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进入诗学领域,一开始就面临两个障碍:道德对欲望的压抑和经济学对欲望的放纵。现代主义小说诗学对这两者都采取了决绝的态度,而将欲望变成了一个叙事或语言的问题。
弗洛伊德的矛盾在于,他既想通过自由联想来满足肉体欲望的隐秘快感,又想借助于“超我”的力量超越“本我”而达到升华的目的。他曾用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表达了欲望故事的基本结构。这个例子讲的是一个孩子的游戏:“噢!”(玩具不见了!)“达!”(玩具回来了!)这个“噢—达”的故事,就是欲望客体(母亲)离开孩子这一创伤性记忆的替代。这是一个典型的童话叙事结构,并不能适应成人的情况。因为儿童的欲望是可以用随便什么感官都能代替的。成人的情况则要复杂得多。
事实上,无论是精神分析还是哲学,它们都将欲望问题与死亡或永生连结在一起。对于被分解到各个器官上的各别欲望的分析,并不是它们的最终目的。眼下小说界红极一时的作品,并不是欲望的故事,而是一些无望的叹息,因为那些故事将大量的笔墨集中在对各别欲望的描写上,即欲望被分解到身体的各个部位上:手(抚摸、抢劫、杀人)、眼(窥淫)、生殖器(通奸和强奸)、嘴(吃、骂和口淫)。当一个器官满足之后,别的器官就跟着起来造反。作者、读者和社会三者的“力比多”拥抱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幽灵,为分解的欲望呐喊。
拉康的进一步研究,给了欲望问题一个悲观的结论。他认为,正是最初的丢失物——母亲的躯体——引出了我们生命的故事,驱使人类在欲望的无休止的转喻中去寻找那失去的天堂替代物。拉康的中心问题是“噢!”(不见了)他的叙事结构可以表述为:“噢1——噢2——噢3……”这是一个无法结尾的叙事结构(我想到卡夫卡写长篇小说总不能结尾,原因恐怕在此)。对于欲望的态度,西方“二元论”思维方式有一个最大毛病,要么把它作为“有”的客体去捕捉(如所谓的现实主义);要么把它作为“无”予以省略,比如康德的“审美无利害”理论。阿多尔诺认为,这种肉体的否定性(或愉悦过程)的缺席,导致了一种“被阉割了的享乐主义悖论”。我一直认为,为了防止欲望被分解到各别器官上去,一定得有一种力量加以阻止,将欲望逼进诗性的通道。康德的审美理论中也有一种“逼”的力量,但这是一种与肉体无关的巨大的外力——上帝、道德律令。它省略了肉体愉悦的全部过程,所以没有叙事上的对应印证。
无论欲望诗学遇到多大的难题,二元论思维方式都帮不了我们。我想到,中国道家理论中蕴藏着一种伟大的“肉体辩证法”。它将生与死的难题融进了整个肉体运行过程(气的运行),它既要满足感官的欲望,又要达到升华(成仙)的目的。在道家那里,“无极→两仪→四象→八卦→万物”这样一个宇宙发生学模式,与人体的自然生理过程是同一的。不过,这是一个从生到死的宿命过程。但道家并不屈从这个过程,而是试图超越死亡(成仙)而对“生”发言,以达到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升华(得道)。因此,他们首先就面临着欲望问题。道家内丹派术士“得道”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对欲望进行压抑。必须注意这种逼压的方式是十分独特的(有别于基督教或佛教的苦修士)。首先,为了抵抗“生—死”的宿命过程,他们是逆道而行,即将上述宇宙发生学模式颠倒过来,变成“万物→八卦→四象→两仪→无极”。用内丹派术语表述为:“炼精还气,炼气化神。”这一过程就是对欲望分解到器官上去的抵制,即将欲望还原为一种“无极”的境界。这看似一个抽象的理性的过程,但是,这一过程中的阻止力,根本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肉体自身。肉体的否定性或曰神秘性自始至终参与其中。道教经典《周易参同契》,尤其是托名八仙所著的《天仙金丹心法》,对这个逆向修炼过程中肉体的愉悦感受,作了精细的表述。
已故胡河清先生曾用《周易》体现的“圆神”(神秘主义)和“方智”(理性主义)来说明中国传统文化对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的调和。“蓍之德圆而神”,即肉体参与其中的对事物的感知是神秘的;“卦之德方以智”,即形式化了的卦象结构是抽象而理性的。这两者合而为一就是可能的“全息现实主义”的基本结构,其所言极是。不过,在《红楼梦》之后,他又列举了几个当代中国作家为例证。对此,我却不大敢苟同。我认为“圆神方智”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肉体的智慧”。离开肉体,问题就会落空(变成彻底的空无)。这犹如大乘必须建立在小乘之上一样(佛教就有“大乘不防念”之说),最高的“肉体智慧”当然是“成仙”。在当代中国文学中,谈仙还为时过早,最多只能谈谈尚未成仙的“精怪”比如蛇精、猴精、灵龟之类。胡河清对格非、余华、苏童的评论,的确有着高度的艺术直觉,可惜他没有从诗学角度进行分析。
内丹派术士的成功与否并不是问题的要害(事实上我们这些俗人根本无力对此进行判断),但他们的实践都为我们提供了思路。诗人和小说家在语言表达上所做的,正是内丹派术士们在人体(“丹炉”)里所做的。所以,前面所说的,实际是欲望诗学的小说叙事学的隐喻的说法。因此,欲望诗学对小说叙事的期望是,叙事过程不仅是对欲望分解的抑制从而走向升华的过程,同时又是肉体感官充分展开的过程。这里还必须提到梦的叙事。有的梦的确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是一种欲望的满足,但它只能说是肉体迷宫的一张显影了的照片,它并不为我们走出肉体迷宫指路。“欲望诗学”尽管必须重视梦的分析,但不应对精神分析寄予过多的希望,倒是在对梦的元素进行字形或词源学分析后,可能有意外的收获(顺便提到,中国古代释梦法,除去测字等术数方法外,还与人体这个全息系统相关联,医书《内经》和《黄庭经》中都有释梦内容)。
欲望诗学首先关注的是感官的欲望问题。“欲望”一词本身也与人的身体有关。“欲,贪欲也,从欠,谷声。”(《说文解字》)声符为“谷”,意符为“欠”。“欠”字是一个人体之上出气状,大有欲火中烧,蠢蠢欲动之势。英语将“欲望”一词(desire)与“希望”(wish)相区分。前者指与躯休相关的渴望(包括性);后者指不能实现的、带有幻想色彩的事物(如“我希望变成一只飞鸟”),使用时要求用虚拟语气。佛教称此为妄念;道家则认为这是无精之神、无气之神。弗洛伊德把“欲望”看作一个“处于心理的东西和躯体的东西的一个边缘概念”,暗示了其神秘性。
感官的欲望的确能为艺术表达提供许多令人惊奇的细节,但也会把我们引入肉体迷宫而找不到归途。有人经常标榜一种“女性化”的感觉方式,事实上是对肉体神秘性的屈从;同时,对在肉体迷宫中不停晃悠、不思归家心安理得。“女性化”的感受方式是一种肉体的记忆。比如,当你问她某家商店在哪里,她不一定说得出,但一走到那里,她立刻认出了;“男性化”的方式是理性的方式,他凭“笛卡尔坐标”记忆,十分准确;但走到那家商店边,他却认不出来。这两种方式都非诗学之正道。理想的艺术表达应该是一种“雌雄同体”(bisexuality)、“阴阳合一”的方式,或者叫“圆神方智”的方式。这里需要某种智慧性的东西。它既不会轻易地放弃肉体的感受,而制造虚设的乌托邦,也不会耽于感官的享乐。那种肉体可能会将生命点燃,照亮着从黑暗的深渊走出来的道路。
道家内丹派术士那种自始至终有肉体参与其中的升华之路:从“炼精还气”到“练气化神”的过程,是一个在体内(“丹炉”)重新组合阴与阳、阿尼玛与阿尼姆斯(荣格术语,可能与人体中的雌雄荷尔蒙有关)的过程,也是一个与宇宙发生学模式相逆的升华过程。在实践论层面,我们这些俗人的确无法对此发言。但人发明了艺术、文字。艺术语言当然不是从逻辑或所谓的辩证层面来说话,而是借助于“象”来显示。这种“象”与造化的秘密有一种神秘的感应。所以,中国人提到仓颉造字时,有“天雨粟,夜鬼哭”的说法。
从修辞学的角度看,词的熔炼过程(词语的炼金术),就是词义的还原过程,它阻止了欲望的分解,而指归到最初的阴阳合一的升华状态(无极也)。比如:“乱”兼训“治”。胡河清在《钱钟书语言研究的当代文化意义》一文中,对“冤家”一词的分析也是一例。“冤家”一词兼有“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和“恨切惆怅、怨深刻骨”之义,是一种既爱又憎的“两端情感”。弗洛伊德也认为词的原始意义有“两歧性”。对词义的还原过程,既然像一个有肉体参与的“炼丹”过程(因为它包含了深切的“心肠辩证法”,而不是抽象思辩的“头脑辩证法”——《管锥编》),并且最终走向升华(成仙或永生),那么,它就既是“解”的过程(瓦解的、反讽的),又是一个“构”的过程(炼词、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