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
我记忆中的校园，始终为一场绵密的春雨所覆盖，像一本被打湿的辞典，需要细细阅读和辨识。在雨雾中，遍地高大的银杏、垂柳和白杨傲然挺立，犹如那个时代的俊杰。一位位师长像高蹈的仙鹤，脚不沾尘，静谧地擦身而过，徒留下青铜般的枝条，寂然萌芽，仿佛我的一段少年时光。1978年，我曾求学于此，1984年离开兰州中后，这扇大门也不曾对我关闭。我仍记得穿行于教室中的飞燕，记得一座古朴且幽深的图书馆，记得镌印了“弘毅”校训的那块斑驳牌匾，记得先生们古风盎然、学养似海的仪容。那是刚刚“解冻”的岁月，在吹气如兰的风中，永宁先生也迎面走来。
那时，我并不知道永宁先生是一位诗人。其实，他沉潜，他修身，他一直在隐忍持续地书写，寂寞地歌唱，砥砺不断。对我这样一个从小怀揣了文学梦的少年而言，这该是一种多大的缺失啊。我不曾走近，亦不曾就教于他，聆听训示。但我确信，恰是有了像永宁先生这样的师长存在，我萧然的成长中，才有了一番寂寥的庇护与光荣。这是诗歌的启示。或者说，乃是文字的伟大馈赠。
比如现在，永宁先生的大着《晚来集——无题诗100首》即将付梓时，我默诵诗篇，感慨连连。
永宁先生晴朗。晴朗有两重含义，一是他爱笑，在笑声烂漫的过程中，他显得开阔与平和。这也构成了他诗歌的征象。因为，个时时保有笑容的人，定拥有内心辽阔的地平线，于漠漠无涯的天际下，将自己当成旗帜或风景，游吟，品评，漫步大地，记录生命。笑是一种信念，也是一次回答，在精神的召唤下，深入个人的历史隧道，畅想与怀念。他曾这样描写一尊青铜雕塑：青铜马，永远年轻的青铜马，/在大理石的底座上永恒地奔跑，/它知道，前面的路还很/迢迢，还很迢迢。/一匹马在落日里呼晡，/风翻卷着鬃毛。一类似奇崛执拗的形象，彷如鲁迅笔下的战士，荷戟巡行，却不存彷徨。
晴朗的另一层含义，是说永宁先生的诗作，有一种庄严的法相，令人怦然心动。在当下繁复的社会生活中，诗歌已不再有身世和谱系，也不再是炫技的表达，它仅仅是一条修身的秘径，一种催问性灵的香草，有待珍视之人的发现和呵护。恰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永宁先生孤身远引，以他的淡定和笔，为诗歌再次酝酿出庄严之相，重新洒布了汗漫之气。他的诗句布满了唐宋意象，禀赋了五四风骨，又承接了艾青一脉。拈花不语的留白，直抒胸臆的递进，种廓然的高贵，历历在目，发人深思。
或许，因为永宁先生生治史的缘故，他的眼力通透，他的诗句骁行，他的诗绪跳跃，他的题材繁杂。在纵横捭阖的书写中，庄严与高贵，也使他的颂唱散布了一层慈瑞的微芒，直指人心。慈者，予乐；悲者，拔苦。像他吟咏的那样：庄子和我促膝谈话，/月牙儿钩着一帘黑纱，/—只蝴蝶睡在庄子的肩上，/我的心芬芳着春花。/庄子和我促膝谈话，/树摇着风不停地喧哗，/大鹏的翅膀驮起了朝霞，/我的心飞向了天涯。而在另一首诗里，永宁先生干脆自况为“编草鞋的庄子”。
一永宁先生将这本着作命名为《晚来集》，他也刚从兰州一中校长的任上退下来，但诗歌犹在。一个怀揣了诗心的人，当然青春常驻，思想流芳。所以，我不揣冒昧地将永宁先生的这100首无题诗，归结为“喜乐诗篇”。
祈愿与诗歌相伴的永宁先生，喜乐无限。
作为弟子，我谨遵师命，写下这些忐忑的文字，只为了表达内心的景仰和崇敬。抄录一首旧作，允我向永宁先生致敬，
向诗歌致敬——
冷下去的秋天，鹰在发烫。
大地无恙。
我知道，心上人的脸上
今夜无恙。
那曾经离去的一人
手持爱意
遁入天山。谁在此刻带着灰烬的笑容
谁就站在
冷下去的秋天。
可是，鹰在发烫一
持续的举念，掉头走在
旧日的路上。
在伟大的边疆，我拾下骨笛、茶碗和药方
风从四方吹袭
青春尚在
只身前往。
鹰发烫，所以
天空发烫。
云朵发烫。一座思想的天山
坐入大地
宛如坚持的血，燃烧在冷下去的秋天。
(叶舟着名诗人、小说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