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如草。
在娘胎里时,正赶上国家困难时期。农民衣难裹体,食难填腹,草叶伴野菜充饥是常有的事。呱呱坠地后母亲又没有奶水喂我,靠着喝米粥保活了小命,
读小学时,只比书桌高半个头,爬上凳子上坐下来,腿在半空中悬着,心里惴惴不安,唯恐跌下座位。喜欢奉承的人见了我就说:这孩子,长得多精神,小巧玲珑的,你看那眼睛亮得像灯泡似的。好在皮包骨头的瘦小孩儿脑子还好使。到处借小说看,小人书中平民百姓总称自己是草民,我就以为村里除了村官,剩下的就都是草民。于是问爸:人是不是草变的?爸说也许前世是草。爸又说:你看那草到处都有,它的生命力是最旺盛的,可它被人踩在脚下,也是最不值钱的啊。
城里的表哥表姐来串门时,常常让我感到自惭形秽,他们的穿着打扮,他们说话的语气都让我感觉比我们高一大截,仿佛他们是树是花,而我只是树与花脚下的那棵草。于是我发誓长大了做个城里人,成为那花那树。
读到中学时,什么理想、目标的词汇烙在脑子里,明白了花与树并不简单地体现在城里与乡下,懂得了人要有真本事并去释放能量贡献社会,那才有价值。
当村里年轻人被保送当上工农兵大学生,有的青年被征兵,眼看着他们离开了土活活的小村,到外边闯世界去了,我真的很羡慕。爸对我们姊妹几个说:“靠自己吧,能当兵的我不拦,能上学的我砸锅卖铁也供,别指望你爸我去求爷爷告奶奶地走后门,我可没那本事。”我牢记着爸的话,琢磨自己长本事吧。当兵肯定是没指望的,瘦小枯干没资本,只有好好学习当个好学生。
终于读成了书,分配了工作,似乎小草长高了一节。
谁知一走进工作单位,自己的出身就显卑微了。同龄人中有县级领导的儿女,有各大局长的儿女们好几个,最不济的也是县委办公室主任的孩子,年长点的有县领导和局长、乡长的老婆。还有夫妻、姐弟。看人家行动自由,说话可以口无遮拦,做错了事,单位里头头和长辈们一笑了之,说:“孩子嘛,就是天真。”而我呢,大言不敢出,错步不敢迈,人家还挑剔说:“看她那样儿吧!一天到晚上捧着书,装本儿先生,跟谁也不近乎,你看她打扮那样,老气横秋的……”如果你穿件时兴的衣服,他们又会说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是正经鸟;如果你出门不慎,门被风刮得重重地关上时,人家都会说你使小性子摔门给他们看。工作中,棘手的活得你干,可是到了评先进时却不考虑你。应该给的待遇经常被克扣,可给可不给的待遇肯定没你的份。如果你去理论了,人家就说你私心重,农民意识,好计较。如果你不争,又有人背地里骂你傻帽。
刚开始时,自己还不以为然,认为自己是靠本事与这些来自上层社会有背景的人工作在一起,应该是值得骄傲的。可是,还来不及得意几日,这种光荣感便淡漠了,取而代之的感觉是自己仍然是花与树下的那棵草。多少不公平的事堆积起来,多少被耍弄的事积攒起来,刺伤了自尊,丧失了那份得意。每行一步都有人评头品足,谨小慎微还是常常被人家设好的圈套套住。名利对我来说是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在那些市侩眼里,我就应该永远是被踩在脚下的那棵草。
我竭力反抗着、挣扎着,即使是一棵草,也要草叶向上直直地长,绝不蔫蔫地任他们恣意践踏。
有位叫鲁迅的先生不是说“惯于长夜过春里”吗!看惯了,听够了,不气了,心平了。命中注定咱是草,原来只以为是花与树下的,少见阳光的小草,后来感觉这小草的四周又垒起了石头,那便是长在石隙里的小草,长得太艰难。可是,我不萎缩,我要长,沿着石隙也要长高。
苍天不负有心人,势力终会过去,市侩终归是暂时,小草还是得到了阳光雨露,渐渐地长壮了一点,只是还没有长到应该高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