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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熬鹰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见《诗经·大雅·大明》)古人赞美鹰击长空、激扬万里,威武如鹰之飞扬,勇猛无敌。

鹰翔于天,猫游于堂,鼠鸣于穴,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鹰的家族庞大,种类繁多。苍鹰勇敢顽强的品格,为人们所膜拜。雄鹰令人崇尚备至,它美丽雄健、勇猛神奇。最常见的是苍鹰,还有高贵的白鹰,橘黄色的……世界上有四十多个国家以鹰为国鸟,足见其享誉之隆。如波兰、埃及、印度尼西亚、德国、也门、苏丹、赞比亚、墨西哥、奥地利、罗马尼亚、哥伦比亚、阿尔巴尼亚、摩尔多瓦……

它能抓起自身体重一倍半的蟒蛇在天空飞翔,何其雄武!我们熟悉的猫头鹰,神奇的夜行侠,是蛇、鼠的天敌。

我国藏族同胞把雄鹰当作天神的使者。每有亲人亡故,都要请天葬师将死者的遗体分解,让鹰来吃,吃得越快越干净越好,亲人的灵魂就可以得到超度,升上天堂。

可是,鹰也有它的不幸。

当人类大脑空前发达、社会文明飞速发展的时候,就出现了许多奇异的事情。

人类聪明的大脑,将自个儿带上了浩瀚星空、海底世界,并造出了原子武器,克隆出各种动物,倘若以此来对付人类自身,那也可怕得很!比如,广岛与长崎的“啪轰”(原子弹爆炸)事件,纽约的“9·11”事件,还有美国“误”飞到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导弹……

在和平宁静的日子里,有和谐相处,也有勾心斗角、你撕我咬、唇枪舌剑,掐得你死我活、遍体鳞伤的。

有时,为了某种原因,人们会以空前绝后的智慧相互残杀、相互践踏、诋毁同类的荣誉和尊严。就像八旗子弟和鄂伦春人的“熬鹰”一样,将狂暴野性、桀骜不驯、振翅长空的雄鹰的双翅双脚紧紧缚住,施以管制,不停地将它的头拨拉来拨拉去。成年累月,长此以往,最后,那鹰变得如波斯猫、哈巴狗一般,温驯无比,原本犀利若匕首利刃的一双鹰眼,见了人像耗子见了猫,那副毫无生气、听任宰割的模样,那本应搏击长空的鹰心早已僵死,只剩下一具活的标本。

拔苗助长,被捧杀的一群比起棒杀的一群来,似乎是很幸运的。他可能会成为驯顺的鹰,皮毛虽存,本性全无,为一口吃食可怜巴巴地活着。

被熬过的鹰,远离了相亲相爱的同类,它嘤嘤悲鸣,或想求其友声?……它何其悲哀,失神的眼睛紧闭着,瑟缩委顿的样子,不如一只欢蹦乱跳的鸡,那屡遭蹂躏、破碎不堪的鹰心,让人颤栗……

然而,被驯化、或原本就甘愿做鹰犬则不同,他比鹰高明得多,是会使用工具的灵长类哟!无须主人费如此功夫,而是甘愿自觉地献媚求荣,这也倒罢了,最可怕的是,他挥舞大棒杀伐同类,为了一根骨头,或者只是为了愉悦自己极度贫乏的神经,亦步亦趋,唯唯诺诺,揣摩主人意图,极尽取悦之能事,成为残害同类的帮凶。那被捧杀者,对应于惨遭荼毒、被棒杀者来说,并未见得幸运,如那个史无前例时期,小将们为了“关心”国是,心甘情愿地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将“……进行到底”而“造反有理”,而打倒一切。小将们无知无畏,情有可原,他们在“渔人”的操纵下,鹬向蚌频频开战。小将们虔诚地高扬着自己的黄金年华,捧出满腔青春热血,有的以蓓蕾般的芳菲生命走上祭坛,拉开了人生悲剧的序幕。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小脚老太与呀呀学语的孩童排成一列,大跳“忠字舞”的时代,人性也如被“熬”的鹰一般,被残酷地践踏扭曲,乃至灵魂变异,以为世事本该如此,以为不倒行逆施倒是不正常的了。

嗟!给你吃腐鼠之肉!

嗟!给你喝贪泉之水!

怎么?你连眼皮子都不抬抬?你看看,你看看!一天到晚眯眼打盹,给你吃喝就不错了!你还想怎么样?想飞吗?想吧你!爷今天打开笼子,谅你也飞不了!小二,过来!一番如此这般嘀嘀咕咕后,小二拿来了锉刀,端来一个漆黑酱黏的锅子—

在主人的亲临督战下,一番惊魂动魄地搏斗,鹰毛遍地,鲜血淋漓,嘴喙、脑袋、全身羽毛,散乱狼迹,它如钩的指爪上已没有了锐利的武器,从头到脚糊满了胶漆般的沥青……十指钻心哪!锉刀的功能,令它两脚无法站立。然而,它不习惯倒卧于地,两只脚不停地倒换着,一声声凄厉的长啸瘆人心魄。那一双洞穿迷雾的鹰眼,怒火迸射,箭簇一般,刺得主仆二人索索颤栗,如负芒刺……

小二在与鹰的较量中—不,准确地说,他是以人类进化得十二分聪慧的大脑,以功利或政治的目的去毁灭一种神来之物,却被那神物抓瞎了一只眼睛,撕豁了左耳。尽管如此,那鹰却怎是人类的对手?尽管鹰怀绝技,曾经高翔蓝天、征战旷野,曾经以捕食蛇鼠狐兔为嬉戏,可是今天,它不仅不能铺展坚铁般如帆的羽翼,甚至连那颗向往高天的鹰心也已黯然沦失。它一声声怒吼,在狭窄的笼子里奔撞,癫狂撕搏,直到气息奄奄,一滩泥似地瘫作一堆……

哀莫大于心死……

当然,被驯服成功的鹰犬,练就一身绝活儿,像善于伪装的变色龙,像川剧中的变脸,把自己隐藏在名网利索的掩体下,向一切美好良善打黑枪、放暗箭……

如此这般,五次三番,耗尽了英雄肝胆,熬干了鹰心隼眼,那桀骜不驯、凌厉如刃的顽石,在两足动物不断变换花样、革新器具的酷刑消蚀中,在岁月之河里渐渐风化、归于寂然……

晚清,八旗子弟无所事事,吃喝玩乐、邀朋携友,骑马、架鹰、打兔子,这熬鹰就成了游猎的前奏。

熬成功的鹰,高高地站立在主人胳臂上,戴一顶精致的皮制小帽儿出城,很是荣耀。帽子是连眼睛一齐蒙住的。到了围场,摘下帽子,在辽阔旷野,它嗅到了大自然的气息,兴奋得左顾右盼、振翅跳跃。

一只傻乎乎的小兔子跑出来,它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鹰砉然飞去,不是直接去捕捉,它要表演一番,以显示高超的技能,“鸷鸟将击,必张羽毛也”,冲着兔子,先用左翅“啪”的一声扇过去,扇得兔子直翻滚,再用右翅“啪”的一声扇过来,兔子又向左方滚去。如此再三,兔子晕头转向,傻在那儿,鹰一个俯冲,张开如钩的鹰爪,一把抓住兔子脑袋,钩嘴往回一挑,啄去兔子的眼睛,然后把战利品献给主人。主人好不得意,赏它一个拥抱的姿态,然后拔出嵌宝的腰刀,开膛破肚,将兔子的肚肠剖出,赏给建功立勋的鹰。如果抓住了兔子不给吃的,鹰便站在高高的树枝上示威,不肯下来,任主人气急败坏地“嗨嗨”大叫,它也不睬。直到把奖品挑上刀尖,高高举过头顶,鹰才矜持地转动脑袋,一展巨大的双翅,飞来美餐一顿,与主人和好如初一起回城。也有不给吃的,鹰即刻气死过去的,那可要大大地折本了。

兔子也不是那么容易逮住的。有经验的老兔子面对强敌,有自己的绝招儿。它不跑直线,而是跑曲线或者跑锯齿状的路线,让对手捉摸不定,捕不着它。有时兔子钻进灌木丛或酸枣棵子里面,敌手的绝技无法施展而逃生。

驯服一只鹰可不是简单事儿,需要长年累月地下功夫。在一两年的煎熬中,颚伦春人不给鹰吃,旗人则不许鹰睡。鹰困乏已极,刚一低头打盹,一棍子过去将它打醒。熬到后来,鹰也有了经验,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着人的这边眼睛睁着,背面那只眼睛闭着休息。可是,最终它也熬不过人。再桀骜不驯,最终还得归顺方能保住一命。鹰们没有风格气节的信仰,没有留下苏武牧羊式的佳话。

一物降一物,万物皆有灵。出于求生的本能,“鸡有鸡道、鸭有鸭道”。胜利者在享受凯旋的美酒时,也常面临着新的危机。拿破仑一世所向披靡,享受了太多巴黎市民潮水般的朝贺,不料却几乎亡命于滑铁卢,痛苦的避难之日,于情人处跌足长叹,悔不早得《孙子兵法》。希特勒屠杀了几百万犹太人后,没顾得欣赏亲手创造的血色风景,即速速地自我毁灭!征服者总想征服世界,正如庞然的大象斗不过屑小的老鼠一样,老鼠钻进大象屁眼儿,在大象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谁胜谁负尚无定论呢。拿破仑所向披靡、骁勇无敌,膨胀了他不断扩张的野心,就难免落得两度流放、病死孤岛的归宿了。

所向无敌的拿破伦一世就这样,在强大的反法联盟中匆匆陨落了。

朋友,你可曾见过人间的熬鹰吗?比如,风华正茂、满腹经纶的热血青年,一旦进了机关大院,在漫长的岁月之河里跌宕流转,他必先打水、擦地、抹桌子,承袭了先来者的衣钵,得到认可,在晨钟暮鼓、舒缓悠长的千古遗韵中苦熬性情,还要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唯上好之所图,亦步亦趋,渐入规矩。个别缺德少才的混迹官场者,熬得有了七分奴相的太监,仕途的美丽画卷便向他张开了天使的翅膀。否则,别出心裁,标新立异,成了出头的椽子、先飞的笨鸟,不中了少年的枪弹才怪呢!这种人自是赵高一族,唯眼前利益是图,一旦结交上了达官显要,便人模狗样地飞扬跋扈起来,以为自己也成了高翔蓝天的雄鹰,将众山小于足下。

因为任何一级的人物,都容不下口袋里的锥子。卧榻之侧岂容猛虎酣睡?他喜欢温驯的绵羊,喜欢乖巧灵利的鹰犬,喜欢温良恭顺的驽马,他们没有僭越和尥蹶子之虞。这倒不是他心胸狭小,容不得身怀绝技的能人,只是他不仅驾驭不了千里马,甚至与之并驾齐驱也不能,他要以平庸来辖制精英,保住位子、票子与面子,自然要出些旁门左道,用手中的权杖编织网络,制约雄鹰良马,实在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此种本能,并非为人类所独有。

在人治的社会环境中,有人以自我为半径画圆,愈靠近圆点的,愈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千般怜惜万般呵护,拔苗助长。骄子们被宠坏了,他堂而皇之地垄断了擂台,忘了竞赛规则而为所欲为。鲁迅先生说过,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刚勇的拳师对那倒地的敌手决不再打,前提是:对手也必须是刚勇的拳师。

体育赛事,胜败乃兵家之常,凡事以游戏的态度对待,以平常心处之,不必过于认真,也是一种积极的养生之道。您看,世间有镜子,也有哈哈镜。镜子过于认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映现出美丽真善,也烛照出污秽丑恶,那是不讨人喜欢的。民间故事里说,有位丑陋肥胖的女王,下令砸烂所有的镜子,以免国人笑话她的丑陋。而哈哈镜则不然,万事万物到了它眼里,都扭曲变形,面目全非,谁也没有觉得哈哈镜有什么不对。它虽然犬马相混,歪曲事实,却能够保全自己。因为人类赋予了它特异功能使然。不过,大凡参赛的选手,没有几个不是以必胜的信念孤注一掷,势在必得,不是破釜沉舟,就要鱼死网破,有的甚至为了某一点不顺心而搭上一条性命,那可就输光了老本儿,永无机会了。

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不识相的,他死抱着一腔热血、满腹经纶,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像布鲁诺、伽利略、哥白尼,那就不是让他温和地忍受煎熬的痛苦,而是被教会的遗老遗少们活活烧死,或投进监狱,备受折磨。“至今磊落人,泪尽以血续”(陆游《闻虏乱次前辈韵》),不仅手脚被死死捆绑,而且性命也难保全。他们的悲剧,不仅仅是鹰们的不幸。尽管日月星辰确实绕着太阳日夜运行,但要说出这真理,无疑撞到了强权的枪口上。还有那么多麻木的看客,眼睁睁看着同类的精英受难,口中振振有词,弹冠相庆。

常言道:能忍刮骨之痛,难耐疥癣之痒。事实上,刮骨之痛当然不是那么好忍受的,绝非吟哦诗句那么优雅。偌大一个活人,肉中细微之刺尚难安寝,何况他哉?

熬鹰,自然与人们制造镜子有本质的不同。鹰是有生命、有性情的活体生物,不是石英云母,加温到几千度就可以改变它的物理特性。以人类的智慧加上残忍卑鄙,硬要去征服一切,这本身便是一种蛮横刁钻的霸气,天地之大、舍我其谁的骄气。他不懂得天、地、人和谐相处的道理,更不会敬畏自然。这种人很能“作”。而我们的祖先很讲究“中庸”“和为贵”,尊崇道家的“无为”。与之背道而驰的,叫做“物极必反”或“多行不义必自毙”。

真要感谢老祖宗,早就造了这么好的词句,言简意赅地囊括了那么复杂的内涵,真了不起!

古语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是说小小燕雀,在屋檐矮树下唧唧喳喳,得几粒米果腹足矣!而形体巨大、性情刚烈的鸿鹄鹰隼们渴望蓝天,它要展翅高翔,搏击风雨,靠自己的勇敢和智慧生存。

然而,当燕雀得势之时,用手中的权力整治起鹰隼来,那又高明得很,他画地为牢,指鹿为马,先缚住了鹰隼的翅膀,然后一边品茶一边傲然道:“日月常在嘛,急什么呀!”你说:“要死人了,不能等啊。”他说:“凡事要沉着冷静,要冷处理呀。别着急上火,那样不好嘛……”要么“下回再说”“研究研究”。甚至还有更绝的:“人家不给你饭吃,我什么都不少你的,你还不满意?你就给我好好呆着吧!”……

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时光机遇匆匆闪逝,如此这般,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在权力的宝座上发迹,鹰隼鸿鹄在囚笼间淹磨,他不能让你飞了。他用名缰利索,驯服一些鹰犬紧紧地盯牢了你,生怕你一旦冲天飞去,他的如意算盘就要落空,他的阴谋就会败露,他的位子就坐不稳。于是,他一边哄一边骗,调集出一堆小二来对付你,不怕熬不死你。

他让你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一辈子顺不过气来。你仔细一想:人生苦短,日月如梭,真的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鸡不与狗斗,民不与官斗,认命吧,还是做良民,图个平安。

人的一生有多少时间啊?谁能抗得住这么熬啊?于是,他就达到了目的。

前天看到德国一家驯兽园做广告,为他的四耳猫寻找新的主人,并且将这新品猫捧若天仙。其实,德国人真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也。我国早有六耳的猕猴,喜欢戴上帽子妆扮成人的样子,曾经冒充美猴王大闹天宫,连如来佛祖也差点让他给蒙了!不过,他虽是冒牌,但那胆子还是大得可以。君不闻“重在参与”吗?有了这样的猴子,有人愿意借此猴之手来用用,于是“沐猴而冠”就顺理成章了。

切莫小瞧了这些猴子,他还是非常有能耐的,敢于同齐天大圣对阵天庭,你说他要治起人来,还不比熬鹰更易如反掌么?

据《中国第三次人口普查资料分析》(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87),中国历代官民比例:西汉,1∶7945;唐朝,1∶2927;明朝,1∶2299;清朝,1∶911;当年,1∶67.古人学而优则仕,于是,头悬梁锥刺骨,囊萤映雪,凿壁偷光,豁出命来也要挤过独木桥,金榜题名,鱼龙变化,下的是何等功夫!而今,硕士博士,满肚子学问,何止读五车十车书?他们读遍了中国书,再读外国书,那真是胸中存四海,笔底翻惊雷哪!他不用朱笔御批,有一层层的考试筛选,一道道关隘冲杀过来,达到辉煌的顶点,鹰击长空,大展宏图。

同时,又有多少麻雀也在窥伺着王冠,他不甘于人后,一旦混得个一官半职,眼瞅着十万百万的年薪,心底翻江倒海起来,他也要搏一回。于是,开上车子,揣上银子,四处挖硕导、博导的门子。一旦摸到了门径,报名一次,拜年一次,领毕业证又一次,便堂而皇之地戴上了方帽儿,人模人样地扎进珍珠堆儿里吆五喝六。官员太多,泛滥成灾,政出多门,效率低下。其间夹杂些冠冕堂皇的“猴子”,他不走人道,必然会搞出一些猴门猴道儿,难免对策总比政策多,这不能不说是猴们的功劳。不然,为什么要改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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