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路上梧桐树的叶子基本都落了。转眼间，学校要期末考试了。
那天，麦小麦考完了最后一门课，在弄堂口买了只刚出炉的烘山芋，埋头啃着往家走。家里没别人，麦小麦闲得无聊，很想玩点什么。她想起一个月前爸爸买的卡通书，因为要考试，她才看了几页，就被爸爸收走了。四处找了一遍，没有。后来，她想到了床底的储物箱。她跪在地板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塑料箱子拖出来。
储物箱里放的都是平时不用的东西，一把断了弦的二胡，一堆旧的笔记本，一些泛黄的卷轴，等等。麦小麦对那堆笔记本很感兴趣，那是麦丰年轻时的读书笔记，每篇笔记都配有即兴的速写画。那上面的字，因为潦草，麦小麦并不全看得懂，但她很有兴趣看，那些陈旧的纸味让她觉得如同在看一部情节独特的老片子。
正翻着，一只信封从纸页间掉了下来，恰好掉在麦小麦的膝盖上。那信封是牛皮纸的，看上去还很新，麦小麦想起来，这正是几个月前要找的那封神秘的信！麦小麦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展开，上面的字是用又干又涩的圆珠笔写的，蝇头大小，还很稚拙，像是个小学生写的——
月芊姐：
说心里话，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忏悔。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当年那么狠心地把孩子抛给你们，我自私，无情，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对你，我充满了感激，你对我的女儿那么好，甚至比对自己的亲女儿还要好。我知道，这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当我良心发现以后，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们，我多么想弥补自己的罪过啊！我知道，麦丰恨我，我伤害了他和孩子。你们躲着我，是为孩子考虑，为你们这个家考虑。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啊，我没有一天不想让我的女儿麦小麦回到我的身边，毕竟，我是她的亲妈妈啊！我都快疯了……
信末的落款是“余亚”，信上还写了很多，但是麦小麦再也读不下去了。
那封信揭穿了一个她从未想到的秘密：余亚的亲生女儿居然是她麦小麦，而不是麦小叶！
这个秘密好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阴云浓布的天空，冰凉的雨点把麦小麦浇了个透湿。她懵了半晌，一直没有办法让那些像落叶一样乱飞的念头停下来。
她在想，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故意瞒着自己？如果麦小叶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还有，是不是真的有一天，爸爸妈妈会把她送到那个叫余亚的人那里去？如果她真是余亚的女儿，她又是怎么跑到这个家里来的？
当她正站在屋子中央想心事的时候，她听到了妈妈上楼的脚步声。她马上坐到了书桌前面，顺手把那封信胡乱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怎么办？她对自己说。她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大人她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以后发生的一切。她想，如果说出来了，是不是连最后一顶保护伞也没有了？就好像藏猫猫的时候躲在草丛里，不管那草丛是否真的能保护你，可结果那草丛被人掀开了。
麦小麦在公共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后来有人过来做饭了，她才恹恹地走开。
进门时，她吃惊地看见妈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她的脚边放着那只半开着的储物箱。看见麦小麦，妈妈摊开手，喃喃地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过了一会，妈妈说：“傻孩子，你总是这么粗心，你把储物箱的盖子落在外面了……”
妈妈又说：“我发现里面少了一样东西，你看见了吗？”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又好像特别无助。
麦小麦乖乖地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妈妈手里。她听见妈妈，不，这个不是她妈妈的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的时候，一开始，爸爸妈妈什么也没有说。麦小麦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饭，全堵在嗓子眼里。她低着眼睛看着桌子，余光里看到爸爸沉思的表情，他好像在酝酿着说什么大事情。
终于，爸爸开口说话了：“有一件事，爸爸妈妈一直瞒着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我们全家这些年老是搬来搬去，就像和人捉迷藏一样……”
然后，爸爸慢慢地说了过去的故事，那个余亚阿姨到底是谁，她是怎么把麦小麦送到这里来的，她又是怎么跟踪他们的。
他还说，他们之所以不让余亚找到他们，是为了不想破坏他们这个家安宁的气氛，不想让两个孩子心里有阴影。可是，他们失败了。
麦小麦看了一眼妈妈，她正捧着她的蓝边碗，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她看上去很伤心，好像揭穿的不是一个秘密，而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疤。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不要你的。”妈妈转过头来，对麦小麦说，“你早就是我的亲女儿了。”
麦小麦看得出来，妈妈是怕她有什么担心，是想安慰她。麦小叶也悄悄地伸过手来，拉她的手。麦小叶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拉住麦小麦的手，生怕她逃掉似的。
麦小麦抽了平生第一支烟，烟是从爸爸的口袋里偷的。她躲进厕所，学大人的样子把烟衔在嘴里。因为手生，点了五次才把它点燃。她整个嘴都是苦的，她真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喜欢抽这种东西。她没敢把烟吸到身体里去，而是含着，然后张开嘴，把烟放出来，她的嘴就像失火一样。当她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余亚的形象，那么瘦，那么苍白，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知道余亚是自己的妈妈以后，就对她怀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尽管她抛弃了她，但是一想到她现在的样子，麦小麦就一点都恨不起来。她甚至有点牵挂她。
第二天早上，麦小麦依旧和麦小叶一起去上学。外面挺冷的，还飘了小雨星。阴沉的天空是灰白色的，仿佛挂了大块的铅板。
麦小麦忘了围围巾，脖子被风刺得有点痛，她只能把脖子缩进领子里。
麦小麦转过身去回望他们住的那栋房子，忽然觉得那栋房子非常陌生，就像半年前头一回见到它时一样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