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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夺妻复仇

大概是 1172 年的冬天,铁木真与札答兰部的札木合结为安答,也就是结为生死之交。

札木合与铁木真属于同一个祖先的后代。他所在的部落也住在斡难河畔,与铁木真家相邻。两人从小就在一起玩耍,是一对很要好的小伙伴。

这年,铁木真 11 岁。有一天,他与札木合一起在斡难河的冰床上击髀石玩。

髀石本来是用来打野兔的武器,可是蒙古草原上的小孩平时爱击髀石玩。尤其是冬天,在结冰的河床上击石,髀石就会滑得很远很远。两人玩得很开心。于是札木合赠送给铁木真一枚公狍子髀石,铁木真又回赠给他一枚铜灌髀石。两人对天盟誓,结为安答。

第二年春天,春暖花开时节,铁木真与札木合一起用自制的木弓练习射箭,比赛谁射得最准。两人玩得很高兴。这一次,札木合赠给铁木真一枚用牛角做的鸣镝箭,而铁木真则回赠他一枚用硬木做的木箭。两人互换礼物,再次结为安答。

按照蒙古族的风俗,结为安答后,即结为盟友,盟友要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

结为安答,就如同汉族结拜兄弟,是当时蒙古草原上最流行的社会风气,没什么稀罕的,但对已被自己的氏族抛弃的铁木真家来说,多个朋友,就意味着多一份力量,这正是孤儿寡母所需要的。

对铁木真来讲,与札木合结为安答,为他成年后进行第一场大规模战争找到了可靠的同盟军,保证了初战的胜利。但同时由于相互嫉妒而引起的纷争,也导致了铁木真与札木合之间一连串的武力较量。

在铁木真早期的军事生涯中,札木合有很大的影响。

铁木真 14 岁时,遭到泰赤乌部骑兵的追捕,多亏赤老温一家舍死相救,才得以死里逃生。

在这次惊险万分的不幸事件中,铁木真有幸结识了后来为他冲锋陷阵、号称“四杰”之一的得力部将赤老温。

当时,泰赤乌部的首领塔儿忽台乘人之危,卷走了也速该的部众和牲口,抛下铁木真一家,让他们孤儿寡母,自生自灭。因为在他心里盘算着,没有畜群,没有氏族,铁木真一家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要么就会被强盗杀死,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来干掉他们。

可是,根据不断传来消息说,铁木真一家人生活得很不错,牛、羊增多了,马也肥了,几个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尤其是铁木真,才 14 岁,就已长得身材高大,浑身是劲,骑马射箭,摔跤格斗样样精通,练得一身好本事。特别令塔儿忽台不快的是,铁木真小小年纪,竟然与势力强大的札答兰部的首领的儿子札木合结为安答。

塔儿忽台知道铁木真母子怨恨自己,迟早可能要报复,于是便决定先下手为强,先把铁木真抓来。

上次,塔儿忽台怕把事情做得太绝,对自己影响不好,故没有直接加害于铁木真母子。这次,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亲自率领一支嫡系的骑兵部队,杀气腾腾地扑向铁木真家住的蒙古包。

这一天,诃额仑夫人正与铁木真在帐篷外轧草,速赤夫人带着其他几个孩子在清理牛圈和羊圈。他们突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大批骑兵正沿斡难河畔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诃额仑夫人知道,这么多泰赤乌人手持兵器,气势汹汹远道而来,绝非好意,肯定是来加害她们一家的。她想,逃跑是不可能的,只有利用栅栏的掩护,拚死一战。她告诉孩子们按预先演习的方案,准备对付敌人。

诃额仑夫人知道这一天是迟早都会来到的,不是土匪强盗来偷袭,就是仇家来报复。所以,她不辞劳苦伐木,早就在帐篷外围构筑了一圈高大坚固的栅栏。

平时,她教孩子们张弓射箭,并演练如何防守栅栏,阻挡偷袭者闯入。她亲自跑去关上栅栏门,命令铁木真、合撒儿、别勒古台带上弓箭防守以栅栏门为中心的正面,然后命令老仆妇豁阿黑臣带着年幼的合赤温、帖木格、帖木仑呆在帐篷里别出来。她与速赤夫人监视侧翼和后面。

泰赤乌人很快就冲到栅栏外。铁木真兄弟一齐放箭,射倒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泰赤乌人。泰赤乌人也射箭回击,箭如雨下,有的射入了栅栏木中,还有的落到了院子里,但他们不敢靠近栅栏。因为他们特别怕神箭手合撒儿放箭。

这时,塔儿忽台赶到前面,喝令部下停止射箭,大声对诃额仑夫人喊道:“诃额仑,你听着!我们只要铁木真,请你叫他出来,其余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要!”

铁木真一听,就想出去,以摆脱全家的险境。诃额仑夫人一把拉住他,命令他带些吃的东西,骑家里最快的马,从栅栏后门冲出去,跑到古捏·温都儿山的树林里先躲几天,等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

铁木真带了一包食物,飞快地跨上快马,出了栅栏后门,向山林深处跑去。

塔儿忽台发现铁木真骑马跑了,忙令部下奋起直追。

铁木真快马熟路,抢先一步逃进了山林之中。塔儿忽台不敢贸然深入山高林密的古捏·温都儿山,派人把住各主要山口和路口,迅速包围了铁木真藏身的那片山林。

铁木真屏声静气,在山崖下藏了九天九夜,吃完了随身带去的食物,喝干了马奶,最后只好饮露水解渴,吃野果、野菜充饥。可是他实在忍不住饥渴,心想塔儿忽台早该撤走了,便牵着马走出树林。

不活捉铁木真不罢休的塔儿忽台派人一直在山口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不出十天,耐不住饥渴的铁木真,就会自动的乖乖地走出来自投罗网。

饿得东倒西歪的铁木真一出树林,一直在林子外埋伏的泰赤乌骑兵便一拥而上,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可是抵抗是徒劳的,铁木真只有束手被擒。

塔儿忽台命令部下,先把铁木真带回本部营地,关在一个帐篷里,专门派人看管。为防止逃跑,他们还给铁木真戴上木枷。

塔儿忽台并没有立即杀掉铁木真。因为他明白,如果杀了也速该的后代,肯定是不得人心的。所以,他并没有强攻诃额仑夫人的栅栏,他只是想教训一下强大的铁木真。

铁木真心里非常挂念他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一直等待机会逃离虎穴。

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盛夏的傍晚,泰赤乌人在斡难河畔狂欢。他们大吃大喝,又唱又跳,热闹非凡。这次轮班的看守是一个羞怯儿,异常的瘦弱文静。

他的注意力全被外面的欢闹场面吸引过去了,铁木真趁他麻痹大意的时候,用木枷使劲撞击他的后脑勺。没有经验的羞怯儿,一下就被撞昏过去。铁木真马上溜出帐篷,钻进斡难河的芦苇荡里,把身子泡在水里,只露出头在水面。因为他知道,在草原上跑,跑不了多远,就会被追上。只有先躲一躲,然后伺机弄到一匹

马,尽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没过多久,被击昏在地的看守慢慢苏醒过来。他一看铁木真不在了,急忙大声呼喊:“犯人逃跑了,铁木真逃跑了!”

塔儿忽台立即召集人马,分为几个小组,一组准备搜附近的林子,二组往铁木真家方向的草原追击,三组搜查斡难河畔的草丛和芦苇荡。

速勒都孙氏的锁儿罕失剌负责搜查河边。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发现了铁木真。但他并没有举报他,他对铁木真说:“听人讲,你目中有火,胸怀大智,将必成就一番大业,所以泰赤乌部的首领嫉恨你。现在,四面八方都布了岗哨,你暂时先藏起来,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锁儿罕失剌的两个儿子沈白、赤老温也非常佩服铁木真,同情他的处境。他们说服父亲帮助铁木真逃走。兄弟俩偷偷地把铁木真接回家中,把他的木枷解开并烧了。又把铁木真藏在羊毛车中,躲过了泰赤乌骑兵挨家挨户的搜查。等到风声过去后,他们给了铁木真一匹马、一把弓、两支箭、一只烤熟的羔羊和两壶马奶,让他从泰赤乌部的营地悄悄地逃走。

铁木真这一次顺利地返回家中。母子相见,诃额仑夫人又惊又喜。他们担心塔儿忽台再来偷袭,便将部落从斡难河上游迁到克鲁伦河上游地区。

铁木真在这次死里逃生的惊险经历中,得到了一个最大的收获,就是遇到了后来随他南征北战的猛将赤老温。

铁木真 16 岁那年,又遇到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件。一伙专门在草原上盗马的惯偷盗走了他们家的八匹银合马。

这一天中午,铁木真一家正在帐篷里吃午饭,他们家的八匹好马也在帐篷前的草地上安静地吃草。别勒古台一大早就骑马出去捕猎旱獭了,要过了中午才回来。

此时,铁木真一家绝对想不到,一伙盗马贼在光天化日之下正悄悄地接近他们家的马群。

这伙盗马贼是泰赤乌部的主儿勤氏人。他们骄悍好斗,经常以偷盗、抢劫为业。他们早就盯上了铁木真家的八匹银合马,看见他们家孤儿寡母,便打算光天化日之下盗马。他们先观察了一会,见帐篷外无人,便靠近马群,套住几匹马,用鞭子驱赶另外几匹马,往斡难河方向逃去。

铁木真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声,大吃一惊,急忙跑出帐篷,一看便大叫:“妈,不好了!一伙盗马贼光天化日下劫走了我们家的八匹马。合撒儿,快来,我们去追!”

兄弟俩发疯似地追去,但徒步哪里追得上快马加鞭的盗马贼。两人累得气喘嘘嘘,急得直跺脚,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盗马贼和他们家的八匹马消失在远处的草原上。

一直到夕阳西斜,别勒古台骑马回来了。他捕到十几只旱獭,满载而归,心里高兴极了。他没想到,家中八匹马被盗,而此时的铁木真正等着骑他的马去追盗马贼。他的这匹马现在是全家惟一的希望。

铁木真对自己的弟弟说:“别勒古台,你赶紧下来。我们家的马全被盗了,我要骑你的马去追赶那伙盗马贼,无论如何也要把我们家的马夺回来!”

他一把牵过缰绳,跃上马背,沿着盗马贼留下的马蹄印,但往强盗逃匿的方向追去。他知道,与这伙强盗免不了一场恶斗,便带上自己最拿手的弓箭和钢刀,此外还备足了干粮和水。

铁木真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追了三天三夜,还没有追上那伙盗马贼。茫茫一望无际草原上,除了盗马贼的马蹄印,根本没有人家。

直至第四天上午,铁木真才遇上一位牧马少年和他的马群。他急切地问那位少年,有没有看到一伙人赶着八匹银合马从这里经过。

少年正是博尔术,他不仅为铁木真指明了盗马贼的去向,而且和他一起去追讨回了八匹银合马。

回到阿鲁剌惕氏的营地时,博尔术的父亲热情地款待了铁木真,并对自己儿子的英勇行为大加赞赏。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真是一对好朋友,患难与共,情投意合,但愿你们今后能够互助友爱,永不分离。”

纳忽伯颜只有博尔术这一个独生子。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拥有像铁木真这样英勇顽强的好朋友,这样将来也好互相照应。

当铁木真带着八匹银合马回到家时,全家人都异常兴奋。

铁木真不仅找回了八匹马,而且又找到一位后来随他东征西讨、战功显赫的得力部将。

铁木真归来后,家里的困难处境渐渐地得到改善,而铁木真也长成了英俊威

武的小伙子了,到了结婚的年龄了。他九岁时,父亲曾为他聘翁吉剌惕部首领德薛禅之女孛儿贴。事情虽隔多年,但他并未忘记此约。此时的孛儿帖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即使在翁吉剌惕部诸多美女中也属佼佼者,致使许多蒙古酋长争相往聘。

孛儿帖现在已长大成人,如果德薛禅仍然信守初约的话,也该让她与铁木真成亲了。铁木真急于知道事情是否有变,更急于成亲,便同弟弟别勒古台去寻访屯营在客鲁伦河下游的德薛禅家。

其间,德薛禅一直扎营在扯克彻儿山与赤忽儿忽山之间,即克鲁伦河注入阔连湖之河口地区与注入此湖的兀儿失温河流域之间。见铁木真来到,德薛禅惊喜非常,连声说:“吾已知汝为泰亦赤兀惕人所嫉,吾心甚忧焉。今幸得见汝来矣!”

此时此刻,德薛禅很后悔当初没有把铁木真留下,让铁木真那么小就独自经历那么多风险。他心里也不住的在自责:这位未来的女婿处于最艰难的岁月时,他竟没有提供任何帮助任何力量……但不管怎么样,铁木真现在长成高大健壮的男子汉了,德薛禅看见此种情况,也就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马上把爱女孛儿帖嫁给铁木真,并亲自护送女儿女婿,一直送到克鲁伦河下游兀剌黑啜勒山方始返回。

德薛禅夫人,孛儿帖的母亲搠擅则一直送女儿至桑沽儿河和古连勒古山附近铁木真家所在地。搠擅夫人在女婿家住了几日,返回家时拿出一件异常珍贵漂亮的黑貂皮袄作为礼物送给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夫人。

新婚刚刚不久,铁木真即想到了实施其扩大军事实力的计划。而作为实施这一计划的第一步,他先派人去请他的朋友孛斡儿出来相助。他特意派别勒古台去请孛斡儿。同上一次一样,孛斡儿出一听说年轻的首领铁木真有请,也不禀报其父一声就立即出发了。他牵出一匹拱背棕黄马,随手拣起一条青毛毯往马背上一扔,上马扬鞭,同别勒古台并马而驰。

铁木真后来在泰加森林与草原交界处组织起了一支“大军”,而孛斡儿出就是这支大军的第一位“元帅”。

在铁木真一生的事业中,他的夫人孛儿帖也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她对铁木真来说确实是一种力量的源泉。首先(这对于一个蒙古妇女来说是主要的一点),她为铁木真生了四个虎子:术赤,豢舍台,窝阔台和拖雷。但应特别指出的是她以实际行动表明,她还是英雄铁木真言听计从的睿智的参谋。每当事处关键而不知应该何去何从时,孛儿帖的有魄力而又具有远见卓识的主张总是起着决策性的

作用。在她那令人生畏的丈夫的眼中,她一直都享有极高声望。当然,正像蒙古其他首领一样,后来的成吉思汗也不断地收婢纳妾,而且她们几乎都有机会伴驾远征,孛儿帖则只能留住蒙古大营。但是,在后来的成吉思汗的各个孩子中,最后分得父亲遗产的却只有孛儿帖所生之子。在成吉思汗的众多妻妾和部下中,也只有孛儿帖的地位最高,最受人们尊重。更有甚者,孛儿帖后来曾被篾儿乞惕人掳去,九个月后怀孕归来,但她的丈夫对她的敬重并未因此而受到一点的不好影响。对于孛儿帖被掳而怀孕归来这一令人痛苦的事件,成吉思汗甚至不愿意深究。

无论是在这一事件发生以前还是在这一事件发生以后,孛儿帖始终是铁木真最受敬重的贵夫人,而孛儿帖始终同成吉思汗配合默契、齐心协力地去成就那惊天动地的事业。

铁木真从祖传五只箭的故事和自己险遭泰赤乌人杀死的教训中,已慢慢懂得了仅靠单枪匹马永远成就不了大业的道理,一定要联合更多的人,壮大自己的势力,才可能有所作为。

于是,他同母亲、妻子及其他家人共同商议,得到家人一致赞成后,便与胞弟合撒儿、异母弟别勒古台三人,带着那件精美的黑裘,各自骑上一匹骏马,去拜会蒙古高原上势力最大的克烈部首领王罕。

王罕,本名脱里,因受金国封王,故俗称王罕。王罕在年轻时,因与其兄弟争夺罕位,残杀兄弟失败,被迫投奔也速该。后在也速该帮助下复位,两人共同结为安答(结盟兄弟),关系十分亲密。王罕统治的克烈部,地理位置也极为重要(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国都乌兰巴托及其以西地区),水草丰满,北扼篾儿乞部,同时在东控蒙古乞颜部及塔塔儿部,东北威胁蒙古泰赤乌部,西拒乃蛮部,南边是西夏等国。王罕对诸部采取以夷制夷之策,使各部相互争斗,消耗力量,而他却从中渔翁之利。王罕有势力,然而平庸,称他是性格残忍的男子汉也不为过。铁木真想利用他的势力,复兴家业。作为族长的责任感,支配着他的主要行动。

铁木真见到王罕,恭敬地说:“你是我父亲的旧安答,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

我把娶妻时妻子给翁姑的礼物黑貂鼠皮袄此时献给你。”说着将皮袄献上。脱里汗受到恭维,十分高兴,王罕也十分高兴,便立即答应了铁木真的请求,一个有利于铁木真的契约就这样形成了。

铁木真的事业刚刚出现一点儿振兴的转机,他的敌人却以百倍的努力,正在酝酿一场对他的报复行动。

两个蔑儿乞人和已经蓄了胡子的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儿前后簇拥着铁木真兀格的儿子札邻不合和他的随从走向蔑儿乞首领脱黑脱阿的金顶大帐。几个人在大帐门口停了下来,赤勒格儿先进了大帐。少顷,三姓蔑儿乞人的首领——脱黑脱阿和合阿台、答亦儿兀孙随赤勒格儿一同走了出来。

“是尊贵的塔塔儿首领札邻不合屈尊驾到了吗?请进!”脱黑脱阿让道。

札邻不合一面进帐,一面嘲讽地说:“啊,原来蔑儿乞人还在,还这么兴旺,这么富有。”

合阿台眉头微微一扬,反问道:“年轻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谁向你说过,我们蔑儿乞人从草原上消失了吗?”

札邻不合一笑说:“那倒也不是。只是我从四岁那年被蒙古人赶出了自己的营地,失去了我的父亲铁木真兀格之后,好像就再也听不到蔑儿乞人的消息了。

是不是你们把也速该抢了赤列都的妻子那件深仇大恨,扔进牛粪炉子里,烧成灰烬了?”

合阿台眼睛一瞪:“我们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札邻不合仍旧一脸嘲讽地说:“是吗?现在你们认为积蓄的力量是不是可以打败那个率领不到一百个男人的射雕英雄铁木真了呢?”

脱黑脱阿太不喜欢这个傲慢无理的塔塔儿人了:“札邻不合,你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不是为了羞辱我们蔑儿乞人的吧?”

“我是来送给你们一个报仇雪耻的机会。”札邻不合对脱黑脱阿说:“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正迎娶他的新婚妻子走在路上。偏巧这妻子同当年也速该抢走的赤勒格儿的嫂子诃额仑一样,也是弘吉剌部的美女。”

赤勒格儿一震,他想到了当年自己同哥哥在迎亲回来的路上遇见蒙面的也速该抢亲杀人的残酷一幕,血都沸腾了,他要为赤列都报仇。

脱黑脱阿的眼睛里射出仇恨的光。

不儿罕山山前,克鲁伦河河畔。

公元 1179 年的一个夏日。这一天,不儿罕山从早到晚一直为铅色的阴云笼罩着,有几分沉闷,也多了几分神秘。

夜色渐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终于冲出了凝滞的云层。

沉闷的暮霭立时变得清朗了许多。若浓若淡的月色开始漫不经心地洒在草地、河流和蒙古包上,漫不经心地勾勒出一幅静谧的夜景。

就在这时,在轻纱般的昏暗中出现了两个快速游动的身影,这两人好似天外过客一般,一眨眼间就来到不儿罕山前。他们脚步轻灵,穿行于错落各处的蒙古包之间,竟然没有惊动那些听觉敏锐的牧羊犬。待得来到近前,但见二人羽衣黄冠,装束奇特,原来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中原道士。此时,几经跋涉之后,二人虽然脸色憔悴,甚感饥渴,但却依然健步劲走,显然身负较深的武功。两人一壮一少,壮者为一身材高大的中年道士,只见他胸前斜挂两柄长剑,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眸精光四射,虽然身处昏暗却也凛然生威。更奇的是,他的背上居然还背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在他的身后是一年轻道士,月色之下但见他身材适中,面目清奇,雍贵的气质倒更像一位世家子弟,只是他虽然身无负重,仍只能勉强跟上中年道士。

他们直奔克鲁伦河而来。尚未及河边,中年道士已感到冷冷水气,他轻轻吐出一个字:“水。”

“还有一个人。”说话的却是他背上的那个孩子。

孩子说得没错,克鲁伦河畔的确是有一人。此刻,那人正盘膝端坐在草地上,好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在静夜里出现这样一个人原本已经让人有些惊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月光居然一点点在他身上汇集起来,直至在他的周身罩上了一层闪烁不定的淡橘色光环。年轻道士急忙垂下眼睑,以为自己窥到了天地灵光,心也怦怦乱跳起来。

当他再抬起头时,光环已然消失,只剩下一个凝然不动的魁梧背影如岩石般矗立,显现出一种恒定和气势。

孩子挣扎着从中年道士的身后滑落下来,随手摘下一个盛水的钵盂,向河边飞跑过去。可是,此时吸引他的已不是克鲁伦河清澈的河水,而是那个奇怪的“雕像”。他在河边蹲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雕像”。许久,他用维吾尔语轻声问:

“你是人吗?”

“雕像”动了动。孩子看到了一张无法形容却终生不能忘怀的脸,幼小的心灵升起了一种天真的崇拜。“你是人吗?”他继续问,用的却是契丹语。

“雕像”微笑了,这是一位很年轻的牧人。他听不懂孩子的话,不过看出孩子是赶过远路的。他走向孩子,从他手中接过钵盂,舀了满满一钵盂水,“喝吧,”

然后用表情说。孩子没有急着喝水,而是回头向他的同伴招手:“师父,师兄,快来啊。”

牧人回头注视两位外乡人。年轻道士立刻被两道深邃的目光所吸引,尽管他学道多年已有很高的定力,却仿佛无法自拔。一时之间,他竟有点痴了。

被称作师父的中年道士以痛饮来催促两位徒弟不要耽搁。喝完后他们又将随身的牛皮水袋灌满,准备上路。孩子边走边向那位奇特的牧人招手,也不管他能否听懂,执著地说:“除了我师父、师兄,你是我见过的最不一般的人。别忘了我们,我叫瑞奇峰,西辽人,他们是我的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石抹重辰。等我长大了,说不定会来找你。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牧人依然微笑着。他并不知道孩子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一种期待的眼神。他缓慢地举起手,向孩子挥了挥。

牧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当月光下碎银一般的克鲁伦河完全退隐进无际的黑暗中时,中年道士蓦然回首,一张因久历风霜而冷肃的脸亦骤然而变——多年前,他应蒙古部的忽图赤大汗之邀参加一个孩子的隆重的入篮仪式时,曾听过一个神奇的传说,而此刻,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他不由得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却充满敬畏:“传说十多年前,漠北草原出现了一个手握赤血块出生的孩子,莫非此人就是他?”

是的,是他。这个年轻牧人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孩子,许多年后名震世界的成吉思汗,而此刻,他的名字叫铁木真。

两匹白马沿着捕鱼儿湖(贝加尔湖)迤逦而行。一路行来,由于一直没有见到人烟,年少的骑手开始焦躁起来:“大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啊?”

“别勒古台,你累了?”铁木真心不在焉地问。

“不累。我是着急,我想快点看到新嫂嫂,看她长得美不美。”

铁木真的心中蓦然掠过一丝奇怪的不安。他倒不担心成人后的孛儿帖是否美丽,他所担心的是,九年的时间是否已让一切物是人非。

毕竟,九年是段不短的时光。

父亲去世那一年,铁木真只有九岁,他的二弟哈撒儿七岁,异母弟别勒古台

六岁,四弟合赤温五岁,五弟帖木格三岁,还有一个妹妹尚在襁褓之中……“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铁木真收回思绪,默默地看着弟弟,“我们应该先找个人问问清楚。”

“到哪儿找人?这个地方连个羊腿都不见……咦,那边真还过来了一个人。”

铁木真顺着别勒古台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草原上狂奔,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好!铁木真心中暗惊。“别勒古台,你待在这里别动。”他一边叮嘱一边催开了坐骑。没容别勒古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铁木真已向黑马迎头冲去。就在马头相错的瞬间,铁木真双脚离镫,以一种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向后滑落,接着又在空中拧过身来,从一侧稳稳地扣住了惊马的口环。整个过程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别勒古台看得眼花缭乱。

惊马“突突”打着响鼻,四蹄腾动,似要摆脱突如其来的控制。铁木真借着冲力向前滑动了几步,便稳稳地定在了地上,任凭惊马如何挣扎,他都纹丝不动。

几番较量,惊马终于温驯地垂下了头,心甘情愿地服输了。

铁木真松开马嚼子,长长地吁了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马背上还坐着一位少女,惊马如此狂奔,真难为她竟没摔下来。

“姑娘,没事了。”他爱怜地拍了拍马脖子。

少女却好似呆了一般,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面如白纸。

“姑娘,没事了,下来走动走动吧。”

少女这回听懂了。强烈的惊悸与后怕,使她眼前一黑栽下马去。铁木真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别勒古台,酒。”

几口酒下去,少女的脸上慢慢浮出血色。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抱着她的铁木真的脸。“我怎么了?”她懵懵懂懂地问。

“你的马惊了。现在,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头晕、恶心,我……”少女猛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一位陌生男人的怀里,不由得羞红了脸,挣扎着站起身来。

铁木真牵过少女的马,那马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胆怯地垂着头。“上马吧,我可以送你一程。”

“不,不!”少女满脸张皇,“这马我说什么也不骑了,我走着回去。”

铁木真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打量了少女几眼,有那么片刻,他暗自惊诧少女的清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我叫玉苏,家在前面不远。大哥你们呢,是过路的还是找人?”

“找人。”

“可以告诉我找谁吗?或许我认识。”

“德薛禅。”

“你找孛儿帖姐姐的阿爸呀——太巧了!这样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认识孛儿帖?”

“在我们这里,有谁不认识孛儿帖姐姐呢?大哥,你别多问了,我保证给你一个惊喜。”

玉苏仍旧不敢单独骑马,铁木真急着赶路,只好让她坐在自己身后。天近晌午时,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这里人很多,你来我往的,显然人们正在为一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忙碌着。玉苏跟主人打了招呼,好客的主人暂且将远道来的客人安置在一棵树下席地而坐。不多时,一位身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亲自为铁木真兄弟送上了马奶酒。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铁木真不觉呆住了。他看到了谁?为什么他的心跳会加快、嘴里会发苦?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却又似乎有点熟悉,只见她身段苗条灵巧,皮肤象牙般洁白细腻。尤其是她的眼睛,仿佛缀在天幕上的启明星,眼波明亮而温柔。姑娘的出现,像秋月黯淡了星光,像春泉冷落了群芳……她究竟是谁?

但愿她不是孛儿帖——但愿她就是孛儿帖!

姑娘的目光也滑过一丝疑讶。是什么促使她一定要走近些看看他的脸?是那支骤然拨响在她心间的《神鹰曲》,还是年少时就已熟悉的等待和梦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她第一眼看到他起,就想走近好好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目光……“孛儿帖,快来啊!”那边有人在叫,姑娘答应了一声就要离去,临走前特意转身又看了铁木真一眼。铁木真此时早已站起,目光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孛儿帖,真的是你吗?”孛儿帖的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在她红润的双唇间颤动。

“孛儿帖!”铁木真竭力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温和地说,“我正准备去看望你和先生。”

多么熟识的称呼!九年来朝思暮想,长生天真的给她送来了他。孛儿帖再也顾不上众目睽睽,任凭泪水滚滚落下:“铁木真……”

看着她精致优雅、不染风霜的脸,铁木真欣喜过后,恍然意识到这九年来他与孛儿帖的生活,好似天上地下。“孛儿帖,没想到吧,我这样来了。”他心平气和地示意自己简朴甚至称得上寒酸的衣着。

孛儿帖全不在意:“你来了就好,只要是你来了就好。”

“孛儿帖,他就是铁木真吗?”一位衣着与气度都与众不同的青年分开人群,似有不恭地问。

孛儿帖含笑点头:“铁木真,你还记得越图公子吗?迭克首领的侄儿,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过。今天就是他的妹子出嫁,越图请我来帮忙。”铁木真猛然想起,友好地向越图伸出手。越图却视而不见,只对孛儿帖说:“母亲让我来找你,妹妹要重新盘一下头。”

“我知道了。”孛儿帖急忙看了铁木真一眼。莫名其妙地受到如此冷遇,铁木真居然处之泰然,孛儿帖的内心升起一种真切的敬意。九年等待,但愿长生天不负她的痴情,给她一个值得她爱的男子汉。“婚礼一结束,我就带你回家。玉苏,你也过来帮个忙。”

“好的,姐姐。”又转向铁木真调皮地笑道:“我说带你去见个人,见对了吧?”

重新站在德薛禅雄阔的大帐前,铁木真的内心可谓五味俱全。

得到通报的德薛禅和夫人朔坛匆匆迎出帐外。

“岳父、岳母。”铁木真大礼参拜,别勒古台也跟着跪在大哥的身后。

德薛禅急忙搀起兄弟俩,一手一个,注目端详。如果说,九年前德薛禅曾为铁木真感到过吃惊,那么此次的惊奇则更胜上次。艰难和挫折不仅未能磨去他的锐气,反倒为他平添了许多坚韧和成熟,德薛禅欣赏的正是这样的男子汉。

亲人团聚,自有说不尽的悲喜,道不完的思念。朔坛夫人拉过铁木真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问也问不完:“我的孩子,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的?你的母亲(母亲:母亲),弟弟妹妹,他们都还好吗?”

“都好。您不必太牵挂。”

“怎么能不牵挂呢!我猜也猜得出来,这些年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而且我知道最苦最累的一定是你的母亲诃额仑。要说诃额仑,年轻的时候在我们翁吉亦惕部那可是最美的姑娘,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哪个小伙子要是被她看上一眼,宿都会睡不好觉。这些年没有了丈夫有力的臂膀,她仍将你们一个个培养成今天的男子汉,光凭这一点就知道你们的母亲是多了不起了。对了,孩子,我怎么听说你还遭到过泰亦赤惕部塔里忽台的追杀?”

“是。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一家好心的牧民救了我。”

“塔里忽台可是你阿爸的堂弟啊,他居然做得出这种事情,长生天一定会惩罚他的。只可惜这些年,你岳父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消息,要不,你们也不会遭这么多罪。”

“没关系,都过去了。再说,苦难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可……”

德薛禅含笑打断了夫人的话头:“好了,夫人,闲话稍后再叙,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刚才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三天后是个黄道吉日,我们不如给铁木真和孛儿帖把婚事办了吧,你觉得如何?”

“好。是该早点给他们完婚了,这样一来,也好了却我们多年的心愿。”

“可是……”铁木真张口欲言。

“怎么?你觉得时间不合适吗?”

“不,不!女婿是有点惭愧,因为此次来得匆忙,并不曾带来聘礼。”

“这是小事,你无需放在心上。当年你阿爸曾留下过聘礼。”

父亲留下过两匹从马,但那实在算不上真正的聘礼。

看铁木真不能释怀的样子,德薛禅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若实在过意不去,今后就用你矢志不渝的爱和一个统一了的蒙古土地作为给孛儿帖的聘礼吧。

能够成为孛儿帖丈夫的人,应该具备包容天地万物的心胸,这才是最重要的。”

铁木真抬头注视岳父,没有誓言,唯神情肃穆而坚定。

夜幕垂落,星月如画。

铁木真独自伫立在河边,深深呼吸着凉爽的水汽。这一刻,他很难理清缠绕心头的万千思绪,岳父一家的态度既在预料之外,又在预料之中,可他不能不将内心深沉的情爱放在一边,恢复一种理性的思考:让孛儿帖一副柔嫩的肩膀去帮

他承担生活的重担,他真会心安理得吗?明天是否应该将一切实情坦言相告,给孛儿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起风了,河面上水波鳞动,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潮。

没有听到脚步声,却听到一声温柔的微责:“天凉了……你就这样站着?”

铁木真急忙循声望去,静夜中,孛儿帖双眸如星。“你还没睡?”

“我看见你出来,就来寻你。我在你身后站了许久,在猜着你的心事。”

“我的心事……你猜到了什么?”

“你一定在担心,怕我吃不了苦,所以你准备将一切都告诉我,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选择。”

铁木真讶然望着孛儿帖,意外使他半晌无言。

孛儿帖恬淡地笑了,语气中流露出不可更改的决心:“即使漂泊不定、缺衣少食的生活,也不会让我改变初衷。记得小时候每当阿爸给我们讲完故事后,你总是要我为你弹唱那支《神鹰曲》,你说你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神鹰一样自由翱翔。现在你长大了,马背就是你的翅膀,而我,会用我的一生为你弹唱。”

“孛儿帖,你……你说的当真?”

“当真。铁木真,我不想瞒你,在我等你的这些年,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等待的铁木真是个很平庸、很普通的男人,我还会嫁给他吗?我一直找不到答案。

可是,当你昨天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才意识到答案其实早存于我的心灵深处。经历了挫折和磨难之后,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只能证明一件事:

坚韧、机智和顽强。一个具备这种品质的人,再加上敏锐的头脑、宽广的心胸,天下还有什么事可以让他畏缩不前?苦难是试金石,在苦难面前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勇士,一种是懦夫。”

“孛儿帖,”铁木真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心爱的姑娘揽在怀中,“得你这句话,我铁木真也不枉此生了。”

孛儿帖温存地摇摇头:“得与你相伴,我将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安排给我的一切,既不奢求,也不抱怨。我很明白,你不会只属于我,或者只属于任何其他的女人,你属于马背,属于草原。等有一天你跨上战马时,让长生天为我作证:

我的爱会成为你的盔甲,你的利剑!”

铁木真更紧地拥住了孛儿帖,胸中似有万马奔腾。可遇而不可求的天赐良缘,命运化身为美丽聪慧的孛儿帖,对他九年艰辛备尝的生活予以厚报。人生若此,

夫复何求?一水月影,尽被夜风拂皱,繁星如眼,静静地、温情地俯视着如此相知相惜的一对爱侣。

婚礼如期举行。草原上的婚礼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即订婚、献哈达、喝许亲酒、送彩礼、敬酒取名、拜天娶亲,是为“六礼”。行过“六礼”后才能迎娶新娘。

拜天娶亲前,女方家的亲友傧相常常要出许多题目百般刁难新郎,这既是为了增加婚礼的喜庆气氛,也是为考验新郎的智慧,所以新郎必须做好过文关、武关的准备。

铁木真倒没有太多的担心,岳父特意为他请了一位见多识广的老人做他的首席傧相,老人尤其擅长祝颂竞唱,几个时辰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铁木真终于被簇拥着走到一座新起的五彩帐前。孛儿帖就在帐中,铁木真多想快些看到那张梦萦魂绕的笑脸。

“且慢!”一个青年武士拦住了铁木真,冰冷的话语里极尽挑战之意,“你还有三关未过,难道就想摘走我们翁吉亦惕的月亮?”

铁木真显然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笑道:“请越图公子出题。”

“你说,什么最能显示草原男儿的本领?”

“驯马、摔跤、射箭。”

“好,你来看,那边的马桩拴着一匹野马,或许还是一匹疯马。我手上有一把弯刀,你是要驯服它,还是要杀死它,随你。”

铁木真顺着越图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匹鬃毛蓬乱、双目贯血的黄骠马正在拼命挣扎,它的四蹄被结实的牛皮绳拴在桩上,却仍然野性不减,真想不明白当初它是如何被捉住的。铁木真略一思索,从越图手中接过弯刀,向野马走去。

人们屏住呼吸,紧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野马看见有人近前,野性发作得更厉害了。铁木真围着它转了几圈,越看目光中的赞赏越浓。他伸手拍拍马脖子,随即抽出弯刀割断了拴绑它的绳索。就在最后一道绳索断裂的同时,铁木真敏捷地跃上马背。立刻,野马像箭般冲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人们的视线外……

一个时辰过去了,天色渐晚,仍不见铁木真的踪影。不少人都坐不住了,越图也有些后悔,生怕铁木真有个三长两短。正在焦急时,一匹快马急驰而至,马

上之人边跑边兴奋地大喊:“铁木真回来了,铁木真回来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只见一匹无鞍马驮着一位勇士从远处缓缓而来。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人群中不觉爆发出山涛般的叫好声。是啊,20 多位各部勇士也未制服过的野马,此时在铁木真手下仿佛变成了一只驯顺的小鹿。

铁木真径直来到越图的面前,平静地问道:“还有什么?”

越图注视着他,目光里已经少了几分妒意,多了几分敬重。他拍拍手,立刻,一个有如半截铁塔似的黑壮大汉推开人群站到越图的面前,瓮声瓮气地问:“主人,你要我同谁摔跤?”

越图以目示意铁木真。

“是你吗?”他转身望着铁木真,铁扇一样的大手随便地在铁木真的肩头拍了拍。

被拍的肩头如受重击,铁木真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明白,对付这样一个“铁塔”,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铁木真,不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将他摔倒,就算你赢。”

人群自动让开一块空地,屏息注视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恶斗。铁木真却并不急于出击,而是站在几米开外从上到下打量着黑大汉,思考着对策。忽然,他向黑大汉走去,黑大汉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急忙站稳身形,准备迎战。不曾想铁木真依然没有发动攻击,而只是走近前去,俯在黑大汉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随后就见黑大汉脸色一变,双臂随之抬起。说时迟,那时快,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人们尚未及反应,铁木真的双臂这时已闪电般地托住了黑大汉的腋下。黑大汉只觉半边身子一阵酸麻,脚下不由得打了个趔趄。旁观者但见铁木真身形闪动,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手一拉、一推,再看黑大汉时,竟已然立足不住,一个跟头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自跟随越图以来,从来没有人摔倒过黑大汉,而铁木真竟在一招之内“解决”了他,这究竟是神助还是天意?越图再也顾不得体面,从地上一把揪住黑大汉的衣领,怒道:“你……你……这是何故?”

黑大汉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惧,好久才讷讷回道:“他说:‘你的主人不该对我不限条件,这对你很不利,因为我不会跟你硬拼,而会找你的弱点打。你有两处地方需要格外注意,一处是你的眼睛,另一处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要出招了,小

心!”’越图回头望着铁木真,慢慢站起身来,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芒。他与孛儿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尽管他明知孛儿帖已经许配给铁木真,也知道这些年孛儿帖从未忘情铁木真,可他的内心始终存有一份痴念,他希望有一天能证明他比铁木真强,更希望能以此得到孛儿帖的爱。但现在,他突然发现铁木真实在不是比他强一点半点,铁木真不但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他,而且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越图公子,第三题呢?”

越图犹豫了片刻,竟一时说不出该让铁木真去射什么。蓦然,他瞥见了天上的一轮明月,脑子里突然一阵冲动,一个念头也脱口而出:“你能把天上的月亮射下来吗?”

人群一片哗然。铁木真似乎也愣住了。

迭克首领实在看不下去了。侄儿设“三关”为难铁木真倒也罢了,怎么能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呢?他正欲出面干涉,一个轻柔而又镇定的声音在沉寂中响起:“铁木真,看着我!”

人们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孛儿帖出现在新帐前,她已脱去新娘妆,换上了她与铁木真重逢相见时的那身素淡的衣衫,尤其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手中还举着一面精致的手镜。只有铁木真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意。在众人的疑惑中,只见孛儿帖不慌不忙地将手镜噙在口中,镜面斜上,映出一轮明月。

面对心上人期许的目光,铁木真缓缓摘下弓箭。

“不!不要射!我认输!”越图大叫。

铁木真没有理会越图,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月光下那个不借以生命为他做靶标的女人。他明白这一箭他必须射出,因为孛儿帖要他全始全终;他也明白这一箭射出有多难,因为无论角度还是力度,只要有一点出现偏差,他都会遗恨终生。

弓,在他手上慢慢拉圆……所有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朔坛夫人刚要站起,却被德薛禅伸手按住了。在众人仿佛十分漫长的注视中,只见铁木真松开了手——弦响箭出,直奔孛儿帖而去……

手镜应声而碎。孛儿帖傲然挺立,渗出血迹的嘴角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短暂的惊愕过后,越图第一个冲向铁木真。接着,其他人也冲过去,他们将铁木直抬起,欢呼着抛向空中……

蒙古包里聚着铁木真一家人。诃额仑对孛儿帖说:“你我都是弘吉剌人,自

古以来弘吉剌与蒙古乞颜部就结为姻亲,你到了这里也算亲上加亲了。按蒙古人的规矩,你是长嫂,如果弟弟妹妹们有什么不是,你要多加指教。”

孛儿帖点头不语。德薛禅夫人说:“孛儿帖是我们家唯一的女儿,在家娇惯了点儿,还望亲家多多指点。亲家儿女成群,个个英雄豪爽,黄金家族后继有人了!孛儿帖能成为一个英雄的妻子,也了却了我和德薛禅多年的心愿。”

诃额仑真诚地说:“亲家过奖了。自从也速该不幸早逝,我们家道中落。要复兴祖业会有千辛万苦,孛儿帖将要和我们共同承担这份艰难,我真有些过意不去呢。”

孛儿帖抬起头说:“婆母,我父亲告诉过我,勤劳是最可靠的朋友,安逸是最凶恶的仇敌。我愿意和铁木真一起吃苦,一起奋斗。”

小妹帖木仑突然冒出了一句:“嫂子真是个好嫂子!”一句话逗得众人开怀大笑。

这天清晨,孛儿帖和帖木仑在挤马奶。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帖木仑吃惊地问:“嫂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孛儿帖摆摆手。帖木仑拔腿就跑,孛儿帖想叫住她,又一阵恶心袭来,她弯腰想吐。帖木仑已经跑进了蒙古包。

不一会儿,德薛禅夫人急匆匆跑出来:“孛儿帖,孛儿帖!哎呀,你是不是累着了?”孛儿帖摇摇头。德薛禅夫人恍然大悟,对着女儿的耳朵悄悄问了句什么,女儿点了点头。德薛禅夫人笑了。

这时帖木仑拉着诃额仑赶来。诃额仑关切地问:“孛儿帖怎么了?”德薛禅夫人对她说了句什么,两人开怀大笑起来。帖木仑大瞪着眼睛,不知所以……德薛禅夫人准备回去了。她打开包裹,取出一件黑貂皮战袍对诃额仑说:“这是我和德薛禅送给翁姑的礼物,请夫人收下吧!”诃额仑和她的儿女们惊讶地看着战袍。这是一件黑貂皮战袍,太贵重了。

德薛禅夫人解释说:“其实这战袍原本就是蒙古部落的瑰宝。当年俺巴孩可汗同塔塔儿人、女真人作战,常常穿这件战袍。他去世三周年的时候,你们乞颜部立了一块九尺高的石碑,请了我家的德薛禅用九天九夜刻下了九十九个契丹字的碑文。这件战袍是作为酬谢给了德薛禅的。今天,也算物归原主了。希望铁木真能继承俺巴孩汗的遗志,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铁木真庄重地接过战袍。

德薛禅夫人上了车,车子动了。孛儿帖流着泪跟车送行,车子越走越快,孛儿帖恋恋不舍地跟着车子跑。德薛禅夫人在车上喊道:“孛儿帖,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啊!”孛儿帖终于站住了脚,车子越来越远了。孛儿帖捂着脸抽泣,铁木真用臂膀搂住了她。

桑沽尔溪边竖起了一座洁白的毡帐,铁木真迎回了自己美丽的新娘。

送亲的人已陆续返回了,玉苏却执意留了下来。她告诉孛儿帖:来之前她已经征得父母的同意,她要陪伴孛儿帖,回报铁木真对她的救命之恩。

靠着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过去曾经追随他父亲,后来却被迫离去的旧部重又聚集在铁木真周围。作为他下步计划的第一步,他派哈撒儿去请他的挚友博儿术。一年前,他因家中马匹被盗,得博儿术全力相助夺回失马,从此之后,俩人结成莫逆之交。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一年阔别,竟恍若隔世。与博儿术相见拥抱时,铁木真最深的感受莫过于此了。时间的推移,无限地延伸了朋友间的情谊,他感到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博儿术的帮助,纵或他此时依然一无所有,心中却仿佛装有千军万马。

铁木真和博儿术反复商议了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最后得出共识:以他们目前的处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坚强的靠山。然而,谁比较合适呢?

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当属克烈部落首领脱斡邻汗,但脱斡邻汗未必肯帮助那些与他素昧平生的人。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饭后的闲聊。诃额仑夫人听两个年轻人一再提到脱斡邻汗,忍不住插话道:“若说起脱斡邻汗,与我们家倒也有些渊源。他曾与你阿爸结拜过,他们是安答(结义兄弟)。”

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种神圣的关系,但是为何以前从未听母亲说起过呢?“母亲,您给我们详细说说。”

诃额仑夫人将手中赶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不到两岁,有一天,脱斡邻汗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我们的营地,一副很狼狈的样子,请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夺回汗位。说起来,这也是脱斡邻汗自己造的孽,当年为了争夺汗位,他杀死了自己的好几位弟兄,他的叔父忍无可忍,才从乃蛮借来军队出其不意地将他赶下汗位。他四处

借兵碰壁,不得已前来求助你的阿爸。你阿爸一向视扶危救困为己任,听了他的哭诉,当即发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顺利地夺了回来,他就在黑林与你阿爸结为安答。后来,他的儿子桑昆出生了,他又将你认做义子,说是要你给他儿子做兄长。”

“既然如此,您一定了解脱斡邻汗的为人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您从未打算过寻求他的帮助呢?”

“儿子,脱斡邻汗不是那种知恩图报、胸襟广阔的人,他为人贪吝自私,又耳软善变,你若不设法打动他的心,单凭你父亲的旧情,他未必肯真的对你施以援手。所以,妈妈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母亲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我们没有的他们有,我们有的他们更是多得数不清,你能拿出什么作为晋见之礼呢?”

铁木真思索着母亲的话,不能不承认母亲的话很有道理,但他也不想因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办法可以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孜孜以求,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孛儿帖最先舒展开了微蹙的秀眉,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了。”“哦?快,说说让我们听听。”铁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件貂皮战袍了吗?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把它献给脱斡邻汗,他必定喜欢。”

笑影扬上了铁木真的眉梢,如释重负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诃额仑夫人深情地注视着儿媳。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诃额仑夫人看得出,孛儿帖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有头脑、有远见,懂得怎样做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半生含辛茹苦,诃额仑夫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容、坚定、敏慧,孛儿帖简直是她青春时的延续。她坚信,铁木真能得孛儿帖为妻,不只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幸运。

脱斡邻汗的黑林老营位于图拉河畔,沿途景致秀丽迷人。不过,铁木真无心欣赏风景,他只想快些谒见脱斡邻汗。

进入脱斡邻汗大营前,为慎重起见,铁木真派博儿术先行求见脱斡邻汗,禀明来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欢迎安答的儿子。为示诚意,脱斡邻汗还派儿子桑昆到营外相迎。桑昆坐在马上以一种阔主人打量穷亲戚的神情倨傲地注视着铁木真

一行,即使铁木真在博儿术的引见下向他行礼时,他也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再无任何表示。

对桑昆明显的无礼,铁木真无动于衷,依然平静而坦然。桑昆的心底猛然生出一股难捺的怒火,让他自己都始料不及。他没想到,他这个草原第一大部的堂堂太子,居然会对一个不值一哂的无名小卒无端地充满了惊惧与戒备。

铁木真回身请出夫人孛儿帖。桑昆怔怔注视着向他婷婷下拜的孛儿帖,一时间只觉心旌摇动、情难自抑。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仿佛是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很早就听人说过这个草原美人,但她真人却比人们所描述的还要高贵,还要迷人。孛儿帖半晌不见桑昆回话,微微有些尴尬。铁木真会意地走到妻子身边,握住她的手。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天地间最和谐的一道风景。桑昆的眼睛似乎被什么狠狠剌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从马上傲慢地躬了躬身,随即请铁木真一行入营。

黑林脱斡邻汗的营地戒备森严。路上,铁木真关切地询问了几句脱斡邻汗的近况,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他们便沉默了,直到脱斡邻汗的大帐前,两人再没说一句话。铁木真将博儿术和妻子留在帐外,自己先行晋见脱斡邻汗。

桑昆将他引到脱斡邻汗座前,铁木真大礼参拜,态度谦恭而从容。

“起来吧。你就是铁木真,也速该安答的儿子?”脱斡邻汗居高临下地问。

“正是儿臣。”

脱斡邻汗目不转睛地端详了铁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脸盘尤其像我那安答。来,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听说你还带来了我的儿媳,怎未见她?”

“她和博儿术候在帐外,等父汗传唤。”

“嗨,哪儿来这么多虚礼!合勒黑,你代本汗去迎他们一下。”为显示对铁木真的恩宠,他吩咐元帅合勒黑。

“扎。”合勒黑躬身而退。

脱斡邻汗指指桑昆:“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吧?”

铁木真看了看桑昆,恭敬地回答:“认识了。”一旁的桑昆却一脸不屑。

不多时,合勒黑请入孛儿帖和博儿术。风姿绰约的孛儿帖一走进大帐,帐内仿佛立刻明亮了起来。脱斡邻汗忘乎所以地凝视着孛儿帖,一时好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帐中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孛儿帖镇定地从博儿术手中取过貂皮战袍,交给铁木真。铁木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脱斡邻汗:“父汗,这件貂皮战袍是我们夫妇的一片孝心,请您收下。”脱斡邻汗回过神来。他接过貂皮战袍,双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铁木真,宴席就要摆上,你和孛儿帖今日须陪为父痛饮几杯。”

“扎!”

酒宴尽欢而散。脱斡邻汗的态度远比铁木真所能想象的要好,让人不安的只有桑昆,他傲慢敌意的目光似乎隐在一片暗影中,时时闪露着难以捉摸的内涵。

铁木真有一种预感,这个瘦削沉默的青年,将成为他们克烈之行的最大障碍。

脱斡邻汗留铁木真夫妇在克烈部小住几日,铁木真同意了。按照铁木真原来的设想,他很想乘便考察一下克烈军队的编制及训练情况,怎奈桑昆处处作梗、横加拦阻,为避免节外生枝,铁木真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这是整个做客期间最让铁木真扫兴的事实: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能改善与桑昆的关系,桑昆似乎是他天生的敌人,并且可能成为永远的敌人。

辞行的日子终于到了。在铁木真逗留克烈的十多天里,脱斡邻汗与他朝夕相处,情同父子。离别在即,脱斡邻汗念及也速该昔日的恩义,当面许下重诺:“铁木真,我的义子,我将帮你收拢离散的旧部,恢复祖宗的基业。你既称我为父,我自会对得起你。”

铁木真深深施礼,表达内心深切的感激。

桑昆奉命送铁木真出营。一路上,两人默默无语。到达营外,铁木真勒住坐骑,客气地说道:“太子请回吧,我们后会有期。”桑昆也不虚套,摆摆手,目光中依然凝固着冰冷的敌意。铁木真毫不介意,挥马离去。

目送着铁木真远去的背影,桑昆内心五味翻腾。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父汗正在将一只猛虎放归山林,对此,他却无能为力。他与父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复杂的矛盾——既无法相容,又无法分离。父汗对他缺乏应有的信任,他是克烈汗位唯一的汗位继承人,可从血腥屠杀中夺得汗位的父汗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有人会觊觎他的位子,即使对他这个独子也不例外。如果说这些矛盾还算潜在的话,铁木真的出现,则完全是个危险的信号了。以他这些天来的观察,铁木真绝非久居人下之人,他早晚会成为克烈部最危险的敌人。可惜,父汗不仅执迷

不悟,相反还沉浸于铁木真的殷勤,若非如此,他早就设法对铁木真下手了。铁木真不除,克烈恐怕终受其害,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以绝后患……铁木真,咱们走着瞧!

取得了强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铁木真的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一些善于洞察其他部族动向的勇士纷沓而至,其中就有铁木真少年时代的挚友朝伦。

与朝伦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铁木真儿时的玩伴者勒蔑。他们两人日后都成为铁木真帐下的勇将。

秋末,草地返黄,四野萧瑟,袅袅飘动的炊烟里也似乎带有了几分寒气。这时,乞颜部已迁回水草丰美的桑沽尔溪,正在做着越冬的准备。水光清幽的桑沽尔溪上,夕阳拉长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投射在皱皱褶褶的水面上。若不是专注地思考着一些问题,铁木真不会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间闪现着的幸福的神采,那样,他或许就知道今天对妻子来说是一个多么不同寻常的日子。

嫁给铁木真已半年有余,孛儿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能早些怀上孩子。从脱斡邻汗营地回来不久,她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今儿下午,她独自去请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诊未归,他的侄儿小莫日根大夫给她做了诊断,结果证实了她的感觉完全正确:她怀孕了。

这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

她真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何不将这甜蜜的喜悦悄悄延长一宿。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等待她的明天却让她痛苦终生……

草原像个广阔的舞台,经常交替上演着各式各样的悲喜剧,而且大多事先没有征兆。第二天凌晨,铁木真被一阵隐隐的、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他翻身下地,将耳朵紧贴地面,警觉地倾听着、判断着。忽然,他一跃而起,推醒还在熟睡的妻子,转身冲出门外。

有人偷袭!

博儿术正向他飞马驰来,两匹战马穿梭于蒙古包之间,剌耳的哨声惊醒了营中所有的人。迎战已不可能,敌人有备而来,仓促的迎战势必导致全军覆没。既没时间弄清来者是谁,也没时间弄清对方人数多少,铁木真只好指挥部众先向不儿罕山撤退。

诃额仑夫人在纷乱的人群中四处呼唤、寻找着孛儿帖。哈撒儿焦急异常,劝说母亲先走,由他来接应大嫂。然而,哈撒儿营前营后跑了几个来回也未见到大嫂的身影。他以为大嫂一定随人群先行撤走了,便回头协助大哥指挥军队且战且退。仗着道路熟悉,乞颜军队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敌军,退守山中并迅速封锁了进山的通道。

敌人被阻在山外,乞颜部暂时躲过了危机。直到将部众安置完毕,铁木真才得空去看望家人。亲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默然迎视着他,他们中间,唯独没有孛儿帖。铁木真只觉脑子“嗡”的一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

他猛地掉转马头,此刻,他的头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即使拼得一死,也要救出心爱的妻子。

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马缰。“您冷静些!您这样下去只能白白送死!”

铁木真根本听不进去,他狂怒地向试图劝阻他的博儿术咆哮:“你敢拦我?滚开!”

博儿术毫不退让。由于激动,他严厉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我们没有带出来的,全都让敌人夺走了、掳走了。不是你一个人有仇有恨,你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你身为一部首领,怎能为一己之私去盲目拼命?你这样做非但救不出孛儿帖夫人,还会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个部落的命运。纵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负责任地抛下你的亲人朋友,抛下所有信任你、追随你的部众,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自利了吗?冒险是天大的愚蠢,你若是个敢于面对挫折、面对灾难的男子汉,就一定要冷静!”

博儿术的一番话让铁木真稍稍清醒了一些,但是他的心仍有一种要炸裂的感觉,他发疯般地挥刀向身边的一棵树狠狠砍去。博儿术伫立在原地,满含同情地注视着他的首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首领的感受,那不单是失去爱妻的痛苦,更有连一个柔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的耻辱。

铁木真长久没有回头。但从他握着刀柄、暴满青筋的手上,人们明白了他此刻心中的承受。

这时,一骑快马冲到博儿术面前,马上骑者朝伦望着铁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报告说:“已经查明,偷袭我们的是篾尔乞部,他们声称是为报旧仇而来。”

博儿术意外地皱起眉头。他一直以为偷袭者是塔里忽台的泰赤乌部,却没想到是篾尔乞部。不过,他们所说的“旧仇”又指什么?“母亲。”这时,哈撒儿

一声惊叫,一把搀住旁边脸色惨白、摇摇欲倒的诃额仑夫人。报应啊报应,长生天,你报应我也罢了,为什么要报应我那贤惠无辜的儿媳!诃额仑夫人悲愤欲绝。

“母亲,”铁木真上前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您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泪水滴落在儿子的手上。往事如烟,而她那时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当年,她还是篾儿乞人赤列都的未婚妻,就在与赤列都回乡成亲的路上,不料却被也速该一眼相中,然后被也速该抢走。此后数月,也速该寸步不离守护在她的身边,百般温存体贴。渐渐地,她被也速该火一样的挚爱征服了。旧日的创痛平复后,她竟然情难自抑地爱上了这个抢走她的也速该,而且远胜于她当初爱赤列都。

这也难怪,也速该毕竟是出类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倾慕他,就如同小鸟倾慕翱翔九天的雄鹰……

赤列都,今生无缘,我欠你的,来生也无法偿还。我非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你为什么不将旧的仇恨放下,还要挑起新的仇恨?

听着母亲低缓的诉说,铁木真明白了纠缠于上辈间的一段恩怨。他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被抢来的女人,原本应该恨,却偏偏找到了无悔的爱情,这难道也是长生天的安排?然而,他不是赤列都。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决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别勒古台突然进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进诃额仑的怀中,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帖木仑哭了。合赤温、帖木格哭了。哈撒儿费力地忍住泪水,将悲痛埋在心底,将仇恨的火焰然起。

铁木真却恢复了镇静。现在还不到流泪的时候,为夺回孛儿帖,夺回被敌人掳去的部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冷静而清醒的头脑。尚不知道敌人会将他们围困多久,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必须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他必须等待,等待可以将悲愤尽情宣泄的那一天。

在巍巍不儿罕山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不料,第二天的事态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敌人竟然无声无息地撤走了。

铁木真唯恐其中有诈,连忙派哈、朝伦、者勒蔑带三队人马先后出山打探。

不久,派出的人陆续返回,确证了敌人撤退的消息,一丝冷蔑的微笑掠过了铁木真的唇角:一支不能善始善终的军队必定会在某一天断送自己,他们既然给了他机会,就等着他挥向他们的复仇之剑吧。只是孛儿帖,你到底如何了?孛儿帖带

着玉苏来到马厩时,马厩里的马已经全被放走了。机灵的玉苏忙去赶来一辆牛车,让孛儿帖坐了进去,然后亲自赶车向不儿罕山赶去。可是,牛车终究太慢,她们很快被篾尔乞士兵追上了。眼见躲闪不过,玉苏索性将牛车停在路边。

“喂,你是谁?牛车里装的什么?”

“我是铁木真首领家的女奴,昨天帮人去剪羊毛,怕耽误了主人的事,赶了一宿,今早刚赶回来。这里出什么事了,怎么到处乱哄哄的?我本想找个人问问,可所有的人都跑得跟有野狼在后面追着似的。对了,你们是谁?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们。”玉苏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识我们了。乖妹子,你既觉得很乱,那就待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吧。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待会儿,哥哥们挨个儿让你知道我们是谁。”敌士兵不辨真伪,嬉笑着挑逗了玉苏一番,便策马而去。

玉苏松了口气儿。镇定下来后,她开始四下寻找合适的藏身之地,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密林,便赶着牛车向那里走去。就在这时,一队人马追了上来,问玉苏车上是什么?并要打开,玉苏急得哭了,其中一位中年将军怀疑地扫视着玉苏和牛车,催马来到玉苏面前。

“车里是什么?”他用马鞭指指牛车。

“羊……羊毛。”

中年将军冷冷地瞟了玉苏一眼,眼神令玉苏不寒而栗。“羊毛?”打开!

“你们要干什么?”玉苏用身体拼命护住牛车,极度的紧张使她忘却了恐惧。

“杀了她!”中年将军轻描谈写地下令。

“慢着!玉苏,打开车门!”车中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

中年将军亲自打开了车门,出现的景象顿时惊得他后退了一步。

车中端坐着一位年轻女人,她目视前方,冷肃泰然,犹如一尊美丽的雕像。

短暂的惊愕过后,中年将军立刻断定,这个姿艳色绝的女人只能是铁木真的妻子、素有“草原美人”之称的孛儿帖,也即他们此次偷袭的主要目标。半晌后,他喃喃地说:“好个贵重的‘羊毛’!”

孛儿帖恍若不闻,只伸出手来,轻轻为玉苏拭去泪水。

孛儿帖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篾儿乞大首领脱黑脱阿的耳中,脱黑脱阿闻讯喜出望外。考虑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对不儿罕山围困下去也占不到更多的便

宜,第二天一早,他便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胜利者们带着满足和掠夺来的财富踏上了归程。脱黑脱阿策马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将军。“赤列都,那女人呢?”

原来中年将军正是当年被也速该夺去妻子的赤列都。“我让人先把她押走了。”

“说说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木头,啊!我在问你,孛儿帖美不美?我曾听人说,那女人娇嫩得很,肤如凝脂、美若天仙,你既见了,一定知道传言虚也不虚?”

“不知道。”赤列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脱黑脱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片刻后他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老二,这回总算没有自来,怎么着也算替你报了一半的旧仇。老子债儿子还,只可惜没把诃额仑一起夺回来。二十年的宿怨一朝得报,你也该高兴高兴,舒一口憋了这些年的闷气了吧?”赤列都依然无语。

高兴?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二十年前,他不是没有享受过爱情带给他的无尽欢愉,他曾那样痴迷地爱过诃额仑,原想能伴着她恩恩爱爱地度过一生,岂料命运毫不留情地捉弄了他。

的确,当初诃额仑是看到也速该等人来意不善,才催促他只身逃走的,而他人虽逃脱,心却丢在了与诃额仑分手的路上,带回去的不过是具躯壳。最初的十年,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生活着,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他只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夺回诃额仑,还能继续拥有她。然而,当也速该死于塔塔儿人手中后,他的幻想才彻底破灭了。诃额仑早已不再属于他!一个女人,不畏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不畏风险迭出的恶劣环境,坚定顽强、无怨无悔地抚养教育她的子女,决不能仅仅归结于母爱,其间必然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刻骨铭心、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无可挽回地输给了已故的也速该。

他弄不明白,他前生究竟造了什么孽,长生天才会如此惩罚他、折磨他?对于这次的胜利,他丝毫没有快意。他之所以同意出兵,是因为诃额仑被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为整个部落的共同耻辱。为了部族的荣誉,他们必须雪耻。可是,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二十年!对比这期间所忍受的痛苦与仇恨,难道他们还能

笑得出来吗?胜利使整个篾儿乞部沸腾了。

脱黑脱阿决定当众将孛儿帖许配给他两位亲弟弟中的一个,他要以此来加重铁木真的耻辱。孛儿帖在篾儿乞人的狂歌乱舞中被推进人群,立刻掀起一片惊呼号怪叫的声浪。人们目不转睛、无所顾忌地欣赏着孛儿帖的仙女容貌,无论那目光是充满了淫邪还是别的什么,莫不包含着由衷的艳羡。

孛儿帖浑然不觉。她静静伫立在脱黑脱阿面前,既不挣扎,也不惊慌。脱黑脱阿突然放弃了要尽情羞辱这个草原美人的打算,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地说:“孛儿帖夫人,你长了这样一副高贵的相貌,早该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啧啧……连本王看了都觉不忍。本王一向心慈,今儿成全你,让你与本王的亲兄弟成婚。以后,绫罗绸缎、华帐美食任你享用,强似你跟着铁木真那穷小子吃苦,你以为如何?”孛儿帖微微垂下头,手下意识地抚在小腹上,在静默中做着最后的抉择。

她并不畏惧死亡。为了比生命更珍贵的家族荣誉,为了对铁木真忠贞不渝的爱情,她宁愿选择一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肚里已经有了铁木真的骨肉,她是否有权利将这个小生命一同带走?这毕竟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还蒙在鼓里。她好后悔那天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她怎知灾难的降临只在一夜之间?

或许,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交还给丈夫,可如果那样,未来的日子里不知将要忍受多少误解和屈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承受……生?死?孛儿帖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天际。铁木真,原谅我。为了你,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须选择活下去。铁木真,你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吗?我坚信你会来,总有一天你会来,也许到那时,我能向你证明的只有我一颗清白的心。可是,只要我能亲手还给你我们的孩子,我所忍受的一切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考虑清楚了没有,孛儿帖夫人?”脱黑脱阿继续追问。

孛儿帖收回目光,平静地点点头。

“同意了?”脱黑脱阿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孛儿帖酸楚地一笑,极淡极淡。

脱黑脱阿瞅了瞅二弟赤列都。赤列都端坐一旁,好似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无奈,脱黑脱阿将目光转向了他最小的同父异母弟弟赤勒格尔。三兄弟中,数赤勒格尔最丑陋、最窝囊、最没出息。“赤

勒格尔,就让孛儿帖做你帐子里的女人吧。”

人群中再一次掀起不小的骚动。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美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一时大张着嘴,愣住了。

狂乱的人群中,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自始至终在观察着、分析着孛儿帖,这个人就是赤列都。从第一眼见到孛儿帖起,赤列都就知道她绝不是一般的女人。

她使他一次又一次想起诃额仑。凭着他对诃额仑的了解,他敢说不论诃额仑最终是否为也速该所征服,她最初肯定反抗过。孛儿帖却连一点反抗的企图都没有,面对如此厄运,她以出奇的冷静默默承受了,倘若不是具备一种超常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甚至男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样的女人又岂是赤勒格尔或是他及其他人所能消受的?这样的女人永远只属于她所爱的男人……“赤勒格尔,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的女人带走吧。”脱黑脱阿催促一旁乐呆了的三弟,然后端过一碗酒来,仰头喝了下去。孛儿帖最后望了一眼不儿罕山遥远的山影。铁木真,你快来吧,我和孩子在等你!

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能娶孛儿帖为妻,甚至在有过那一次之后,他仍然不敢相信她已成了他帐中的女人。在他的一生里,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这样痴迷地爱过,唯独对孛儿帖,他恨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只为换回她哪怕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从不敢奢求太多,只要能看着她、陪伴她,为她尽一点心意,对他而言就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自那次之后,孛儿帖夜里都罩着厚厚的铠甲入睡,哪怕有一点点响动她都会惊醒过来,惊惧地望向睡在另一头的赤勒格尔。为了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产下腹中的胎儿,她权衡再三,不得不违心地献出一次清白,事后她便立誓决不再做这种对不起铁木真的事了。

好在赤勒格尔从来不曾勉强过她。经过一段时间的共同生活,孛儿帖开始了解赤勒格尔的为人。他懦弱、善良,恰恰因为遇上了他这样的好人,她才得免于更多的屈辱。的确,她并不爱他,而且可能永远也不会爱他,但在内心对他却是存有一份感激及怜悯的。

盛夏来临,即使再宽大的衣袍也开始遮不住孛儿帖日渐隆起的腹部了。她每日深居简出,悄悄地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着衣物。粗心的赤勒格尔却浑然不觉,如蒙鼓里。其实,最近以来他也隐隐觉出了孛儿帖身体方面的某些异样,只是由

于缺乏经验,一时却又弄不清变在哪里。直到有一天,他才偶然发现了孛儿帖的秘密。

那天,他被人拉去喝酒,回来时孛儿帖已恬然入睡。借着酒意,他萌生了好好看她一眼的冲动,于是来到孛儿帖的床前。这一次,孛儿帖没有醒来。在酥油灯朦胧的光影下,孛儿帖的唇角挂着一丝忧郁的笑意。赤勒格尔痴痴地凝视着这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真想……忽然,他的视线被枕边稍稍露出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出于好奇,他轻轻将它抽了出来。

原来是一只绣制精巧的小鞋。到了此刻,赤勒格尔再愚钝,也终于明白了孛儿帖那隆起的腹部的原因所在。孛儿帖在一阵发狂的摇晃中惊醒过来,她坐直身子,诧异地望着赤勒格尔:“你这是做什么?”

赤勒格尔将小鞋举在眼前,急促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有了孩子你也不肯告诉我?我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他不是……”孛儿帖说不下去了,泪水奔涌而出。赤勒格尔,你怎会实心到丝毫不怀疑孩子来历的地步?“你哭了?你怎么哭了?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其实我是太意外,太高兴了……”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孛儿帖用手堵住了耳朵,少见地失去了自制力。即使那次被迫失身,也不曾让她体味过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从赤勒格尔欣喜若狂的表情里,她第一次对即将出世的孩子那不可预知的命运产生了深刻的忧虑。

铁木真从来没有想过,会让失去的永远失去。

还是桑沽尔溪边那座白帐,不同的是没了心爱的人相伴。在孤独和痛苦的煎熬中,铁木真正积聚着复仇的力量。

博儿术赴克烈部请求援兵之行未获脱斡邻汗应允,对此,铁木真早在预料之中。篾儿乞部雄踞草原经年,部众骁勇善战,自非等闲,纵然克烈部号称草原第一大部,与之相比亦无绝对优势,再加上脱斡邻汗早年曾吃过篾儿乞部之亏,自然而然会对其心有忌惮。对于此事,铁木真看得十分清楚:倘若没有决胜的把握,别说脱斡邻汗不会轻易同意出兵,他铁木真也不会去冒这种风险。这次请援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棋罢了,他要让脱斡邻汗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诺言。

经过前次的事变,铁木真变得更为缜密起来。对于这次的复仇计划,除向脱

斡邻汗求援之外,他还安排有第二步棋,即设法与札答阑部的年轻首领札木合取得联系,以形成三部联兵的格局。札木合与脱斡邻汗一样,早年也曾饱受篾儿乞人的掳掠与凌辱。铁木真知道,这些仇恨,脱斡邻汗和札木合一生都不会淡忘,只因他们始终惧怕篾儿乞人的勇悍才忍气吞声至今。假如现在有一个机会,使他们能够联合起来,合三部之力共同报仇雪耻,他们的立场和态度必定发生彻底的转变。乞颜的新仇连同克烈、札答阑的旧恨,合力消灭篾儿乞,对三方都有益无害。铁木真深信,不论是脱斡邻汗还是札木合,最终他们都无法抵挡得到财富、奴隶、草场、牛羊、兵源,既消灭宿敌又壮大实力的巨大诱惑,而只要他们两部都同意出兵,就能保证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毁约。

不过,铁木真也清楚地看到,这两步棋中还存有这样一个关键,那就是必须首先攻克桑昆这座顽垒,三部联兵的计划才能得以顺利实施。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不儿罕山铁木真的营地显然兴旺多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帐篷,来来往往的部众。又有一队移民进了营地,为首的男人向迎接他们的诃额仑、铁木真等行礼:

“夫人,小主人,当初我们鬼迷心窍了,受不了塔里忽台的压力,叛离了你们,现在我们醒悟了,无论您怎样惩罚我们,我们也要回来依附你们。请收留我们吧,夫人!”

一行人下车下马纷纷跪倒:“请收留我们吧,夫人!”

诃额仑说:“现在我的儿子铁木真已经成为草原上驰名的射雕英雄了,他是首领,一切由他做主。”

一行人朝铁木真跪下:“请铁木真首领收留我们吧!”

铁木真说:“都起来吧,无论过去你们如何对不起我们,你们今天能回来,我还是欢迎的。只是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们,以后如果再有类似的不忠,我的欢迎词就会改为马刀和苏鲁锭长枪了。”

一行人叩头:“不敢!”

铁木真的四叔答里台回来了。这是一支数百人的移营队伍,一辆辆勒勒车上装着毡帐和什物,车队中间夹着畜群,绵延数里之遥,答里台走在最前面。

诃额仑、铁木真、哈撒儿、别勒古台闻讯飞马赶来,人们闪开,下了马的母子四人走近答里台。答里台泪水涌出眼眶:“诃额仑嫂子,你好啊!”

诃额仑摇头凄然地说:“不好,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日子给我的脸上烙下

了太多的皱纹,给我的心上增添了太多的伤痛。”

“啊,苦了你啦,诃额仑嫂子!”答里台看看铁木真,“你是铁木真?”

“我是铁木真。”

“多像也速该呀!”

哈撒儿说:“我是哈撒儿。”

“听说是个神箭手?”答里台又接着说。

别勒古台上前:“我是别勒古台。”

“是个大力士。你母亲的事,我很难过!”答里台又接着说,“嫂子,我二哥病了半年多了,临终之前告诉我说,蒙古包没有漏洞,雨雪是落不进来的;乞颜人如果不离散,孛儿只斤家族哪里会受这么多的磨难?他嘱咐我一定要把他的儿子忽察儿带回来,交给你!”

他把忽察儿叫到近前,忽察儿含泪向诃额仑行礼:“婶母!我父亲说,他被长生天招回去了,他的过错只有靠我还有四叔父替他补偿了!他一再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波折,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离了!”

“哦!我们一家人今后无论如何也不再分开了!”这不只是诃额仑的回答,也是铁木真的心声。

与泰赤乌家族一向不合的主儿乞家族也在考虑如何对待孛儿只斤家族的问题。额里真妃和撒察别乞、不里孛阔等首领们在大帐中议事,一开始意见就出现了分歧。

撒察别乞的族弟不里孛阔不同意投靠铁木真,他认为在泰赤乌人欺凌也速该孤儿寡母的时候,主儿乞人曾为虎作伥过,现在看着人家强大起来了,又厚着脸皮去投奔人家,这样做很不光彩。撒察别乞却主张还是及早归顺的好,他担心铁木真战败了蔑儿乞人之后,会联合札木合和脱斡邻来对付曾经有负于孛儿只斤家族的泰赤乌人和主儿乞人。双方各持己见,争得不可开交。撒察别乞的母亲额里真妃骄傲地站起来说:“你们争什么?我们投奔铁木真,并不是投降铁木真!不要忘了,我们是主儿乞人!铁木真算什么?我们在他的妻子被蔑儿乞人掠走的时候与他们联合,对他是一种恩惠。”

主儿乞人是合不勒可汗的长支后裔,是合不勒汗在所属的部众之中,挑选那些手能挽弓的、胸有胆识的、器宇轩昂的、身怀技艺的勇士们组成的。主儿乞就

是英雄中的英雄所生的意思。额里真妃说到这话的时候,不里孛阔和撒察别乞都挺起了胸膛。就这样,本来是害怕报复的主儿乞人,却以救世主的架势全族开往不儿罕山。

在他们将要接近不儿罕山铁木真营地的时候,傲慢的额里真妃让人马停了下来,派不里孛阔去不儿罕山通报铁木真,说主儿乞人知道他有难,率队来帮助他了,让铁木真母子排队前来迎接。

不里孛阔打马走了。撒察别乞担心地望着不里孛阔的背影想,铁木真能不念旧恶,不计前嫌吗?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他的门户奴隶木华黎叹息一声说:

“刀劈进水里,过一会儿水面就平静如初了;刀要是砍在了人的身上,尽管伤口可以愈合,可疤痕是一辈子也抹不掉的。”

撒察别乞白了他一跟,一个奴隶也配对这样的大事发表看法吗?不过他得承认木华黎的话是有道理的,便对母亲说:“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来讨这个没趣呢?”

额里真妃比儿子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铁木真的妻子被人抢走了,有这么多的人相继来归,以后还会有更多的蒙古人投奔他。所以,只有在铁木真的身边,暗中把人都拉过来,你才能在有一天像合不勒可汗那样成为蒙古部的主宰!不然,下一个在蒙古部落里称汗的就是铁木真了!”

“如果铁木真不是用马奶酒而是用马刀来迎接我们呢?”

“你腰间挎的是树枝子吗?最多不过是用刀畅畅快快地流干身上的血来证明我们不愧作为合不勒汗的长支后裔!”

撒察别乞心想,目前看来也只有这样做了,便让大家就地休息,吃点儿干肉,喝足水,准备迎接——管它是马奶酒还是马刀呢!

木华黎却又有自己的见解:“不必庸人自扰。铁木真的力量太小了,他面对的敌人又太强大了,他需要的是联合一切朋友,哪怕是暂时的朋友。他怎么会对主儿乞人动马刀呢?”

额里真妃认为木华黎很特别,撒察别乞却看不起这个卑贱的奴隶。额里真妃告诉儿子:“木华黎的见解总是出人意料。你要么用他,要么就杀了他。”撒察别乞却不以为然。其实额里真妃的见解还是对的,就是这个撒察别乞瞧不起、不愿用的木华黎,后来成为成吉思汗的第一员上将,为成吉思汗立下了没有任何人能比的功勋。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铁木真来啦——”撒察别乞紧张得命令大家立即上马,退到车阵后面准备迎战。一时间,主儿乞人的车阵里空气都凝结了。可是偏偏只有木华黎一个人不听命令,仍然若无其事地还坐在原地喝着马奶子。

铁木真的二百人的队伍临近了。不里孛阔加快了速度,率先朝主儿乞人的车阵跑来。撒察别乞认出了不里孛阔,这才判定铁木真不像是来寻仇的。额里真妃有几分得意地说:“我们是几千人的队伍,他铁木真不得不俯首低头!”

不里孛阔跑到近前报告说:“铁木真母子来迎接了!”

铁木真下了马,他带的从人分成两列排好,铁木真同诃额仑一起走进主儿乞人的车阵,向撒察别乞的大帐车走了过来。撒察别乞扶着额里真妃下了帐车。

诃额仑笑容可掬地先开口说:“是我们那尊贵的额里真妃吗?”

额里真妃回应道:“啊,像松树一样挺拔的诃额仑,你不但有弘吉剌人美丽的脸庞,而且有蒙古勇士也速该一样的才干!这就是那个多灾多难的射雕英雄铁木真吗?”

铁木真上前施礼:“婶母!我就是那个从出生起就在磨石上磨,在烈火里炼,磨炼一遍又一遍的铁木真。”

额里真妃摆出长辈的架子说:“好孩子!我们主儿乞家族是伟大的合不勒汗的长支后裔,在族人危难之时,我们总是会证明我们的血统是多么高贵。所以,听说你有了难处,我们不是像泰赤乌家族那样幸灾乐祸,而是带着我们光荣的勇士们向你伸出了救援之手!”

“多谢婶祖母和撒察别乞叔叔!”铁木真对身后说,“拿马奶酒来!”

博儿术从铁木真身后闪出,递上托盘。铁木真恭敬地将一碗碗奶酒递给额里真妃和撒察别乞……

哈撒儿怒气冲冲地闯进了铁木真的大帐,质问铁木真:“哥哥!你去迎接主儿乞家族的人了?还是同母亲一起到他们的帐车前,列队相迎的?!”

“不错。”

“你忘了他们同泰赤乌人一起强抢我们的牲畜,逼走我们的奴隶和部众了吗?谁不知道主儿乞人一个个以英雄自居,骄傲得像多长了一只角的公山羊,你以为他们会真心实意地帮助我们吗?谁知道他们来投奔我们是包藏着什么样的祸心!”

铁木真霍地站了起来:“我没有忘!永远也不会忘!”

“那你为什么不用马刀砍断他们偷东西的贼爪子!”

诃额仑对哈撒儿说:“你吵什么?坐下!”

哈撒儿看了一眼诃额仑,气呼呼地坐下了。诃额仑耐心地对哈撒儿说:“同我们结过怨的人太多了,我们能一个个地睚眦必报吗?”

“那也不用像对待恩人一样欢迎他们!”

铁木真的口气要比母亲强硬得多,因为他的心里还在为了刚才看见主儿乞人傲慢的表现而生气,正好把气撒在弟弟身上:“糊涂!你们想没想过,除了泰亦乌族人,就数主儿乞人伤害我们最深。我们在他们来归的时候,给他们这样的礼遇,那些背弃过我们的蒙古各部族人,就会减少疑虑,主动地来投奔我们。连这个都不懂,你还有脑子吗?!”

哈撒儿不说话了。铁木真发作之后心里好过了不少,他继续说:“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蔑儿乞人,连塔塔儿人害死我们父亲的仇恨都要往后放一放。现在,我们需要人,多多的人!不管他们心里想什么,只要能帮我打败蔑儿乞人,就都可以做朋友!我为什么要吝啬马奶酒和礼仪?”

博儿术进帐说:“铁木真首领,又有人来投奔您了!”

哈撒儿问:“谁?”

铁木真和诃额仑站起来。铁木真说:“不论是谁,准备美酒!”

各部落先后来投弃,只有桑昆这座顽垒实在太难攻克了,铁木真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才使他不再从中作梗。

从桑昆坚决反对用兵篾儿乞之初,铁木真即数次派人秘密进入黑林,向桑昆的几个亲信和宠姬赠送了大量财物。这些人得到好处后,自然不遗余力地劝说桑昆,于是桑昆的耳边每天都会充斥着关于篾儿乞的议论。日复一日,篾儿乞丰富的兵源、草场、奴隶对他产生的诱惑,逐渐压倒了他对铁木真根深蒂固的厌恶以及幸灾乐祸的心理,他慢慢想通了,既然帮助铁木真可以壮大自己的力量,他又何乐而不为?尽管他想通的这段时间实在太长,铁木真却很有耐心,在这三年的时光里,他的军队从区区的二百人变成了八千人。

夏末秋初,脱斡邻汗派人来请铁木真赴黑林一会。铁木真早在意料之中,当即分派二将朝伦、者勒蔑莫守护老营,自己则带二弟哈撒尔、三弟别勒古台和博

儿术前往赴约。

从带新婚妻子到黑林谒见脱斡邻汗,一晃又是三年多。比起那时来,现在的铁木真更让人刮目相看:果毅、沉着、成熟、无畏,他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士之王、草原之鹰。

铁木真见礼完毕,脱斡邻汗温和地说:“我的儿子,我曾答应过你,帮你重聚离散的部众,做你坚强的后盾。自你遭逢不幸,为父心里着实不安,皆因篾儿乞势力强大,为父不能不稳妥备战。如今,大事已成,你且安心等待,札木合首领一到,我们即刻共商出征事宜。”

“谢父汗。”铁木真由衷地说。接着,他又转向桑昆:“谢太子。”桑昆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铁木真并不介意,坐下与脱斡邻汗叙些别后情况。宴席刚刚摆上,侍卫来报:

“脱斡邻汗,太子,札木合首领已到营外。”

“哦?”脱斡邻汗没想到札木合来得这样快,急忙吩咐,“桑昆,你和铁木真代为父去迎一下札木合首领。”

“扎。”铁木真、桑昆同声答应,但个中内容不尽相同。

桑昆有意安排了隆重的场面欢迎札木合,欲借这种强烈的对比表明他对札木合的重视和对铁木真的不屑。铁木真无暇品味桑昆的用心,他的注意力只在札木合身上,急于知道十三年后的札木合变成了什么样子。

两队人马越离越近。在迎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数十骑中,有一位身材中等、体态匀称的年轻武士格外抢眼。他鼻峰挺立,面色苍白,目光咄咄逼人,一身华丽的衣着,脸上混合着简慢、谦恭与若有所思的表情。铁木真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他的安答札木合。

“札木合首领,久违了。”桑昆抢先一步与札木合拥抱见礼。

札木合同样热情洋溢:“桑昆太子,你也好吧?”随即,他将审视的目光转向铁木真,半晌,才客气地笑道:“如果小弟没认错,你一定是铁木真义兄吧!”

“是我,安答……”铁木真欲言又止,他天生不善客套,再说,札木合表现出来的生分也让他有些尴尬。

桑昆怕他两人一会儿谈个没完,急忙催促:“札木合首领,我父汗还在恭候大驾,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好。太子,请。义兄,请!”

“请。”

三人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主动与铁木真谈些童年往事,倒也十分融洽。

有谁可以预知未来?令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这次相会,竟从此拉开了蒙古草原长达数十年的统一与分裂的战争序幕。

而且,还将铁木真一步步推向了成功的巅峰。

各部重要将领已齐集脱斡邻汗的大帐。脱斡邻汗居中高坐,威严庄重,很有一代草原霸主风范。这种场合,脱斡邻汗为尊,众人自然都等他开口发号。

脱斡邻汗亦当仁不让:“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确定出征前的诸种事宜,如起兵时间、人数、集结地点、行军路线,统一指挥等等,并望能一一落实才是。

篾儿乞人素以勇武刚猛著称,又据地势之险,实是我三部的强劲对手。因此,我们切不可等闲视之。”

脱斡邻汗说完,大帐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桑昆暗暗向克烈元帅合勒黑使了个眼色,合勒黑会意,起身说道:“各位首领、将军,联兵大计既已确定,何时出征乃首要问题。如今正值夏末秋初,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且即刻出兵时间紧迫,准备仓促,反于我军不利。依在下愚见,不如等准备充分后再行战事,诸位以为如何?”

“但不知合勒黑元帅所谓‘准备充分’需要多长时间?”札木合问道。

“一边吊驯马匹,一边备战,一月足矣。”

“噢……”札木合沉吟着。

“莫非札木合首领认为不妥?”

“兵贵神速,延迟一天就会多增加一分危险,但合勒黑元帅所虑未尝没有道理……那么就以一个月为限吧。否则,一旦篾儿乞做好迎战准备,后果不堪设想,我方徒增无谓伤亡不说,只怕还会功亏一篑。”说到这里,札木合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都深以为然,又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有些想法,周与不周,也供脱斡邻汗、义兄和诸位将军参考。出征日期既定,出兵人数也当早为明确,我意脱斡邻汗发兵两万,我部发兵一万,义兄酌情发兵,这样,我们方可保证兵力上的优势。至于集结地点,可选在离篾儿乞最近的不勒豁峡谷,我方在此会合后,可将兵马分做两部,其一部担负正面攻击,吸引敌方注意,另一部则迂回侧翼实

施偷袭。因篾儿乞人所据乃易守难攻之地,若不先从内乱其阵脚,恐难以遽破。

此役的关键在于所出奇兵能否顺利实施偷袭,而负责正面攻击的部队主要是为了牵制和迷惑敌人,待偷袭成功后,里应外合,一举达到全歼的目的。至于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偷袭最为有效,需要我们多花费些时间进行研究,或者在座诸位有何高见,不妨一一提出,大家共同商议。”

札木合的安排固然井井有条,最难得的是他的才略和清醒,连脱斡邻汗也不能不对这位年轻首领刮目相看。

札木合目视铁木真,铁木真含笑点头,以示钦佩和赞许。

“铁木真义子,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脱斡邻汗以长者的口吻相询。

“没有。只有一个请求:将偷袭任务交与我部,一个月后,我一定给诸位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札木合首领,你意如何?”

“我信得过义兄。”

作战方案基本确定,剩下最后一项议题:谁做联军统帅?札木合首推脱斡邻汗。

脱斡邻汗辞道:“此次出征,干系重大,本汗已决定将我部两万兵马交由桑昆指挥,本汗愿随军而行,为诸位助战。桑昆还像一只第一次去独自觅食的猎鹰,尚不具备指挥大军作战的能力,所以联军统帅无须将他考虑在内。依本汗之见,札木合首领才德服众,是联军统帅的合适人选。”

札木合起身欲辞,合勒黑劝道:“札木合首领,联军号令统一,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家目标一致,并不在帅位谁属,你就不要谦让了。”

铁木真也说:“我乞颜部愿为安答马前卒,听任驱策。”

至此,札木合不好再固执己见,慨然应允:“承蒙脱斡邻汗、义兄及诸位抬爱,札木合不才,也只能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既为帅便当有言在先,大战期间一切攻守进退须听我调度,否则,诸位现在就另请高明。”

“札木合首领,我们都是言而有信之人,你放心好了。”脱斡邻汗委婉地说道。

“好!既然如此,请桑昆太子、铁木真安答做好准备,一个月后,按我规定的时间、地点、路线集结,统一行动,违约者,军法处置!”

现实的利害冲突,引起草原各部的分离聚和,失去了心上人的铁木真不得不寻找可靠的朋友。当时脱斡邻汗和札木合成为他最早的盟友,而他们三人之间的友好与分裂、聚合与敌对,恰恰构成了蒙古草原一场有声有色、惊心动魄的历史活剧。

1181 年夏,铁木真十九岁了。乞颜部、札答阑部和克烈部的联合行动达成了协议,对蔑儿乞人的战争开始了。

札木合同铁木真站在大帐外看着烟尘起处。脱斡邻汗同他的弟弟札合敢不、儿子桑昆并辔而来,到了近前,脱斡邻汗一摆手,他的大队人马停了下来。脱斡邻汗下马走向札木合和铁木真笑着说:“两位首领已经到了?”

札木合冷冷地问道:“脱斡邻汗,今天是五月初几了?”

脱斡邻汗愣了一下:“啊,对不住,我,我们来晚了三天。札木合,你是这次三部联军的统帅,该怎么处罚,请发话就是!”

“这是头一次,我不希望有下一次!”札木合说罢返身进了大帐。

桑昆见札木合还真耍起统帅的威风来了,愤愤地说:“我们克烈部出兵比他多一倍,出于客气才推举他当统帅,他倒认起真来了!”

铁木真知道这次联合有多么重要,便息事宁人地对脱斡邻汗说:“父亲,请进帐吧!”脱斡邻汗宽容地一笑进了大帐。

金顶大帐里居中坐着札木合,左右坐着铁木真、脱斡邻汗。参加这次会议的札答阑部的将领最多,有札木合的弟弟绐察儿、族弟豁儿赤,还有同札木合一起设营的蒙古贵族蒙力克、阿勒坛、术赤台等。

札木合与铁木真和脱斡邻汗小声商量之后说:“承蒙脱斡邻汗和我的安答铁木真的信任并推举,由我来指挥这次对蔑儿乞人的战争。札答阑部出兵一万,乞颜部出兵一万,克烈部两万。我们四万联军同仇敌忾,要一鼓荡平我们共同的仇敌!请诸位看地图。”

豁儿赤展开一张牛皮地图,札木合指着西北方向说:“三姓蔑儿乞人居住在不兀剌川、斡儿洹、薛凉格河一带。从我们这里——斡难河的源头出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绕过不儿罕山直指不兀剌川;另一条是绕道东北,渡过勤勒豁河。

第一条路近,而且不用过河,但容易被敌人发现;第二条路远,还要过一条河,却可以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蔑儿乞人面前。我想采用后一方案,诸位意下如

何?”

斡脱邻汗点头说:“嗯,好,铁木真我儿,你说呢?”

铁木真也表示赞同:“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是个出奇制胜的好方案,我看就按札木合安答的部署办吧!”

札木合精神抖擞地指着地图说:“那好。铁木真从这里,脱斡邻汗从这里,我从这里,三路进军,我们这就去打破脱黑脱阿的门窗,掳掠他们的财物,抢夺他们的妻女,杀绝他们的儿童,赶走他们的福神,把他们的全部部众一扫而光!

开始行动吧!”

札木合的部署是对的,不过,由于脱斡邻汗来晚了三天,有可能暴露联军偷袭的意图,为了能够达到奇袭的效果,铁木真让自己参与突击的士兵都有两匹马可以换乘,这样就可以在行进中歇马不歇人,赢得被脱斡邻汗损失的时间。就这样,铁木真的队伍像狂飙一样扑向了蔑儿乞人。

马蹄声的巨大轰鸣使一个蔑儿乞人的营地震颤了。

马队横推过来——马队过后,蔑儿乞人的一片营地被荡平了。

“铁木真来了,快跑啊!”脱黑脱阿大帐所在的营地响起了一声嘶喊。人们从沉睡中被惊醒,他们或披着衣服或光着身子从一个个帐篷里跑出来。哭着,喊着,奔跑着,像炸了营的马群。

正戴头盔的赤勒格尔手略微一停,扭头紧紧盯着孛儿贴,目光流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孛儿帖一时怔怔无语。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到,她却恍若置身梦中。

玉苏脸色苍白,方寸皆乱:“夫人,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逃走,显然已不可能。况且外面箭矢横飞、刀枪乱舞,带着孩子万一出点意外,还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

时间不容孛儿帖多做思考,这时,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突然闯入帐中,恶狠狠地抓住了她和玉苏。玉苏拼命挣扎,被一个士兵一拳击昏在地。

“你们……”

“把这丫头拖出去扔到牛车上。夫人,你最好乖乖地跟我们走,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要把玉苏怎么样?”

“夫人,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请吧,最好别让我们费事。”

孛儿帖向门外走去。她知道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为了孩子,这样或许更明智些。

战争的酷烈程度从惊恐万状、四散逃命的人流中可以感觉出来,孛儿帖坐在封闭的牛车中,心里依旧挂念着生死未卜的玉苏。

因疏于防备而招来今日之祸,脱黑脱阿三兄弟悔之莫及。

铁木真指挥的偷袭部队顺利渡过勤勒豁河,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听说二哥赤列都战死,大哥脱黑脱阿下落不明,赤勒格尔权衡再三,决定沿敌人偷袭的勤勒豁河逆向而行,期望能够出其不意。

孛儿帖的心跳得很急。

外面的情形到底如何了?到处是嘈杂混乱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悲惨的哀鸣,孛儿帖断定自己正在逃难的人流中,但她想象不出赤勒格尔的士兵要将她带到哪里。

忽都跑进父亲的大帐,对已经爬起来的脱黑脱阿说:“父亲,快,铁木真联合札木合和脱斡邻,四万骑兵已经渡过勤勒豁河,马上就要杀来了!”

脱黑脱阿来不及穿靴子,光着脚就跑出去,同儿子一起上了马,忽都见脱黑脱阿往东北跑,大声呼叫道:“父亲,敌人从东北来!”

脱黑脱阿喊道:“忽都,快跟上我!”忽都跟上来对脱黑脱阿说:“父亲,你急糊涂了吗?!铁木真就在对面!”

脱黑脱阿说:“儿子,我们只有迎着敌人跑,才能逃出敌人的包围!”

忽都恍然大悟,钦佩父亲的见解,对已经上马的部众喊道:“听着,脱黑脱阿首领在这里,快跟上来!”

赤勒格儿和数十骑蔑儿乞人随脱黑脱阿父子奔出营地,答亦儿兀孙也带数十骑跟了上来。

“杀!”一片喊杀声响起,铁木真的骑兵像风暴一般刮进已经十分混乱的蔑儿乞营地。

一阵残酷的厮杀,一阵慌乱的奔逃,一堆熊熊的大火,一片声嘶力竭的哭喊……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蔑儿乞人没被杀死的全都放下武器做了俘虏。

身边的一切在铁木真的视线中都仿佛变得模糊不清了。

随着战事的深入,他却苦无所候。渐渐地,他伫立在自己凄冷的心境中,好

似化作了没有生命的雕像。

难道他注定要失去孛儿帖吗?那么他苦心经营、数年备战又有什么意义?失去她的日子里,他才备感她的可贵。这世上的女人很多,却再不会有孛儿帖,不会有谁令他如此刻骨铭心。人生常得美女相伴并非难事,难的是得一红颜知己——孛儿帖就是他今生难求、来生或遇的红颜知己。

漫长的相思,孤寂的等待,他能够忍耐下来的全部原因不正是为了重新得到她、拥有她?可此时,他满怀希望的呼唤变成了痛苦焦灼的嘶哑,依然不见心爱人熟稔的身影。

孛儿帖,孛儿帖……

长生天真的要让他接受这种惩罚吗?身边的侍卫中突然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啜泣和呼唤:“铁木真……”

他不敢相信地垂下头,如入梦中。

“铁木真。”又一声呼唤仿佛近在耳边。他慌忙弹掉眼中的泪水。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牵住他马缰的一只纤手,顺着手臂看去……哦,孛儿帖?空气骤然间凝固了。

直到那只精致的没有丝毫改变的手颤抖着、温柔地触在他的手背上——“孛儿帖!”他大叫一声,跳下马来紧紧将爱妻拥人怀中。

孛儿帖依偎在丈夫温暖宽阔的怀抱中,全部思念、爱恋、羞辱、伤痛都化作无声的清泪滚滚而下……

铁木真捧住妻子的脸,为她拂拭着泪水。“孛儿帖,别哭,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孛儿帖的泪水反而流得更快了。

铁木真更紧地搂住妻子。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吧,谁知她忍受了多少屈辱,度过了怎样艰难的时光?不过,还有一件事——“朝伦,速去通知脱斡邻汗和札木合首领,就说我已找到夫人,即刻就前去会合。记住,尽量阻止他们杀戮太多。”

他仍然拥住妻子,“孛儿帖,我们走吧,他们会在脱黑脱阿的大帐等我们。”

对蔑儿乞人的战争胜利结束了,克烈部回师黑林,乞颜部和札答阑部这两支蒙古人的队伍一起撤回斡难河源头。铁木真和札木合这一对安答不想再分开了,他们表示愿意在一起放牧。

这场战争对铁木真来说还有两个意外的收获,头一个是他在死尸堆中拾到了一个头戴貂皮帽,脚穿鹿皮靴,身披貂皮衣的五岁的男孩儿,铁木真把他送给母亲做了养子;再一件就是孛儿帖在凯旋的路上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在铁木真同札木合一起返回斡难河源头的路上,孛儿帖说肚子疼得厉害,铁木真让队伍停了下来。

诃额仑像个作战的总指挥那样吩咐着:“铁木真,你快将孛儿帖抱下车来;博儿术、者勒蔑,你们找人把蒙古包支起来;哈撒儿,你快去割一捆苇子做垫子;别勒古台,你削一把苇刀,用来割脐带。孛儿帖,你不要紧张,孩子只是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别害怕,要放松,我生过五个孩子,托长生天的福,每次都顺顺当当的。”

人们都按她的吩咐做了。

豁阿黑臣从孛儿帖的身后将她抱住:“她说得对,我虽是没有下过羔儿的母羊,可我知道生孩子对于人来说,一点也不比母羊更难。”

不过,孛儿帖的孩子生得可比母羊下羔困难得多。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半夜,孩子还没生下来。铁木真十分焦急。札木合走近铁木真阴阴地说:“这个不速之客怕是不能给你带来好运。”铁木真愣了一下。

札木合说:“安答,我是札答阑人——我的祖先是抢来的怀孕的女人生下的儿子。到现在,不是还有人一直歧视我们吗?”

铁木真诧异地说:“可我的孛儿帖怀的是我的孩子。”

“她被抢到蔑儿乞人那里已经八九个月了。”

“可女人生孩子是要怀胎十月的!”

“小产呢?谁能保证说孛儿帖不是因为惊吓、颠簸而早产了呢?”

铁木真语塞。孛儿帖又在叫,札木合摇摇头,走开了。铁木真僵立在那里。

听了方才札木合挑拨性语言的者勒蔑走过来说:“铁木真首领,方才的那只鸟叫得可不好听!不像喜鹊,倒像是乌鸦!”铁木真没有留心者勒蔑的话,匆匆进了蒙古包。

孛儿帖蹲在苇子上,由两个女人架着。她满头大汗,见铁木真进来,无力地叫了一声:“铁木真!”把手伸向了他。

铁木真上前,握住她的手。孛儿帖头一低,伏在铁木真的肩膀上:“我要死

了吗?”

诃额仑嗔道:“铁木真,你再等不及也不要进来嘛!”

铁木真不理会母亲,对孛儿帖说:“孛儿帖,这个术赤(不速之客的意思)来得不是时候!”

“术赤?这是你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起的名字吗?我多想能给你生下一个儿子来再死!”

“孛儿帖!这孩子让你受了多大的苦啊!”

“为了给你生个勇士,让他跟着你去征服草原,消灭金狗,我就是死了,也,也不怕!”说罢孛儿帖又尖叫一声。

诃额仑推着铁木真:“你出去吧!”

铁木真在离开包门的时候对豁阿黑臣说:“豁阿黑臣,你出来一下。”

豁阿黑臣跟着铁木真走出包外。铁木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孛儿帖跟那个蔑儿乞人……”他问这话有些艰难,但是终于还是说出了口,“跟那个该死的蔑儿乞人睡过觉吗?”

豁阿黑臣吃惊地看着铁木真:“你问些什么呀小主人?你是不是蒙古人?你的妻子被人抢走了是你的错,是你的耻辱。现在你把你的妻子又抢了回来,你应当高兴,骄傲!你却在责备一个蹲着撒尿的女人是不是给你保守贞节,即使那样也是你的无能!连这个都要让我一个老女奴教给你吗?”

者勒蔑在一旁笑了:“回答得好!这可比方才那只乌鸦叫得好听多了!”

铁木真抓住豁阿黑臣:“我是问你,这孩子是不是我的?是我的还是那个该死的蔑儿乞人的?!”

“你自己都不知道吗?还要来问我,糊涂的男人!”

铁木真还要问,他们身后响起了诃额仑的声音:“铁木真!”

铁木真松开豁阿黑臣,豁阿黑臣走进了蒙古包。诃额仑对铁木真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孛儿帖是被那个蔑儿乞人强暴过,可是她一直爱的是你。她和豁阿黑臣被关在土坑里,天天盼着你能把她救出来,好回到你的身边。

她一个女人还能做什么?打仗、报仇是你们男人的事,你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爱妻,让她被人抢去受苦,受凌辱,应该道歉的是你!”铁木真低下了头。诃额仑继续说,“至于这个孩子,是你的,因为孛儿帖在被抢走之前就怀了他。我知

道这事,德薛禅夫人和小帖木仑都知道这件事。”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我还没有告诉你,她就被蔑儿乞人抢走了。”

“事后您为什么一直不说?”

“我怕给你多添一份担心!这有什么不对吗?”诃额仑说:“你以为我怎么样?”

“母亲!”

“不是作为母亲,是作为一个女人!”

“您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优秀、最值得敬重的女人!”

“真话?”

铁木真指着东方出现的鱼肚白说:“我对着就要升起的太阳发誓。”

诃额仑冷冷地说:“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该死的蔑儿乞人的哥哥的妻子,被你父亲抢来,生下了你们四个兄弟!”诃额仑说罢走回蒙古包。在包门口她又站住,回身对铁木真说,“记住,儿子,我是个女人,凭这个我有理由告诉你,对你的孛儿帖,今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永远也不要向她问起她同那个蔑儿乞男子之间发生的事,提都不要提!”她转身进了包门。

铁木真怔怔地站在那里。者勒蔑过来说:“怎么样,首领?这回你想明白了吧?可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你的那个安答为什么在那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说那样的话?”

铁木真还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想着:“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妻子,是我的错。我会像以前——不,我要尽量比以前对她还好!可是,这孩子是不是真像母亲说的那样,真是我的孩子呢?”

者勒蔑一笑说:“那得看你自己了?”

“看我自己?”

“看你是不是能把他调教得像一匹草原的骏马,而不让他成为羔羊和豺虎。”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

铁木真和者勒蔑扭头向着东方——那里已经是一片红光。豁阿黑臣从蒙古包里跑出来:“铁木真——”

铁木真回头急问:“怎么了?孛儿帖怎么了?”

在铁木真往包门跑的时候,里边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哭声是那么响亮。铁木真大步进了蒙古包:“孛儿帖——”

孛儿帖满头大汗,甜甜地笑着:“术赤,术赤。”

铁木真不解:“什么?”

“你的儿子,整整折磨了我一夜,太阳出来他才降生,是太阳神送给我们俩的客人——术赤!”

铁木真泪光闪闪地说:“你为他受了多少苦啊!”

“不,是为了你!”

“孛儿帖,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可我以后要做得好些,再也不让任何人欺负你!”铁木真猛然站了起来,跑出蒙古包。身后是婴儿的啼哭声。

者勒蔑走过来问:“是个挤牛奶的,还是个骑马的?”

铁木真说:“是个骑马的。”

者勒蔑大声呼喊道:“铁木真首领有儿子了——有了一个骑士了!”

从四面八方响起了部众的欢呼:“呼瑞——呼瑞——”

东方露出了一束红光,萨满击响了祭太阳的鼓声。铁木真向着太阳跪下。四面八方响起了部众的欢呼:“呼瑞——呼瑞——”

太阳升起了。人们跳起了环舞,唱着祭太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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