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5月,壶关县抗日民主政府从大井村迁到东掌村、长林村一带。此时县长为王前,他是四家池村人。当时,县上要开办新华书店分店,资金缺少。于是让每个教员拿出一个月的薪金即二斗半米集资办店。这时,我还订阅了一份《新华日报》,看到全国有19个抗日根据地等情况。记得1945年4月的一份报上有共产党第七次代表大会召开,毛泽东当选中央委员会主席等报道,还有毛主席论联合政府、朱德论敌后战场的文章。
流泽区庞区长之后的区长姓白,再后的区长是苏理同志,区委书记是张洪仁。当时,区上需要工作人员,我曾推荐水台底的高王魁到区上工作,因为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但张洪仁不同意。
这年“六·六教师节”时,县政府民教科通知各学区的教员集中学习两星期,主要是为进城工作做准备。会后,苏理区长调我到韩庄、地南头、西柏林等村庄,主要是为上党战役作战前的参战教育和物资准备工作。
这时,日本军队和皇协军占据着长治及荫城、西火等大城镇,其控制区的村庄成立有维持会。五集村处在敌、我、友军的边缘区,一直没有维持会组织,当时,各村青壮年中都有被抓去当皇协军的,当然也有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效力的汉奸。他们一是威胁引诱村上人搞暗维持,二是领着日本人到村上抓民伕、抢牲口和粮食。
日本投降前的几个月,正是青黄不接时节,老百姓没啥吃的。许多人向富户借粮,可有的人不讲方式。炭场平村的李某仗着自己会武术,到地主老财家硬性要粮,说是借给老百姓的,但却将“借”到的粮食背回自己家了。这引起村民的不满,群情激奋,一下把他打死了。
富裕人家不会轻易借粮,但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五集村许多乡亲要到张春水家借粮时,让我出面说话。张春水是我本家兄弟,于是我上门向他说明大家度灾荒要活命,是求你做好事的,等收了庄稼后会如数偿还,我愿当担保人等等。他也同情乡亲们的难处,于是挖开地窖把粮食分给大家。一人借到了二斗米。这米成为乡亲们渡过困难时节的救命粮。
1945年7月,我和在东柏林的王奎则校长等十几个教员来到韩庄村,住在下街李和兴家。我们一面帮助村民抢收庄稼,一面作参战教育。广泛发动群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动员青壮年支前参战,做好物资准备工作。
8月10日,日本政府发出乞降照会。朱德总司令发布对敌大举进攻的命令。八路军和当地部队攻入潞安府城,日本军队2000多人从北城门撤走,向太原方向逃跑。
但是,国民党反动派却要抢夺八路军和根据地人民的胜利果实。8月15日,蒋介石授意,阎锡山电令赵承绶部6万人,进犯上党地区。22、23日,阎军占领长治、屯留县城,25日,占领壶关、潞城、襄垣等县城。
按照党中央“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方针,晋冀鲁豫军区司令员刘伯承、政委邓小平指挥了著名的“上党战役”。我们教职员奉命将物资送到前方,带领民兵担架队参加解放上党的战斗。
上党战役全歼了侵入解放区腹地的国民党军队。农历中秋节时,长治县城解放(1945年10月长治县全境解放。1946年1月划县城,带四关、领六村,始置长治市)。9月19日,壶关县城解放了,党政军民欢庆抗战的伟大胜利。
“上党战役”的胜利,粉碎了阎锡山扬言要摧毁太行、太岳根据地的企图,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假和谈、真内战的阴谋,从而加强了我党在重庆谈判中的地位。同时,巩固了晋冀鲁豫解放区,鼓舞了军民夺取全国胜利的决心。
回顾八年抗战,自己从一个农民兼小贩成为革命战士,道路是十分曲折的。在共产党人的指引下,我投入抗日救亡的洪流,凭着一腔热血做了一定的工作。但后来身陷南政府牢笼的经历给我罩上深深的阴影。
五、遭受诬陷
“有人说你是‘国民党’,不承认就打死你!”抗战胜利后,我们党采取一系列措施,巩固和发展解放区,作好反对国民党发动大规模内战的充分准备。各解放区普遍掀起以备战为中心的练兵、减租和土地改革运动。
1945年底,王奎则校长通知我不要回家,在春节前后做好欢庆解放活动的准备工作。与此同时,按上级指示,各村进行清理旧债,减租,反汉奸、反恶霸等工作。
1946年春,全县开展“土地改革群众运动”,五集村是37个重点村之一。村上利用原先的“民校”搞活动,因为是在冬闲时开展,又叫“冬学”。在冬学里斗争地主,将他们的土地和和房屋分给穷人家,这是对的。但是个别人搞“极左”,在“除奸反霸”斗争会上动不动就打人,搞逼供信,人们说它是“武装冬学”。
张贵喜讲:说起冬学,斗争老财时动不动就打人。有人说地主张玉成家有23块元宝,让玉成老婆交出来,用火柱、烙铁烫逼着要。她哭着说真的没有啊!结果被活活打死了。张小五是个好人,也被活活打死了。张拴槐没有吃打的原因是他家主动把条炉和仓库交出来了。
靳会成(69岁)讲:赵景和一进庙门,就被人用脚跺倒,往脸上跺,一下把人打蒙了。
张松堂讲:张小五大名叫张书林,当过管理小学校的董事,斗争会上硬说他是恶霸,被打得昏死过去。当过牺盟会秘书的赵景和也被打得当场晕死,与张书林一起被撂到庵庙后崖下。半夜,他们返醒过来,忍着寒冷和剧痛先到陵川躲了一阵。后来跑到沁水县端氏乡下了户,解放后才回到村上。
正月初七这天,我正在地南头村参加土改工作。下午,五集村来人叫我马上回村说有紧要事。我想我又不是地主,也不是恶霸,会有什么事。
太阳落山前,我回到村上,晚上冬学开大会,让我把在南政府当兵的事检查一下。我认为自己没有做对不起人民的坏事,而且在抗战初期为党为人民做过有益的工作,至于在南政府当兵的事,逃出来后已及时向区政府作过交代,也承认犯了错误。
我就讲了自己被捕受刑始终坚强不屈,到公安队当兵虽说是被强制的,也承认这是丧失了阶级立场,至于没有及早逃跑是怕连累作担保的乡亲们遭殃等。我如实说了这些经过和想法后,却被指责不是检讨认错,而是摆好和诉苦。
接着质问:“被捕的人有的杀了,有的活埋了,为什么没有活埋你?”我回答说:“我没有口供,不承认是‘暗八路’。”又问:“你给共产党干事哩,咋在南政府也吃得开,在公安局当文书?当副班长?”回答:“我在公安队是兵,没有当过副班长,更没有当文书,是让我跟文书王铭跑腿当帮写。”这时就有人指责在南政府当兵就是“反革命”等等。
接下来,又说我是“国民党员”,还拉出个证人。但他却说不出我和谁在国民党哪个支部、哪个组和组长是谁。理屈词穷了,恼怒之下有人上来把我推倒在地,先是棍打脚踢,然后吊到房梁上再打,恐吓道:“现在有人证,张安书你就得承认,不承认就打死你!”但我就是不承认这无中生有的诬陷。
当晚,区上领导得知我被村上叫去并上斗争会的情况后,写信通知我立即到区政府。
安好兄弟看我遭受冤屈,说:“哥,国民党说你是暗八路,现在有人硬说你是国民党,干脆跑出去躲一躲吧。”但我赌了一口气,没有的事,硬要栽在我头上,我非顶到底不可。
初八日一早,我忍着伤痛赶到流泽区政府。区长苏理同志(1921—1998,长治县人,1937年参加革命,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南下前,先后为山西国民兵军官教导团学员、决死队员,壶关五区区长、壶关县委宣传干事、县委秘书、宣传部长。1949年南下后,历任中共顺昌县委常委、宣传部长。1950年起先后任福州市委书记处书记、市革委会副主任、副市长、市委副书记,福建省计生委党组书记,福建省人大六届常委会常务委员)询问情况,我如实作了汇报,最后说自己实在想不通,觉得这是有人故意整自己。苏区长对我讲:“不要随便猜想了。群众不了解实际情况,有点过火行为,你要谅解。至于说你有问题也要正确对待,没有的事谁也给你硬安不上。”最后嘱咐我正确对待,勉励我好好工作。当天,区上研究决定让我到西柏林村去工作。
因为要到距家20里的西柏林村,于是回村做了些准备。13日,我到区政府辞别,就在出发时,区委书记张洪仁把我挡住了。他先是质问我:“张德善,活埋人时,咋没活埋你?”我想,村上开会时群众怀疑我有什么问题,那是不明真相。我的问题是早给区上作过汇报并具结的,在整风时也主动交代过的。听了这样的问话,我心里有些过不去,回答道:“我没有口供,没有证据咋能埋我!我是抗日的明八路,我抗日还抗坏了?”他无话再讲,突然转了话题说:“你村上来人非要你回去不可,那你跟村干部回去交代问题吧!”
张是区委领导,他更改了原来的决定,立刻让我的思想紧张起来了。我意识到这一回去肯定要受更大的冲击。回到家里,我的心情冷静下来后,再三思量,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开始我没有敢怀疑是他有意整人,后来想起他曾在南政府保安队干过事,难道他没有向抗日政府登记具结?是不是怕我揭发他才借机整我?要真是这样的话,在不明真相的群众面前我再硬顶下去,肯定会被乱棍打死的。如果我一死那就没有申冤的机会了,就会永远背上“反革命”的黑锅。反过来,只要我人不死,以后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是会弄清事实的,不如先应付过关再说。
14日晚上,村上专门开斗争我的大会。当被指责:“张安书,你在顽固政府当兵就是反革命!”“你是国民党员,就是反革命!”我也就随口说“是,是。”这一答应,立马不挨打了,但接着就被追问:“你的党证呢?”这时候只能编瞎话了,说:“藏在陈塘河庙的香炉里。”、“那你得去取回来!”
第二天,张铜锁被指派跟我去梁家庄。半路上我说:“昨天晚上硬要我承认,但我确实没有参加国民党,哪有什么党证!去也是白搭。”张铜锁相信我的话,我们就返回村子了。晚上又开斗争会,我诚恳地向群众交代了确实没有参加国民党,更没有党证等实情,对自己当兵一事承认是犯了错误,但也表明自己没有干过坏事。如果组织上查出我说了瞎话,可以枪毙我。
由于拿不到证据,最后,张满仓、李买栓等多数村干部意见:“那就先放下,报告区上后再说。”
二月下旬,区上来人了解情况,我都一一如实说明实际经过。但是,到3月25日五集村庙会时,又让我站在戏台上交待在南政府当兵,就是做反革命的事,反人民的事。会后,将我捆绑起来并戴上高帽子游街,还让学生们跟着喊:“张安书是国民党!”、“张安书是反革命!”、“打倒张安书”等口号。
斗争大会后,又把我关了半个多月。我被放出来后,就找村干部说明问题道:“在冬学我供认的那些事,实在是不想被白白打死才承认的。我希望能把事情调查弄清,今后我还要干革命哩。”农会主席张满仓(194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五集村农会主席、村长、村党支部书记。1964年从村领导岗位退下后,主动担当饲养员,为村集体经济发展尽心尽力。1965年去世,享年63岁)安慰道:“没有的事总会弄清楚的,你先在家种地吧。”并答应再向上级反映。听说上面又做过调查,仍然没有找到我是国民党员的证据。
“有人害二爸,是为掩盖自己的问题”后来终于弄明白了,要置我于死地的果然是那个张洪仁。他隐瞒了在南政府保安队参加国民党的经历,混入共产党当了区委领导后,仍暗地里向南政府传送八路军的有关情报。在整党时,组织上察觉到张洪仁的真面目,他对隐瞒历史问题交代不下去,就跳井自杀了。
张贵喜讲:那年村上在大庙办冬学,东厢殿里边打人,家人在外面哭。打安书时,硬说他是国民党员,逼着要党证。他被打得不行了才承认有,让去找,结果没有找上来。
靳会成讲:当时,打安书、全喜,逼要党证。打得不行了,安书说藏在陈塘河庙,但没有找着。全喜穿的是单布衣,里面是毡片,就这也给扒下来烧了。
陈元富讲:安书在赵村受过刑,土改时,在冬学受了罪,多亏农会主席张满仓说话才被救下了。他是受罪了,但只要有命,哪有贵人不多受罪呢。
靳春英(女,79岁)讲:那年搞冬学,斗争时乱打人,打人很狠,还用烙铁烫。后来上面讲不能乱斗争。当时也斗争过安书,过后说人家没有的事,不能再斗争人家。
李梅则讲:八路军来到咱们这一带后,二舅在地南头学校教书。那年土改搞斗争,村上有人到流泽区,硬把二舅叫回来,让他站在台子上戴高帽,挨斗争。那天,我从娘家东柏林回断炉村路过五集时,不忍心看这场面,就赶紧走了。过后,二舅被关了起来,三舅安好去看望但不让见,他气得不行。后来你妈去探望,才见了人,她伤心得直哭。可二舅还安慰说:“我都不哭,你也不要哭!”斗争后,让他到坊炉上去打铁了。
张李堂讲:我爸讲过,大爹搞抗日工作,被敌人抓去受尽酷刑,死去活来。后来逃出来,重新参加了工作。谁知土改时又遭诬陷挨斗争,不知死了几回,好在他命大。
张满堂(70岁)兄讲:村上搞冬学那年我九岁,开斗争会时,也让我们小学生参加。我听说要斗争二爸,就溜走了,但又被找回来非让参加不可。那天,二爸被压制站在南殿西台上挨斗,会上喊口号:“张安书是反革命、是国民党员!”、“打倒张安书!”等。
第二天,二爸又被捆在南殿的石柱上挨批斗。数九寒天,二爸被连打带冻,鼻涕流得老长。人们都看不下去,可谁也不敢说啥,是二妈不顾一切前去用衣襟擦拭干净。我看到这场面,当时是一阵阵难受,现在想起来还心酸流泪。
斗争完后,二爸被关到东厢殿,到中午了也不让吃饭。我妈看人家不让大人看望,就让五岁的松堂弟送去灰灰菜玉茭面团子。
张满堂(中)与张松堂(左)、张李堂讲述后来听说是有人蓄意害二爸,实际上是为了掩盖他自己的问题。
1954年,二爸回到五集,来看望我爸妈时。当说到“冬学”的一个干部现在有病时,我妈说:“不管当初怎样,你去看看他吧,就算是积个德吧。”第二天,二爸带上礼物前去探望病情,他没想到二爸会这样做,感动地说:“安书兄弟,对不起你呀!唉,当时是受上面指挥,让你受罪了。”二爸说:“事情都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了,我也不埋怨你,你好好养病吧。”一个歉疚、一句实情和一声安慰,多年的误会和恩怨立刻化解了。
“他没乱拉过好人,也没害过革命干部”我被逼供承认的事虽然是别人捏造,但却让自己背上了“历史问题”的沉重包袱。
受整后的几个月里,我是思前想后,逐渐对自己的行为有了较清晰的认识,思想上开始从盲目走向自觉,意志从软弱悲观变得坚强乐观起来。
参加人民解放军后,我即向连队指导员交代了自己过去的经历和被人诬陷的情况,以及委曲求生的想法。在部队开展的阶级教育、诉苦中,经过学习,认识到自己是苦出身,有革命的勇气,面对敌人严刑拷打而宁死不屈;但在复杂的阶级斗争局势下革命自觉性不高,在群众运动中不善于革自己的命。
后来,我曾多次对那段曲折的经历进行反省,自己的错误是:一是阶级斗争意识不强,警惕性不高而遭受阎匪逮捕,二是在南政府公安队当兵这件事情上,我承认思想上顾虑多,阶级立场不稳。不过,当时的社会环境正处在八路军与中央军划界分治共同抗日时期,此间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民、对不起民族的事。
1953年,组织上调查时,五集村村长张满仓代表村上于正月十七日出具证明:
兹因张德善在抗日政府当村长在1939年十二月事变,国民党反动派(山西阎匪暗杀团)捉抗日干部,大年初三日,被阎匪将张德善捉到东赵村,审问,坐监狱六个月。后国民党二十七军打垮了阎匪,又押到反动政府。后又叫出来当兵。后来反动公安局投降日本,张德善逃跑回家,这是确实的情况。后来仍然在党的领导下工作。再将张德善告五集编村牛某某历史列叙一下:因牛某某态度恶,严重向资本人打算,压迫基本群众,因此他扑身把牛某某告倒,解放了。后来顽固政府又将张德善捉去当兵,最后跑出来在家务农为业。后来经响应政府扩军,张德善自动参军,为此证明他的历史。
于3月19日再次出具证明道:
只缘吾村张德善在四零年阴历正月初三日被顽固政府捉去,受了严重的刑法,几乎丧命。在顽固公安局当兵两年半,也没有乱拉过好人,并未有害过革命干部。在四三年因顽固投敌,张德善无有依靠跑回家来务农为业,这是实际的情况。另外,他被顽固公安局捉去住看守所,和杜书则、杜俊则在一块儿住,也是实际的事情。为此特具证明。
在押的南政府公安局国民党区分部负责人申青云证明说:张德善不是国民党员,他是暗八路嫌疑分子。
可能是问题确实复杂,当时并没有及时作结论。后来的运动中,在极“左”思维下,有人一再以“叛徒”、“反革命”论罪,使我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残。尽管如此,我张德善心怀坦白,从来没有隐瞒过这段历史,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组织反映内心的痛苦,并提供证明人,企盼及早澄清历史真相。
可是,一等就是20多年。
历史是公正的,在清除“极左”思潮后,对我抗战时期的问题终于有了客观的正确的看待和处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