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有客找我先生，是位穿戴考究的美籍华人。
握手，落座。客人斯文地欠欠身说，有一枚家传邮票，烦请先生过目。他将公文包打开，取出一块被岁月腌得走了色的红绸布；而后，摊开布，捧起一只印花皮夹来。
这情景很像一出戏剧的开头，所以我与先生都饶有兴致地观看。可他住了手，郑重地要求我们保密。我与先生自然点头，他就打开皮夹，小心地抽出一个护邮袋来。
那护邮袋分两层，底层是黑色纸板硬衬，上层是透明塑胶薄膜。邮票就夹在两层中间。先生早看清了，脱口说出邮票名称：香港开埠50周年纪念邮票。喜得客人叫出声来：对的呀！
先生说，明白了，您想知道这枚票是不是变体票对吗？客人不好意思地递上邮票，先生举起放大镜看了看，笑道：恭喜了，这是一枚变体票，毫无疑义。
我将邮票捧在手心，也举起放大镜验看。那是一枚很粗糙的老票。白色票底一经在历史长河中漂染，就变成了老本布那种黄白色。内中是象征着当年英帝国淫威的维多利亚女皇侧面头像。
我知道，这维多利亚女皇票原本是香港邮政当局1883年发行的邮票，香港被割让后的第50年，也就是1891年，香港政府为纪念英帝国占领香港，特地在维多利亚女皇票面上，加盖了一些字样。于是，香港第一套纪念邮票就产生了。
这些加盖字分四行排列，它们是：1841／HONGKONG（香港）／JUBILEE（50年纪念）／1891.
先生把手指移向四行加盖字，对客人说：“看清没有？这四行字都有重影，说明印刷了两次。这是变体的一种。”
客人有些激动：“据说变体票价格蛮高哟？”先生看了他一眼：“是的，1980年11月在香港拍卖的这种变体票，拍得13500港元。这是17年前的价格。现在不好估计了，面临‘回归’，价格还得往上扬，至少十几万港元吧。”客人默然露出了一丝凄苦的笑容。很怪。
他下面说出的话，吓了我一跳。他说：我，就要把这枚珍邮，抛、进、大、海、啦……
一个遥远的故事，被他翻拣了出来：
“1891年1月22日，香港发行《香港开埠50周年纪念邮票》。一大早，邮局门口就挤满了人。有英国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还有中国人。邮政当局看购票人太多，就宣布，每人限购25枚；后来又改限20枚。高大的外国人蜂拥向前，挥拳乱打，毫不理睬排队轮购的中国人。结果，两位葡萄牙人被挤死，一位荷兰水手被击毙，许多中国人受了伤。
“当时，我曾祖父排在队尾，如果早些退出，他可以幸免于难。可是，他坚持要购买这枚记录着国难国耻的邮票。
“忘了告诉您，我家先祖几代是朝廷命官，后来曾祖父主战受贬。断了官路，只好在广东香港一带行医。他一生笃信朝廷，渴望朝廷能够兴邦救国，更渴望朝廷能够起用他卫国。那天，他看见外国水手殴打中国同胞，不顾老迈，挺身而出，结果遭到毒打。
“曾祖父被抬到路边，一位邮人同情他的遭遇，从自己购得的邮票中撕下一枚转让与他。曾祖父拒绝进入外国人开办的医院，躺在自己家里疗伤。
“曾祖父将邮票放在枕头旁，看了又看，潸然泪下。他落泪时，咚咚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临去世时，他拉着我祖父的手，反反复复说：邮政象征一个国家的主权啊，我们大清人怎么能用这个外国女人头像做邮票啊！说什么纪念香港开埠50年，明明是纪念侵占50年嘛！
“我祖父说，那就撕掉它吧。曾祖父说，留它就是留一个伤口留一段国耻啊，现在不要撕。等到收复香港那一天，如果你们愿意，就替我把这个纸片，把这个外国女人头像扔到海里去！
“这件事对我祖父震动很大，他彻彻底底断了对朝廷的崇拜，率家迁往外国。祖父约法三章，说：第一，家人日后概不准集邮；第二，无论何时收复香港，后人都要完成曾祖的遗愿；第三，收复香港时，举家回国。”
我默默看着客人。他心底退去多年的浪涛，现在一定正激越翻滚。客人抚着那褪色的红绸布很动感情地说：这枚邮票不能讲话，可它知道我家四代人，是怎样一代传一代地不敢忘记这段家仇国耻啊；他说我们谁都不敢细细验看这枚邮票，害怕看见那个外国女人头像，害怕回顾曾祖的惨死，害怕揭开伤疤啊！我说，您别难过，香港不是从今年7月1日起就废止使用英国女皇头像邮票吗？客人连声说：是啊是啊，我们在美国看见新华社消息啦。那一天，我们全家老少又悲又喜呀……
先生另外有话。他拦住客人说：“这是一枚珍邮，存世已经很少。如果您的先祖还健在，可能会重新思考它的意义。对已经收复香港的今天来说，保留这枚邮票就是保留一段历史，一段国史，一段家史，尤其是保留中国早期的邮政史啊……”
客人若有所思，点点头走了。
先生说，这一家四代人历经一百多年的苦难一直在等待，你知道等待什么吗？我说收复香港主权呀。先生说，不单单是收复一个香港，他们要找回自己灵魂生根的地方啊，就像候鸟回迁一样，他们百折不挠顽强不屈，一定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我突然觉得，这是心的祭奠，一股热流爬藤般铺满我心中的每一寸地。我想起了爱国诗人陆游的《示儿》：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