,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说,开始的时候,我觉得皮皮就像是某种周密运转系统中的一个零部件。直到一段时间以后,情况才发生了变化。有一次,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吃饭。皮皮喝多了,先是摔掉了三只玻璃杯,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大哭。

那次饭局直接间接导致了三个结果。

第一,饭局的在场者之一阿美后来成了皮皮的女朋友。虽然阿美一直没有承认,但我认为,皮皮迷一样的眼泪是打动阿美的真正原因。当然,阿美并不知道,那次吃饭的时候,皮皮一直在桌子底下用他的左脚蹭我的膝盖。

第二,从此我对皮皮刮目相看。并不是因为左脚与膝盖的问题。我倒是觉得,有时候,一种巨大的反差会产生强烈的效果。如果说,以前的皮皮总让我想起卡夫卡小说里的那些人物,那么,这次他让我联想到老人与海。或者说,那只爬到乞力马扎罗山上去的豹子。

第三个结果是顺其自然而产生的。由于阿美与皮皮的飞速发展,饭桌上的另外两个独立体:我和小林的关系渐渐变得复杂而微妙起来。我有些无所谓的态度。听其发展。而小林恰恰也是如此。

我们四个人,小林,皮皮,我,还有阿美,讲好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去皮皮家吃点便饭。我不太认识皮皮住的地方,但我没有提出让阿美带我去。我怀疑她和皮皮已经同居了。这种事情现在大家都司空见惯,但如果挑明了,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那天早上可能下了点雪,并且很快就停了。后来皮皮说,他上班的地方下的不是雪,而是大颗的冰珠子,落在地上听得见响声的。但小林说确实是雪,只是没有积起来,一来是下的时间短,二来都已经立春了,毕竟不再像是腊月里。而阿美那天早上恰好有事去了一次郊区。阿美想了想,阿美说她坐在开往郊县的长途班车上,四周都是大片的田野。根本就没有下雪,天是阴的,有几片云。我倒是没说什么。我不知道早上究竟有没有下雪。那天我起床很晚,我躺在床上,猜想着小林可能会来电话。小林是一家小公司里的一个小职员,做事情循规蹈矩。他既不可能在饭桌底下用脚蹭我的膝盖,也不可能让我设想出光明灿烂的美好前程。他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规矩人,在我们的这些朋友圈子里,他有点像个另类。我没对小林说,我怀疑阿美和皮皮同居这回事。我捉摸不透小林会产生的反应。我想,我既不是个赞成同居的人,但其实也并不反对那样。实际上,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在偷偷摸摸地干着些什么,我看得挺多的,也知道一些事情。像我这样,看得多、知道得多、但小心翼翼地生活,至多偷偷摸摸地干些什么的人是城市里的大多数。所以说,从某种角度上说,我倒还是蛮欣赏阿美和皮皮的。但我不太了解小林。他从来都没在我的面前摔掉过杯子或者哭。根据我的理解,这种人,不是圣人,就是真正的骗子。

我和小林约好,在皮皮家附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碰面。小林去得挺早的,早早的就在站牌下面等我。他穿了件有毛皮领的茄克。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抽烟。我显得很开心的样子走上去。不管怎么讲,我对小林的印象还不坏。至少这是个有点保险系数的人,世道很乱,又在改革开放,保险系数慢慢地也会吃香起来的。

我们一起去附近的超市买了点东西。小林挺细心的,样样都抢着付钱,又不让我觉得不自在。我挺满意。天很冷,地上有些湿,我捧着一大堆的东西,与小林肩并肩向皮皮的宿舍走去的时候,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温暖的。我甚至还想,我是不是应该对小林好一些。我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有些附庸风雅的人,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思想与理想,却又老想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与命运。我想小林真是不错的呀。但问题在于,我和小林在一起,一直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这是因为我对小林的心理定位一直游移不定的缘故。然而这件事情又不能颠来倒去,把它想得清楚透彻了,因为假如反过来讲,小林对我的感受或许也是这样的。

皮皮已经把他的宿舍弄得非常温暖了。电炉不断地向外释放着热量,一只锅子里放了大半锅开水。阿美则在一边做一个水果色拉。阿美系了条粉色小碎花的围裙,头发盘在头上。她亲热地朝我做了个手势,又扔了只苹果过来。虽然我尽力克制着自己,却还是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屋子里稍稍有些凌乱,床上乱七八糟地扔了些东西,墙上的一张装饰画掉了个角,搭拉在那里。看不出阿美是什么时候来的,更看不出她是否曾经住在过这里。我一边骂着自己无聊,一边又忍不住地左顾右盼。我看见阿美拿着盘子走过皮皮身边的时候,在他的手臂上亲热地捏了一把,然后皮皮就坏坏地笑了,还朝着我和小林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情绪突然有些黯然。我觉得自己真的是蛮卑劣的。我不知道是证实了阿美与皮皮的同居而感到黯然,或者还是反过来的什么。我只是突然感到心意阑珊。为了掩饰这样的感觉,我就带头谈论起了今天的天气。

不管怎么说,天气确实是冷的。我们坐下来的时候,黄昏已经过去了。玻璃窗上蒙着一层雾气。但还是能感觉到窗外的冷。愈发的冷。阿美的水果色拉已经做好了,满满的一大盆,像座小蒙古包似地端了上来。还有酒,红酒和白酒,摆了满满一桌。皮皮喝了一大口。皮皮说他刚才出去的时候,看到了一桩车祸。两辆卡车在急转弯的地方撞在一起了。“挺惨烈的,刎颈相交。”

我在房间灯光所产生的阴影里看了皮皮一眼。没有人接着皮皮的话题。我甚至相信阿美还在桌底下踢了皮皮一脚,因为我明显感到了空气的突然震动。若有所失。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没有教养地笑了起来。我的本意是觉得:怎么在桌子底下可以发生如此丰富的事件与起因。我前几天躲在单位休息室里看了一本录相,名字叫做《铁皮鼓》,里面那个声音能震碎玻璃窗、又老是长不大的小人儿,就是因为曾经目睹了几桩桌子底下的勾当,才毅然从地窖的台阶上摔下去导致终身残废的。我还想,如果有什么事情小小地产生一点变化,那么,今天在桌子底下用脚踢皮皮的或许就是我。但小林、阿美他们几个明显都感到诧异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我没有在意。我想皮皮肯定也忘了那码事了。当然记着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那么就忘记好了,忘记吧。这样想着,我就喝了一口酒。

现在大家都开始喝酒了。皮皮一喝酒,那股乞力马扎罗豹子的劲道就又上来了。他一本正经地给我们讲一些发生在觞园里的黄段子。讲得我们都开心死了。阿美使劲地笑,还用手帕遮起一半嘴巴。我也使劲地笑。越笑就觉得越好笑。只有小林还是有些一本正经的,他忙着给我们斟酒、添菜加调料什么的。看不大出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就看不出吧,我想我也不在乎这个,我既不在乎能否看出小林脸上的表情,也不在乎小林看到我们笑得这样放浪形骸会有什么感受。

有一些突然安静下来的间歇,小林端着盘子走过来,我恍恍惚惚地就会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欢小林。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首先也不相信小林真正地喜欢我。即使相信也没有用,我还是没法确定自己是喜欢小林的。好像有什么地方出了点差错,需要一种强有力的东西进行扭转,但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吃饭还是吃得快乐的。大家都觉得有些饱了,皮皮还有些放肆地打了个饱嗝。忽然阿美叫了起来,阿美说可以换换灯光嘛。大家一看都觉得有道理,就把惨白惨白的日光灯关掉了,换了一个台灯和一个壁灯。房间顿时幽暗了不少。采光的变化突然让人产生了奇特的感觉,最直接的感觉就是:大家竟然又都有了新的食欲。

大约到了晚上十点多的时候,皮皮忽然提出,可以带我们去觞园的夜花园玩玩。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我在座位上舒适地伸了个懒腰,发现由于灯光的改变,对面墙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小林的侧影。

影子!我对他们三个说。你们看,现在影子小林在喝酒,影子小林在说话,影子小林又向后面靠过去了。

他们全都一起扭头看起来。小林也侧过了身。小林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摆了个手势,墙上出现了两只耳朵,还有一张长嘴。

狼!是狼!我们叫了起来。

小林又摆弄着两只手,原来我还会变出狼的眼睛的,当中有个空隙,现在忘了。小林说。

我和小林先下楼。

楼道很黑,并且没有公用的楼层灯。我摸摸索索地抓着楼梯的栏杆,后来就抓住了小林。我忘记自己是牵住了小林的手,还是拉住了他的衣袖或者后摆。这说明我可能也有些喝多了,因为一般来说,我都能清楚地记得是怎样对待小林的。我一直觉得,小林是那种一板一眼的规矩人,读书、工作、孝顺父母,拿薪水、谈朋友、娶老婆。我一直相信小林的轨道就是流水的轨道,一滴水下来了,后面一滴不露声色地紧跟而下。我还拿不准:是否要成为他轨道中不露声色的一滴水珠。所以,对待小林,我还是审慎的。我把对小林这种还有些责任感的态度,总结为道德观。我觉得自己良心未泯。

我们在楼下的空地上等待皮皮和阿美。是块挺大的空地,还能清楚地看到天上的月光。月光白茫茫的。我看到小林从口袋里掏出烟,还有打火机。啪的一声响。

非常细微的焦火味。好像还有其它的什么气味。

我稍稍有些不自在。

但我相信小林也是这样,因为他也沉默着,使劲抽烟。从皮皮迫仄的小屋出来,有什么东西起了点变化。细小,微妙。有点像皮皮墙上的那种影子。但仍然是不管用的,我们的尴尬状态就是证明:

没有情不自禁的任何表示,只有情境之中不得不再次面对的盘算与权衡。

就连我的酒都突然有点醒了。

时间挺长了。皮皮和阿美还没有下来。窗户里的灯倒是亮着。只剩下两种解释了。一种是他俩正在抓紧时间亲热。另一种则是他们正在为我和小林的亲热创造时间。

我忍不住笑了。

小林抬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他可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或许他也想到了,只不过不说而已。

下面我就要讲到乔治了。

我和乔治一共只讲过两句话。一句是他问我的,他说:

觞园这样好,你喜欢它吗?

我略微有些羞赧。我回答乔治的时候甚至没敢看他的眼睛。这样的表现其实是没有道理的,是有些荒唐的。我对人苛刻,对己宽厚,但我仍然为自己感到的羞赧而羞赧了。我回答得一点都没有诗情画意,一点都不特别,一点都不能显示出我的智商。

我说我喜欢的。就是这样。

还有一句接着乔治的口哨声。乔治说那人的箫吹得真好。乔治说他不会吹箫,但他会口哨。很好很好的口哨。

这句话是真的。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像乔治这样棒的口哨声。

乔治就是那天我们跟着皮皮去觞园夜花园时遇到的一个人。后来阿美他们坚持说我那天喝醉了。我不承认。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醉。那是我最最清醒的一个夜晚。因为那天晚上我遇到了乔治。

我们是在一个临水的亭子里遇上乔治的。乔治好像是一个人,黑乎乎的影子,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阿美还尖声地像鸟一样地叫了起来。我们一起问:

你是谁?

乔治就说:我是乔治。

在觞园的月色里我记不大清乔治的长相。因为大家都显得黑黑的,还泛着点青光(月亮的缘故)。觞园的夜花园只在水边的亭子、廊榭上挂些大红灯笼,四周都会传来箫、筝、琵琶以及古琴的声音。皮皮是带我们从后门悄悄溜进来的。后门位于宾馆区,灯红酒绿,在这条街上走一走,或者推开哪扇黑漆漆的门走进去坐上一会儿,你就会明白,社会主义初期阶段的转型期,在某种意义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而有着清清月光以及古乐的觞园门票很贵,一般只有白领、老外以及较为成功的个体经营者才有兴趣进行消费。有能力走进灯红酒绿,才有可能跨入清雅觞园。这真是一件混乱的事情。但我们还是幸运的,我们跟着皮皮,沿着白墙黑瓦的后门院墙走入觞园,皮皮一边走,一边对我们开着玩笑,皮皮说, 觞园的晚上有两点好处,一是有光,二是有水。

我们当中好像有人笑了,说皮皮就像在讲创世记。皮皮也笑,皮皮讲他才不懂什么创世记,他刚才的意思其实就是说:觞园的晚上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有。

我们就不说话了。有点沉默。这种沉默竟然还一直保持了一段时间,直到我们在黑乎乎的亭子里遇到了黑乎乎的乔治。

他告诉我们说:“我叫乔治。”

当然,“我叫乔治”这句话其实是我自己添出来的。乔治并不名叫乔治,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乔治是我为这个陌生的萍水相逢的人冠以的名号。我愿意他叫乔治,所以他就叫乔治了。

他好像是个外地人,来我们这个城市里转转,然后就到觞园来了。他可能是昨天来的,也可能是今天早上,看到这个城市的上空下了点雪,或者冰珠子。他在这个城里的随便什么地方吃了点晚饭。饭店里的小姐推荐给他几个城里的名菜:活杀鲜吃、眼珠直暴的糖醋鱼。嘴巴涂得像血、指甲红得也像血的小姐告诉他,这种鱼是以前烧给皇帝吃的,有时候甚至皇帝想吃也吃不到的。还有太湖里的莼菜羹,不过吃到后来,发现莼菜是从超市的罐头里拿出来的。他可能有些生气了,说了小姐几句,影响了一些心情。也可能他根本就不在乎,站起来,笑了笑,就离开了饭店。他四处走走、看看以后,时间就不早了,空气清爽而又寒冽。他或许在某个类似于红灯区的地方遇到了对他感兴趣的什么人,他也感兴趣了,或者并不感兴趣。或者以上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与假设。乔治是为了一桩目的明确的事情来到我们这个城市的。乔治是个聪明人,洞察世事,并非电影里的傻瓜乔治。傻瓜乔治伤心了就躺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地哭,聪明乔治是不哭的,聪明乔治即便手上给人划了一刀,他也会把伤口擦擦干净,聪明乔治问:你杀了我一刀吗?

不管怎样,后来乔治到觞园去了。他在临水的亭子那里坐着,遇到了四个冒着酒气的人。他告诉他们,他叫乔治。

那天晚上是阿美他们把我送回家的。后来他们告诉我说:你喝醉了。他们看着我,稍微歪着点脑袋,挺谅解的样子。因为接着他们又说,他们也都有点喝醉了。

我记不大清阿美他们是怎样把我送回家的。但我能清楚地记得,在这以前或者以后发生的事情。这就有些奇怪了。我对阿美说,我能记得后来觞园里起了点雾,还挺大的,水面上都有些迷蒙。阿美就使劲地点头,阿美说是的,是的,是起雾了,因为她在池边的岩石上差点摔了一跤。石头变得很滑,“因为雾气和青苔。”阿美说。

我一直没对阿美讲起电话的事。后来我们 再次谈到觞园之夜时,我曾经看似无意地提到过乔治。我对阿美说:“那个陌生人,能吹口哨的,还记得吗?”

阿美倒是很快就想起来了。“那个人呐!”阿美的声音显得挺欢快:“看上去有点发福啦!人倒是挺和善,幽默,会逗人发笑”。看来阿美对那晚保留着比较整体的美好印象,她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好多,并且告诉我“那个陌生人”还给了吹箫的、跳舞的好多小费。“他好像蛮有钱的。”阿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觞园之夜我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就在阿美他们全都走后,电话铃突然响了。因为很静,并且寒冷,所以声音变得特别刺耳。我过了很长时间才去接它。我想我可能真的有点喝多了,神经兴奋着,可是手脚很麻木。我拿起话筒--没有声音,出奇的静--静了一会儿,突然就挂掉了。

我愣了一会儿。我知道,电话线的那头是有人的。但是他不说话。他为什么不说话,不想说,不愿说,不能说,还是不说也罢?或许根本就没有这样复杂,根本就是有人打错了电话,并且也不想解释了?但是,但是如果真的是有人打电话--

他会是谁呢?

我想到了三个人。

首先是小林。我想,有可能是小林。电话有可能是小林打的。像小林这样的人,极有可能选择在夜深人寂的时候,对我倾诉衷肠。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林其实是个聪明人,我讲他“不是圣人就是骗子”是夸张了,这个世道里,老实人其实就是聪明人。至少小林不会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比如说,爬到非洲最高峰上寻找什么东西(这也是小说里说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小林是滴水不漏、以守为攻的。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和我走在街上,手里大包小包,他会想:我们是孤独的男人和孤独的女人呵!但小林恐怕不会用孤独这个词。小林用的是“单一”,小林尽可能地摈弃感情色彩,他知道这种东西是危险的,是可以致人以死地的(小林很可能有过不知凶险的时候,不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小林端着盘子忙前忙后,看似殷勤万分,心里却想: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疯,还喝酒--这种女人,可靠吗?和几个男人上过床?别看他老实迂木,其实小林是很有逻辑的,有逻辑,有原则,还很有计划。小林的心里清楚着,但小林不轻易说,这说明他是善良的,他想的只不过是自卫,并非伤人。但渐渐地他也长出刺来了,仍然为的是自卫,并非伤人。

但也会有某个时候,小林身上的保险系数忽然出了点什么故障。小林身轻如燕。忽然觉得身轻如燕的时候是可以飞一飞的。飞到哪里去,他不知道,怎么飞,同样也不知道。但想飞的愿望是知道的,是存在于那里的。但一旦他伸展翅膀的时候,强大的、根深蒂固的惯性起了作用--如果说那个铃声大作、然而又悄然无声的电话确实是小林打的话,以上这些便可以作为解释一种。接下来是结语:

人不是白活的。什么都清清楚楚的有着印记。

接下来要讲的是第二种可能性。

我认为也有可能是皮皮。电话也有可能是皮皮打的。前提当然是他曾经在某次聚餐时偷偷摸摸地用膝盖蹭我的脚。并且他喝醉过酒,还摔掉过三只玻璃杯。我承认,在考虑皮皮的事情时,我一点都没把阿美的因素罗列在内。我觉得这可能并不影响皮皮会在深夜给我挂上个把电话。这是非常成人化的结论,曾经沧海的结论。或许也可以间接说明:我已经彻底堕落。

第三种可能性是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乔治打来了电话。我在觞园里遇到的乔治、会吹好听的口哨的乔治打来了电话。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乔治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电话。乔治只是我在冬夜觞园里的一个梦。光。我与乔治的相见只是太简单不过的相见。我们四个有了点醉意、又不是太得意的小人物,与乔治的相见。彼此都不是太了解的,都有着防备的,世故着的。就像觞园里漫天的迷雾。冷,涩,隔膜,坚硬。我们在觞园里走了走,就像所有来觞园走一走的人那样。我们说着似真似假的笑话与谶语,就如同所有萍水相逢的路人。我们甚至连“互留通讯地址”这种平庸的事情都不愿意干了--但乔治的口哨声打破了一切。就像一道一闪而过的强光,它照亮了我已经有了些醉意的身体,头脑,与欲望,就像古已有之的分身之术,有一个透明而脆弱的躯体分离了出来--就是这个躯体的另一个部分,刚才还在龌龌龊龊地想着些无聊的事情,现在,它突然变得羞怯起来,看到了满身的尘土。肮脏,萎琐。最为重要的是,它突然感到了疼痛。

我知道,世界上确实有那么一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

比如说乔治的口哨声。

那天在觞园门口与乔治告别后,我就回了家。我在回家的路上呕吐了起来。我真的呕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我好像还哭了起来。阿美坐在我的旁边为我揉着后背。阿美说喝了酒其实是不能再吹冷风的。阿美又说:刚才还好好的呢。

我还在吐。完全没有廉耻。我们坐的是黄包车,骑车的车夫穿着深色衣服,雾气把他的后背搞得湿乎乎的。其实不是雾气,是我视觉上的什么问题。我变得完全没有廉耻,我真的喝醉,并且还哭了起来。

一共是两辆黄包车。我和阿美在前面,皮皮和小林在后面。我喝醉了,我喝醉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我记不清楚了。但我记得,在黑暗里面,阿美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她惊讶地盯着我看。

我肯定说了什么了。我记不清楚,但我愿意我说了什么。

然后就是那个电话了。

其实在第二次铃响过后,电话里面的人就开始说话了。但我听不出来他是谁。或许是因为我给他提出了要求,他刚一开口,我就对他说,我说你在电话里面要用假声,因为我不想知道你究竟是谁。还有,如果你会一点口哨的话,请吹一吹。

后来我就睡着了。

我一直想对人讲讲乔治。这是我深藏心中的愿望。

我想讲讲乔治的眼睛、鼻子、他的嘴巴,嘴边的细褶。乔治的笑,乔治笑时的声音,和由笑容组成的图案。光与色。乔治微笑的时候,空气里有种细微的尘土的震动。就像初夏的风,刮过深绿的树梢。我想讲讲乔治的动态。当乔治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时候,就如同突然的音符跳动:那种瘦长或者阔大的音符。有时候乔治像一种古老的濒临灭绝的木偶,他摇摆着向我们走来,又如同绳索牵动的皮影。还有些时候,乔治是长着翅膀的,他在暗夜或者白天来到我们的上空。

谁也不知道乔治什么时候会来。或许他已经来过了,或许他刚走,或许他张开了翅膀,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看着我们。他有时隐而不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能看到乔治的。乔治是我们这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他刚才遇到的就是乔治。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与上帝的相遇一样。

我一直幻想着乔治会来看我。像上帝带来的光,改变我所有的生活。改变我所有的喜乐。我觉得如果说上帝会在冥冥之中为每个人创造一样什么东西,那么上帝为我创造的就是我的乔治。乔治会照亮我所有的生活。教会我生活真正的意义。他肯定不像小林那样萎琐,也不像皮皮那样风流成性,甚至不像我那样暗地里接受皮皮在桌子底下的偷偷摸摸,并且窥视着别人是否同居这一类的事情。当乔治出现的时候,一切都是单纯的,都是可视的,都充满着光明。

我开始在晚上等待那个神秘的电话。电话里的人用的是假声,并且吹一些非常好听的口哨。有时候,他会和我谈谈上帝,有时候我会对他讲讲乔治。电话从来只在晚上来,在午夜,在有雨声的夜晚,在冬雷打响的日子,在一切不太真实的瞬间。有时候,甚至只要有与现实相隔的感受,乔治的铃声就会不期而至。如同梦里发生的事情。但陷于现实的情境却是相同的:那里也是午夜,也有雨声,也是冬雷打响。

他说一些乔治会说的话。吹乔治一样的口哨。

乔治的口哨声呵。乔治的口哨就像天堂里的声音。

在白天我还是能够经常见到阿美他们。阿美,皮皮,小林。还有其他一些与我们的生活有着关联的人们。他们好像都生活得挺快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但我觉得,他们谁都不想念乔治。有时候我也会细心地观察他们,有时候我会觉得小林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看到我,他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涩。我突然会想,是不是这样,是不是真的就是小林,是小林给我打了电话。

我去找小林。我去了小林所在的那个小公司。在白天。在太阳明晃晃没有什么遮掩的白天。

我直截了当地找小林谈。我盯着小林的眼睛,那是一双年岁已经不小的男人的眼睛。

我说我梦到乔治了。我说就像以前人们所说的“人遇到了蛇”。我一边说,一边还是盯着小林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平静的。没有任何化学或者物理上的变化。它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说你知道蛇的事情吧。虽然那已经是我奶奶和妈妈那时候的事情了。现在的人已经不相信这个了。说的是有些时候,人在大街上或者草地上,走着走着,突然就踩着蛇了。被踩着的蛇还会说话,它说:“被踩着就糟了”。蛇是这样说的,它的身体面团似的开始消溶,最后就失去了踪影。有一团像烟尘、像雾蔼的朦胧之物弥漫了一会儿。就又能听到蛇的声音了。“糟了”,它说,然后就现出了人形。

小林莫名其妙地坐在我的对面。我说得越多,他的表情就显得越是尴尬。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讲些什么。他挺希望我能够停下来。立刻。

我没有停。我继续说蛇的事情。蛇,还有乔治。我说乔治来电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这个。想到了人与蛇。我没有对小林讲上帝之类的东西。我想小林一定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不是太坚定,但形象化的蛇与虚幻的上帝之间,他或许更能接受前者。

但小林好像突然之间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明白过来了。他抬起头,语调清晰地问道:

乔治?你说乔治?乔治是谁?

小林确实没有打过那个电话。这其实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但在关于乔治的问题上,我发现了我们之间致命的问题--根本就没法对小林解释清楚:乔治究竟是什么。他没法理解这个。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他倒是依稀地记得,有那么一个夜晚,我们喝了点酒,然后一起去了一个什么地方。天上起着雾,有点冷,而他抽了太多的烟,回去后用一种特效的牙膏来来回回地刷了两遍牙,其中有一遍右面的第二个盘牙还出了点血。因为看出我的情绪略微有些异样,他甚至还有些迟疑地承认:他对我曾经有那么一点“意思”。但他非常诚恳地坚持说,他真的不知道我说的乔治指的是什么,他说既然我否认乔治就是那天晚上的那个陌生人,那么乔治到底是谁?还有电话、莫名其妙的蛇?他狐疑地但是非常非常真挚地看着我:“昨天你睡得好吗?”他说。他问得犹犹豫豫,还深怕刺痛了我的某根神经。他说最近单位里工作忙吗,是不是压力太重,可以尝试着吃点脑白金,但是用量不要太大,可以吃一半的量,因为这种产品主要是针对老年人的。

我很快就离开了小林那里。我记得那天最后的几句对话是这样的。我对小林说:我讲乔治,讲蛇,讲电话,只是想要告诉你,因为乔治,我甚至可以爱你。真的爱你。只要你相信有乔治,只要你能看到乔治。

小林低着头,嘀咕着什么。他说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觉得我今天很反常,而他只能对他能够看清的东西表达意见。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希望在很短的篇幅里把它讲完。因为一旦幻想终结,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简单核要、并且可以预测的。

我们四个人,我,阿美,皮皮和小林现在仍然经常聚餐。皮皮仍然在桌子底下用膝盖蹭我的脚,只是有时候用右膝盖蹭左脚,有时候用左膝盖蹭右脚。我们经常喝得昏天黑地,然后寻找一些热闹的地方讲讲笑话,打打纸牌什么的。皮皮曾经提出过再去觞园一次,但被我坚决拒绝了。我断然的神态似乎让他们感到非常疑惑,但接下来我快乐的表现立刻又让他们把这种疑虑完全消除了,特别是小林,他甚至还故意像鸟叫似的,说了几句“乔治,乔治。”我像是全然没有听到,他就有些高兴了。当然,他是一点都不知道膝盖与脚、或者还将发展下去的身体的某些部位的故事的。我也永远都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因为我终于打定主意,我准备正式地勾引小林,在这个乔治已经隐然不现的世界里,小林要比皮皮现实,要比皮皮可靠。而讲述一个有些庸俗的所谓爱情故事,则要比描述我们的乔治容易多了。现在,我只想着能在午夜接到一个使用假声的电话,不管他是谁,是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的皮皮,怯懦的小林,或者任何一个深夜孤寂的男人,只要如此,他就是我的乔治,是根本就不曾存在、但我却无法分离的我的亲爱的乔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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