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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一〇 财产分享

昂尔菲和蒙奥瑟弗夫人在圣·日尔曼选定了一家旅馆,楼上还有一间小套房,一个很神秘的人租下了这个小套间。

门房从来没有见过,因为在冬天,他的下巴总用一条大红围巾裹着。马车夫在寒冷的冬夜才用,而在夏天,每次他走近门口的时候,总是在擦鼻涕。可是:这位先生并没有被监视,听说他是一个地位颇高的绅士,不允许遭受无礼的干扰的,他的微服行为是受人尊敬的。他来旅馆的时间是固定的,虽然偶有误差。一般地说,不论冬夏,他约莫在四点钟的时候到他的房间里来,但从不在这儿过夜。在冬天,到三点半钟的时候,负责这个小房间的仆人便来生起炉火;在夏天,那个仆人将冰块端上去。到四点钟,那位神秘的人物就来了。

二十分钟过后,门口停下一辆马车,一个身穿黑衣服或深蓝衣服的贵妇人从车子里下来,像一个幽灵似的穿过门房,轻轻地奔上楼梯。从来没有人问她去找谁。所以她的脸,同那位绅士的脸一样,两个门房都不曾看见。在整个巴黎,大概也只有这两个能这样谨慎识礼的门房,她在二楼停下脚步。

然后,她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轻轻叩门,进去之后,将门紧紧关严。至于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没人知道。离开之时如同进来的时候一样小心翼翼。那贵妇人先走,走的时候也总是戴着面纱,她跨上马车,不是消失在街的这一头,就是消失街的那一头,大约二十分钟后,那位绅士也把脸裹在围巾里离去。

在基督山拜访泰戈朗尔的第二天,也就是沃拉迪妮出殡的那一天,那神秘的房客在早晨十点钟就来了。几乎同时而不是像往常那样间隔一段时间以后,来了一辆马车,那戴面纱的贵妇人匆匆地从车子上下来跑上楼去。房门没有关以前,那贵妇人就喊了一声道:“噢,鲁希罕!我的朋友!”门房这才第一次知道那房客的名字是叫鲁希罕,可是,因为他是一个君子,他决定这件事情认证都不说包括她夫人。

“嗯,什么事,亲爱的?”这位被仓惶中说漏名字的绅士说,“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噢,鲁希罕!我能依赖你吗?”

“当然啰,你是知道的。但是出什么事了呀?你今天早晨的那张便条把我整个搞糊涂了。你写得龙飞凤舞,——快说出来,好让我放心,要不干脆吓我一跳。”

“鲁希罕,出大事了!”那贵妇人用紧张的目光望着鲁希罕说,“泰戈朗尔先生昨天晚上出走了!”

“出走了,泰戈朗尔先生出走了!他去哪儿了?”

“我不清楚。”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清楚?那么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吗?”

“想必是吧!昨天晚上十点钟,他乘马车到了卡兰登城门,那儿有一辆驿车在等候他,他带着贴身仆人走的,对他自己的车夫说是到枫丹白露去。”

“那么你刚才怎么说——”

“等一下,他留了一封信给我。”

“一封信?”

“是的,你念吧。”于是男爵夫人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得波利。

得波利想了一会儿开始念信,像是在琢磨信的内容,又像在考虑什么,无论信里写了什么,也打算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片刻后他无疑已打定了主意,这封使男爵夫人心神不宁的信是这样的:

我忠实的夫人:

得波利立刻停顿了下来,看了一眼男爵夫人,男爵夫人惭愧得不敢直视。“念吧。”她说。狄布雷继续念道: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已失去你的丈夫了!噢!你不必惊慌,就像你失去女儿一样失去我,我的意思是,我正在三四十条从法国出境的大路上。我这样做是要向你说明,你是一个能完全懂得这个意思的女人,我现在就讲给你听,请听仔细:今天,有人来向我这儿提取五百万的现款,支付之后,紧接着又有一个人来向我提取同一笔样金额的款项,我请来人明天来取,我今天出走就是为了逃避明天,明天实在不好过。你能理解,对吗,夫人?我说你能理解的原因是,因为你对于我的财务了如指掌。甚至胜过我自己,因为在我那以前还非常富有的财产中,其中有绝大部分我不知道到何处去了,而你一定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女人天生就有理财的本事,——她们甚至能用自己发明数学公式来解释新奇的事情;但是我,只懂得我自己的数字,如果有一天这些数字欺骗了我,我就一无所知了。你是否奇怪我的失败为何来得这么快?我的金条突然消失,你是否觉得有点不解?我承认失了火,但愿你能从灰烬中找到一些残留的金子。我带着这个安心的念头离开了你,我谨慎的夫人,我虽然离开了你,但良心上却没有丝毫的内疚。你有朋友,和残留的灰烬,而最为重要的是我把自由还给了你。关于这点,夫人,我必须再写几句解释一下。当初我以为你还能促进我们家庭的收益和女儿的幸福的时候,我包容地闭上双眼,可是你却把这个家庭变成一片荒芜,我不愿做另一个人发财的铺路石。我娶你的时候,你很富有,但却不受人尊敬。原谅我的坦率,但既然涉及到你我之间的事,我不想吞吞吐吐。我增加了我们的收入,十五年来,它持续不断在增加,直到始料未及的灾然降临,所以坦白地说,关于这场灾难,不是我的错。而你,夫人,你只顾增加你自己的收入,并获得成功了。所以,在我离去的时候,依然保持你当初结婚时的状况,——富有,但却不受人尊敬。别了!从现在起,我也要开始为自己而奋斗了。你给我做出了曲范,我会照着这个典范去做的。你忠诚的丈夫,——泰戈朗尔男爵。”

当得波利念这封长信的时候,男爵夫人一直看着他,他虽然尽力控制自己,却仍控制不住变了几次脸色。念完信以后,他把信叠好,恢复了他那以往的神情。

“怎么样?”泰戈朗尔夫人焦虑地问,她的焦虑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怎么样?夫人?”得波利本能地反问。

“这封信你有什么看法?”

“噢,很显然,夫人,我想泰戈朗尔先生离开时是有所怀疑的。”

“当然啰,但你想说的,就仅这一句话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得波利冷冷地说。

“他走了,——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噢,夫人!别那样想!”

“我对你说他是绝不回来的了。我了解他的个性,凡是对他自己有利的,他是不会改变的。如果我对他还有用,他会带我一起走的。他把我扔在巴黎,那是因为这样做对他达到自己的目的有好处。所以,他一个人走了,我永远得到自由了。”

泰戈朗尔夫人用渴求的目光最后说。

得波利并不回答,使她仍处于那种焦虑的期盼当中。

“怎么?”她忍不住说,“你不回答我?”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要问你我该怎么办,”男爵夫人心情不安地说。

“啊!那么你希望我给予你建议?”

“当然,我的确希望你给我建议。”泰戈朗尔夫人焦急地说。

“那么,假如你希望我给您建议,”那青年冷冷地说,“我就建议你去旅游。”

“去旅游?”她诧异地说。

“当然啰,正如泰戈朗尔先生说的,你很有钱,而且现在自由了。按我的想法,泰戈朗尔小姐婚约的二次破灭,泰戈朗尔先生在双重打击之下出走了,离开巴黎是很有必要的。你必须让外界相信你遭到遗弃了,而且无依无靠。一个破产者的妻子如果保持着奢华的外表,人家是无法原谅的。你只需在巴黎停半个月,让外界知道你遭到遗弃了。将被遗弃的过程讲给你的朋友听,她们很快就会把消息散布出去。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留下你的首饰,放弃你法定的继承权,每一个人都会赞扬你,称赞你非常高尚。他们知道你遭到遗弃了,会认为你很贫穷,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真实情况,而且我很愿意把我的账目交给你,做你忠实的合伙人。”

男爵夫人惊呆了,脸色惨白,木然地站着,她听这一番话时的恐慌心理,与得波利说话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形成鲜明的对比。“遗弃!”她重复着波利的话说,“啊,是的,我的确被遗弃了!你说得对,阁下,谁都不会怀疑我的困境。”这个坠入情网自以为是的女人用这几句话来回答得波利。

“但你还有钱,非常有钱,”得波利一面说,一面从他的皮夹里拿出几张纸来,铺在桌子上。泰戈朗尔夫人并不看他,——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和那就要流淌出来的眼泪。

最终,还是自尊心获得胜利,即使她没有完全控制住她激动的心情,至少她没让眼泪流下来。

“夫人,”得波利说,“自从我们合作以来,六个月了。你提供了十万法郎的本钱。我们的合伙是四月开始的。五月,我们开始经营,在一个月中赚了四十五六法郎。六月,利润达九十万。七月,我们又增加了一百七十万法郎。你知道,就是做西班牙公债的那个月。八月,我们在月初亏损三十万法郎,但到十三号便已赚回来。现在,在我们的帐上,——一共赚了二百四十万法郎,——也就是说,我们每人一百二十万。现在,夫人,”得波利就像一个股票经纪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另外还有八万法郎,是这笔钱的利息。”

“但是,”男爵夫人说,“我没想到你拿钱出去赚利息。”

“请原谅,夫人,”得波利冷冷地说,“我这样做是得到过你的允许的,所以,除了你提供的十万法郎以外,你还可以分到四万利息,加起来,你的部分一共是一百三十四万法郎。嗯,夫人,为了安全起见,我前天已经把你的钱从银行提出来了。你看,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如果我迟迟不算账,等人找上门来,我就被人怀疑了。你的钱在那儿,一半现金,一半是支票。我指的‘那儿’是因为我的家里不够安全,律师也不太可靠,房地产预订契约,尤其是,你没有权利保存属于你丈夫的任何东西,所以我把这笔完全属于你的全部财产——放在那只衣柜里面的一只钱箱里,为了安全起见,我亲自将它锁进去。那么,”得波利打开衣柜,拿出钱箱打开,继续说,——“现在,夫人,这是八百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你看,像是一本装订好的画册。此外,还有一笔二万五千法郎的股息,余数,大概还有十一万法郎,这是一张开给我的银行家的支票,他会如数付给你的,你大可放心。”

泰戈朗尔夫人木然地接受了支票利息和那堆钞票。这笔巨大的财产放在桌上并不显得很多。泰戈朗尔夫人欲哭无泪、情绪不稳,她把钞票放进她钱袋里,把股息和支票夹入笔记本里,然后,她脸色惨白,呆呆地站着,期待一句安慰话。但她什么都没等到。

“现在,夫人,”得波利说,“你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财产,一笔能使你每年稳获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收入,对于一个一年内不能在巴黎立足的女人来说,足够了。你以后可以随心所欲,而且,一旦发现你的收入不够用的话,夫人,看过去的情分上,你可用我的,我很愿意把我的全部所有都给你,当然是借了。”

“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男爵夫人答道,“你知道,你刚才付给我的那些钱,对于一个准备不再露面的可怜女人来说,已经太多了。”

得波利一下感到有些吃惊,但迅速恢复了常态,他鞠了一躬,表情之间像是在说,——

“请便吧,夫人。”

在此之前,泰戈朗尔夫人或许还抱着某种希望,但当她看到得波利那漠不关心的态度,那种轻视的目光,以及那种耐人寻味的沉默的时候,她抬起头,泰然自若,但又毫不迟疑地走出房门,甚至不屑向他道别。

“唔!”得波利在她离开以后说,“这些计划很妙呀!她可以呆在家里读读小说,她虽然不再能在证券交易所投机,但却还可以在纸牌上投机。”

然后,他拿起帐簿,小心地把他刚才付掉的款项一笔笔划去。“我还有一百零六万,”他说。“威昂弗小姐死了多可惜呀!她各方面都与我相配,我本来可以娶她的。”他心平气和地等泰戈朗尔夫人离开二十分钟以后他才离开那座房子。在这段时间里,他专注地计算数字,把他的表搁在一边。

勒萨日剧中那个魔鬼的角色阿斯摩狄思——如果勒萨日没有把他写进自己的作品里,其他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也会创造出他来的——如果在得波利算帐的时候,掀开圣·日尔曼路那座小房子的屋顶,就会看到一幕奇特的情景。在得波利和泰戈朗尔夫人平分二百五十万的那个房间的隔壁房间里,住着两个熟人,他们在我们以前所讲的事情里占着极重要的地位,而且以后要继续关切地讲述他们两个人。那个房间里住着梅瑟塔思和昂尔菲。最近几天来,梅瑟塔思发生了很大变化,——这并不是因为她现在衣着朴素,使得我们认不出她了,即使有她富有的时候,她也从未富贵妆扮,也并不是因为贫困潦倒致使无法掩饰贫穷的现实。不,梅瑟塔思的变化是她的眼睛不再有光芒,她也不再有笑容,她那以前富于机智的谈吐已消失了,她常欲言又止。让她的精神崩溃的,不是贫穷,她并不缺少勇气承受贫苦的力量,梅瑟塔思从她以前从羡慕的地位跌到她目前的处境,就像一个人从一个美丽的天堂跌入痛苦的地狱,——梅瑟塔思像是一位皇后从她的宫殿跌到一间茅舍里,她只能有基本生活必需品,她无法习惯用泥碗吃饭,也不能习惯用下等草褥来等同床垫。这个美丽的迦太兰人和高贵的伯爵夫人丧失了高傲的目光和动人的微笑,她现在所看到只有穷困。房东在墙上糊了灰色的纸张,地板上不易显示出来,没有地毯,房中的家具引人注目让人没法把目光从硬充阔气的寒酸相上引开,看惯了精美高雅的东西的眼睛看了这些永远不会感到舒服。

蒙奥瑟弗夫人自从离开宅邸后,就住在这儿,周围的寂静使她感到压抑,可是,看到昂尔菲注意着她的脸色想了解她的思绪,她勉强在唇边挤出一个机械的微笑,这种微笑让人感到凄凉,同她以前眼睛里光芒四射的样子迥然不同。好像是没有温暖的灯光。昂尔菲也忧心忡忡,过去奢华的生活使他与目前的境况极不相衬。如果他不戴手套出门,他的一双手便显得太白了,如果他想徒步走在路上,他的皮靴似乎太亮了。可是,这两个高贵而聪明的人,在母子关爱的映衬之下,得到了无声的宽容,他们不用像朋友之间那样事先通过探试才能达到坦诚相见。坦诚相待在这种情况下是非常必要的。昂尔菲至少不会对他的母亲说:“妈,我们没有钱了。”他至少不会用这种话来让她难堪。以前梅瑟塔思从不知道穷苦意味着什么,她在年轻时代常常谈到贫穷,但在“需要”和“必需”这两个近义词之间,她不明白真正的含义。住在迦太兰村的时候,梅瑟塔思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也有许多,但好些东西是她从不缺的。只要鱼网不破,他们就能捕鱼;而只要把鱼卖了,他们就能买线织新网。

那时候,她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爱人,那时她只需照顾自己。

她经济状况虽然不是很理想,但她还可以相当宽裕地支付自己的一份开销;现在她手头分文没有,却有两份开销得支付。

冬天将至。在那个阴冷的房间里,梅瑟塔思没有生火,她以前最喜欢享受炉火的温暖,从大厅到寝室都温暖如春的。现在她甚至连一朵小花都没有,以前她的房间像一座具有珍奇植物的花房。她还有儿子。直到那时,一种责任感激起的兴奋支持着他们。兴奋像热情一样,让我们暂时遗忘了困境。一旦热情减退下来,他们从幻想中回到了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来,在畅想以后,必须考虑到实际。

“妈!”泰戈朗尔夫人下楼梯的时候,昂尔菲喊道,“如果感兴趣,我们来算一算我们还有多少钱好吗?我需要一笔钱来实现我的计划。”

“钱!什么都没有!”梅瑟塔思苦笑了一下。

“不,妈,三千法郎。我有一个主意,可以凭三千法郎过上快乐的生活。”

“孩子!”梅瑟塔思慨叹道。

“唉,亲爱的妈呀!”那年轻人说,“可惜过去我花了你太多的钱,而不知道钱的重要。这三千法郎是一个大数目,我用它计划一个充满安宁的神奇的前途。”

“可以这么说,我亲爱的孩子,但你认为我们可以接受这三千法郎吗?”梅瑟塔思红着脸说。

“应该可以,”昂尔菲用肯定的口气答道。“我们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缺钱用,你知道,这零钱就埋在马赛米兰巷一所小房子的花园里。有两百法郎,我们就能到达马赛了。”

“靠两百法郎?你这么想,昂尔菲。”

“噢,至于这一点,我已向公共驿车站和轮船公司咨询过了,我已经算好了。你可以乘双人驿车到厦龙,你瞧,妈,我待你像一位皇后一样,这笔车费是三十五法郎。”

昂尔菲于是拿起一支笔写了起来:双人驿车三十五法郎从夏龙到里昂,坐轮船六法郎从里昂到阿维尼翁,仍坐轮船十六法郎从阿维尼翁到马赛七法郎沿余零用五十法郎……总计一百一十四法郎就算一百二十吧,昂尔菲笑着说。“你看,我算得很富余了,是不是,妈?”

“你呢,我可怜的孩子?”

“我!你没看见我留了八十郎给自己吗?一个青年是不需要不必要的浪费的,而且,我清楚出门是怎么一回事。”

“可那是乘着私人驿车,带着仆人。”

“随便怎样都行,妈。”

“嗯,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两百法郎呢?”

“这不是?另外还有两百。瞧,我把我的表卖了一百法郎,把表链和坠子卖了三百法郎。没想到,那些小玩意比表还值钱。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现在,我们很有钱了,因为,你旅途只需要一百一十四法郎,你却可以带着两百五十法郎上路。”

“但我们还欠这间房子的租金呢!”

“三十法郎,从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偿扣好了,我只需要八十法郎的旅费。你看,我是富富有余的了,还剩下不少。你认为怎么样,妈?”

于是昂尔菲摸出一本嵌金搭扣的小笔记本,——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心爱的东西,也许是那些常常来敲他那扇小门的神秘的蒙面女郎送给他的订情信物,——昂尔菲从这本笔记本里抽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这是什么?”梅瑟塔思问。

“一千法郎,妈。噢,这是真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听我说,妈,别激动。”昂尔菲站起来,在他母亲的两颊上分别吻了一下,然后站在那儿看着她。“妈,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美!”年轻人怀着真挚的感情深情地说,“你的确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丽最高贵的女人了!”

“好孩子!”梅瑟塔思说,她竭尽量克制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真的,只要看到你忍受痛苦,我对你的爱就变成敬重了。”

“我有了儿子就不会痛苦,”梅瑟塔思说,“只要我还有你,我是不会感到苦难的。”

“噢!是这样的。”昂尔菲说,“现在开始面对了。你知道我们必须进行的协定吗,妈?”

“我们有什么协定?”

“有的,我们的协定是:你去住在马赛,而我则动身到非洲去,在那儿,我将不用已经抛弃的那个姓,而用我现在这个姓氏。”梅瑟塔思叹了一口气。“嗯,妈呀!我昨天已经去应征加入驻阿尔及利亚的骑兵联队了,”那青年说到这里,便低垂眼睛,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举动令人佩服。“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我有权利决定它。我昨天去顶替了一个人的位置。我没想到自己那么值钱,”那青年人努力笑笑,“整整两千法郎。”

“那么,这一千法郎——”梅瑟塔思浑身打着冷颤说。

“是那笔报酬的一半,妈,剩余的在一年之内付清。”

梅瑟塔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抬头看看天,一直被抑制了的眼泪,终于禁不住夺眶而出。

“用生命换来的代价。”她伤感地说。

“是的,如果我战死的话,”昂尔菲笑着说,“但我向你保证,妈,我有坚强的意识要保护我的身体,我求生的意志从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

“仁慈的上帝啊!”

“而且,妈,为什么你一定认为我会战死?拉摩利萨可曾被杀吗?姜茄尼可曾被杀吗?皮杜可曾被杀吗?摩列恩,我们认识的,可曾被杀吗?想想看,妈,当你看到我穿着一套镶花制服回来的时候,你将多么自豪呀!我要说:我觉得前途并不悲观,我选择那个联队只是为了名誉。”

梅瑟塔思竭力装出高兴样子,结果却是长叹一声。这位坚强的母亲觉得她不应该仅让儿子肩负重担。

“嗯!现在你明白了吧,妈!”昂尔菲继续说,“我们有四千多法郎供你花。这笔钱,至少够你生活两年。”

“你是这样考虑的吗?”梅瑟塔思说。

说出来的话是这样的伤感,昂尔菲理解母亲的心思。他的心在猛跳,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温柔地说:“是的,你要活下去的!”

“我要活下去!你还离我而去吗,昂尔菲?”

“妈,我一定要去的,”昂尔菲用一种坚毅而平静的声音说,“你很爱我!所以不愿意看见我碌碌无为在你的身边闲荡,而且,我已经签了约了。”

“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志行事,我的孩子,而我——我将按上帝的意志行事。”

“那不是我的意志,妈,是我的理智——。我们难道不是两个处于绝境的人吗?生命对你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可眷恋的。生命对我有何意义?没有了你,更无可眷恋了,相信我,要不是为了你,早在我怀疑我的父亲,抛弃他的姓氏的那一天,我就不想再活了。如果你答应我继续保持希望,我就会活下去,如果你允许我照顾你未来的生活,你就能使我的信心增加一倍。那时,我就去见阿尔及利亚总督,他有一颗慈悲的心,而且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我会把我悲惨的身世告诉他。我会要求他照顾我,如果他能恪守诺言,对我发生了兴趣,那么在六个月之内,前提是我不死,我就成为一名军官了。如果我成了军官,你的幸福就拥有了,到那时就有足够的钱,够两人花的了,特别是,我们将拥有引以为骄傲的姓氏,因为那是属于自己的姓氏了。如果我牺牲了,那么,妈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结束生命,而我们的不幸也就到此结束了。”

“很好,”梅瑟塔思说,眼里露出高贵而动人的神色。“你说得对,我的宝贝,向那些关注我们的人证明:起码我们是值得怜惜的。”

“但我们不要总去想可怕结果,”那青年说,“我向你保证:我们是说得更准确些,我们的将来是幸福的。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同时又是知足常乐的女人,我要改掉坏习惯,希望能不动情感。一旦到了部队里,我就会有钱,一旦住进汤坦斯先生的房子,你就会变得安稳了。让我们奋斗吧,我求求你——让我们用奋斗去寻找幸福吧。”

“是的,让我们奋斗吧,因为你有权利活下去的,而且有权利得到幸福的,昂尔菲。”

“那么我们的财产分割就这么定了,妈,”那青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我们今天就可以出发了,我按我们商定的办法去给你定位子。”

“你呢,我亲爱的孩子?”

“我在这儿再住几天,我们必须让自己习惯于分离。我要去搞几封介绍信,还要打听一些关于非洲的消息。我到马赛再去找你。”

“那么,就这样吧!我们走吧。”梅瑟塔思一面说,一面披上围巾,她只带出来这一条围巾,它是一条珍贵的黑色的克什米尔羊毛围巾。昂尔菲匆匆忙忙地收集好他的文件,付清了欠房东的三十法郎,伸手搀扶着他的母亲,走下楼梯。恰好有一个人走在他的前面,这个人听到绸衣服的窸窣声,恰好转过头来。“得波利!”昂尔菲轻声地说。

“是你,蒙奥瑟弗,”大臣秘书站在楼梯上答道。好奇心战胜了他那想掩盖本来面目的想法,而且,他已被蒙奥瑟弗认出来了。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那个青年,他的不幸曾在巴黎轰动一时,这的确是够奇特的。

“蒙奥瑟弗!”得波利说。然后,在昏暗的光线里注意到蒙奥瑟弗夫人那依旧还很优美的身材和那黑色的面纱,他便带着一个微笑说,“原谅我!我走了,昂尔菲。”

昂尔菲不明白他的意思。“妈,”他转过去对梅瑟塔思说,“这位是得波利先生,内政部长的私人秘书,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怎么说曾经呢?”得波利不太连贯地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说,得波利先生,是因为我现在没有朋友了,我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了。我感谢你还认得我。”

得波利走上来热情地和对方握手。“相信我,亲爱的昂尔菲,”他尽量用友好热情的口吻说,“——相信我,我对你的不幸深表同情,如果我能够为你效劳的话,我可以听从你的吩咐。”

“谢谢你,阁下,”昂尔菲微笑着说,“我们虽遭不幸,却还过得去。我们要离开巴黎了,在我们付清车费以后,我们还能剩下五千法郎。”

得波利的脸都红了,他的钱袋里装着一百万呢,他虽然不善于想像,但他不禁联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这座房子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应该遭受谴责的,然而在她的披风底下藏有一百五十万还觉得少,另一个是遭受了不公平的的打击,而她却在忍受她的不幸,虽然身边只有很少的钱,但却感到很富足。这种强烈的对照使她对以前的做法和看到的现实让他迷茫了。他含糊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奔下楼梯。那天,部里的职员,他的下属都成了他的出气筒。但当天晚上,他成了一座座落在玛德伦大道上的漂亮的房子的主人。并且每年有五万里弗的收入。

第二天,正当得波利在签署房契的时候,——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钟左右,——蒙奥瑟弗夫人满怀深情地拥抱了儿子,跨进公共驿车,车门随后关上了。这时,在拉费德银行一扇拱形小窗口后面,躲着一个人。他看见梅瑟塔思走进驿车,然后驿车开走看见昂尔菲回去,这时他举起手,按在他那布满愁云的额头上。

“唉!我从这些可怜的无辜者手中夺来了幸福!如何才能把幸福还给他们呢?上帝帮帮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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