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两日再三日,我和杨天恩总在夜晚共对,名义上是补习中文,事实上是为研究他姐姐姐夫的婚姻问题。
他姐夫总是在悲悲戚戚地抒情,有时候又好像有了某种顿悟,四字很是超然,我对他充满了好奇。
终于林通不再出现在我们旁边,我对杨天恩建立了一些信任。
一个小时后,他要走了,正在整理文具还有我写下的注解。
“你为什么喜欢阿曼?”我问道。
“我没喜欢她,是她喜欢我而已。”他撅着嘴说,好像是享受这种倾慕的。
“没喜欢她而和她在一起?”
“在一起,只是做一些普通朋友做的事,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一个男孩子,你对他说,你喜欢他,如果他对你说别来找我,你会不会难过?”
还没等我细想,他又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她不喜欢我,我只要静静地待在她身边,直到她喜欢我为止,或者让我待在她身边,让我静静地想清楚我是不是要继续喜欢他,永远不能说你走开,别老找我,那样太可怜了。”
“那你是在静静地等她走开,还是静静地等自己爱上她?”
“不知道,如果我遇上我喜欢的女孩子,我会告诉她,我要恋爱了,叫她少一点时间来找我。”
“你还真好心。”我定义道。
“我觉得朋友之间不能欺骗,就好像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一样,我会说出来。”他继续说,但这一句让我心波荡漾。
“说笑吧。”
“不是,我昨天回到家,发现有点想你,是真的!”
“好了,下课了,给钱,走人。本老师要就寝了。”我下了逐课令。
“就寝?什么意思?”
“明天告诉你,要收费的。”
杨天恩终于走了,却留给了我许多思量。
这个爱寡憎多的春天就这么过去了。
而荷兰的夏天是个谎言,可能中午穿着短袖出门,晚上要穿大衣返家,那个夜晚我就这么瑟瑟地走在夏风里,一身的鸡皮疙瘩。
突然有件衣服披在了我的肩头,我吓坏了,几乎跳起来。
“我性感的国文老师!”杨天恩出现在我身旁,他穿得亦很“性感”,因为他的外套此刻在我的身上。
“免费教你一个成语,夜凉如水,阿嚏!”我打了个强力的喷嚏,两条鼻涕被气波拖了出来。
没纸巾!我正想本能地用手拂去这两条晶莹的“羞耻”时,杨天恩轻轻地说:“不许动。”
我的手僵在嘴边,看着他从裤子的左口袋掏出一条灰色的手帕,手帕直接冲我的鼻口摸去,很轻盈的手势,像是在擦拭一滴露珠,我感觉不到力度。
“喏!拿回家洗干净还给我。”他把手帕递给我。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还用手帕?你不知道有样东西叫纸巾吗?”现在我需要用一些能发出爆破声的句子来冲刷这个尴尬的片段,尽管那片段里冒着一点小温馨。
“我姐夫用手帕啊,所以我也用。”
“你学他啊?小屁孩!”
“认识我姐夫的人都说他很好很好很好!”他撅着嘴说话。
“很好很好很好?看来你还得让为师教你几个形容‘好’的词。”
“今天恐怕不行,这个暑假恐怕不行了,我要去英国一段时间。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告诉你这个。”
“去旅行吗?”我突然有点伤感,顿了一下又说,“和女朋友?”
“去潜水。和俱乐部的朋友,男朋友。”他解释道。
“荷兰没海吗?非得到英国?”我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句,潜台词像是舍不得他去似的。
“我发现你好像我妈妈,她今天早上才怎么说过我,荷兰没海吗?非得去英国。”他用很尖尖的声音说下半句,学他妈妈的口吻。
“那回来还学中文吗?”我问,不知道是惦记钱还是惦记他?
“当然学!我走了。再见!”他转身欲离去。
但他又折返,对我说:“手帕要手洗哦!”
然后我裹着他的黑色大甲克,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长发,手里拽着那条灰色的手帕,像一个落难的公主,走回家。
我很郑重其事地手洗了那条手帕,再把他的大甲克拂弄平整挂在衣厨里,那心情像是收藏夹在情信的玫瑰花瓣,甜蜜却不想为人知晓,羞涩又充满了幻想。
我是怎么了?
亦宣搬走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适应,常常说了一句话,回头一看却发现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句话如果只有人说而没人听,那么任何的字眼都是孤独的形容词。天空有一只鸟在飞,它是自由的,但如果它是一只落单的鸟,它便是孤独的。
寂寞就这么随着杨天恩的离去而复辟来亲近我,从白天到黑夜,从厨房到被窝,我突然发现自己有点想念他。
七月中,我的大二课程结束了,学校开始放假,在我去打全日工之前,“红色娘子军”的姐妹来了,她们要在这里待上几天,这是我们早前的约定。
“红色娘子军”是清一色的女生,记得我和林通来荷兰的第一天,当时在阿姆斯特丹Schiphol机场七号行李台边等行李。因为林母给林通在行李箱上绑着红布条做个记号,以便辨认,却不想粗心的林通只认红布条不认箱子,结果错拿了另一只系着红布条的行李箱,结果在机场被一群女生追赶,此群女生,共四人,为首的就是亦宣,另三位叫娜娜、雪帆、丽嘉。
众人相谈,和解,并结伴在机场大厅换硬币,结伴找公用电话亭,林通形容我们这群女生像一群系着红线的鸭子,吵闹且惊慌。
至出口,妙想的亦宣就很干脆地拉大家在那里成立“红色娘子军”,在异国他乡,若碰上友谊,总是让人觉得应去珍惜,其实她和娜娜等人也是刚在飞机上攀谈而相熟的。
我和亦宣巧在一个学校,便住在一起,而娜娜她们则各居南北,平常走动不是很方便,大家只是QQ群聊,而每个暑寒假便有几次固定的聚会,这次轮到我做东了。
我们总是集体过夜,亦宣挺着大肚子也来赴会了。
娜娜洗了澡,抱着衣服从浴室跑出来,嘴里嘟囔:“你们的耳其大妈还让不让人活啊!居然不出热水,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我和林通的房东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土耳其大妈,体味重,铜臭味更重,如果咱们洗澡超过10分钟热水就自动断源了。
丽嘉走到窗户边,正替她准备关窗子,竟看到杨天恩站在楼下,她大叫:“快来看!一帅哥!”
我们齐齐探出了脑袋。
“喂!你们别吓人了!”雪帆正端坐在镜子前往脸上涂面膜膏,此膏是她胡乱研制的,入鸡蛋、面粉、柠檬及蜂蜜搅拌而成,美其名曰:“小美四号”,她继续慢悠悠地提醒我们:“别忘记了你们脸上的小美四号。”
而楼下的杨天恩一抬头,见到三张面膜脸,吓了一跳,却惹我们大笑不已。
“做面膜最忌讳笑的,会长皱纹的。”丽嘉说。
“你说他是不是来找我们家南希的?”亦宣转头问她。
“当然是,难道半夜三更的去楼下土耳其店买菜啊?”丽嘉说。
“南希,小妖精!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帅的男朋友啊?大家姐妹都不说,怕我们抢啊?”娜娜起哄。
“叫他上来给瞧瞧。”
“胡说什么啊,他是来学中文的华侨,咱们清白着呢!”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居然有点慌乱,他现在不是应该在英国吗?
“周南希!我想你!”杨天恩在楼下叫了一声。
我再探出头,他已经不见踪影了,没有比这更诡异的表白了,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恶作剧。
“还说清白?都到这分上了,大半夜来喊一声……”
众姐妹不断起哄逼问。
我只得应了一句:“是啊,他是我男人!行了吧!”感觉脸上热辣辣地,像是偷情被逮到,还是文革时期的版本。因为下一秒她们就要我交代他如何成为我男人的细节。
一个房间,一群女人,喧闹度可比一个菜场,这时是我们在荷兰最像少女的时候,我们出卖自己,交换心事,彼此建立信任。
我抽空想了一会儿杨天恩,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