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朗不高兴了,说:“将军乃社稷之臣,不可固辞。老臣虽驽钝,愿随将军一往。”他这是自己将自己给绑架了,曹真你这老滑头不去都不行。
便去。
带着副都督郭淮一起去,王朗则被拜为军师,从而形成了迎敌阵容。
对于这样的迎敌阵容说实话曹睿是不满意的。一个是老得快走不动的人,另一个是推三阻四不想战斗的人,这样的组合去对擂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诸葛亮、赵云组合,天!有胜利的可能吗?
曹睿不敢做乐观的想象。
所以这一年的十一月,当上述组合带领二十万魏军沉默地从京城出发阻击蜀军时,曹睿目送队伍远去心情复杂。
魏国还是缺人才啊。
不错,人很多,人才很少。这是魏国的隐忧。
另外,魏国还缺自信和忠心。王朗的表现应该说还不错,可其他人等就各怀鬼胎了。
几个各怀鬼胎的将,领着一群各怀鬼胎的兵,去打一场各怀鬼胎的战争,结果真是鬼知道。
站在十一月的寒风中,曹睿心思浩渺接广宇,于无声处就是听不到惊雷,心情简直糟透了。
有些人是死了才有价值的
对垒。
两军对垒。
一触即发的对垒。
悬而未决的对垒。
之所以悬而未决是因为王朗有话说。
王朗七十六岁上战场当然不是打仗来了,而是说话来了。
他不是廉颇,舞的不是刀,是舌头。
王朗以为,刀不锋利,舌头锋利。因为软。
不错,世上的东西,硬了不锋利,软了才锋利。就像水,水滴石穿,这是以软克硬。
以硬克软就不行。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硬的永远拿软的没办法,无可奈何。
何况这水不是一般的软,是至软。什么东西一到极致就华丽丽。至软?至软无敌啊!
王朗决定化舌为刀,让诸葛亮领教他的锋利。
于是两军对垒时,他开始对诸葛亮口若悬河,说——我太祖武皇帝(曹操)那是何等人物?扫清六合,席卷八荒,所谓万姓倾心,四方仰德。人们对他的景仰那是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啊……这个,不是一般的牛。
在狂拍完曹操的马屁之后,王朗又开始狂拍曹丕的马屁——我太祖文皇帝(曹丕)那是何等人物?神文圣武,以膺大统,应天合人,法尧禅舜,处中国以临万邦,总之那就是世界的中心。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人间有个曹丕……这个,不是一般的牛。
当然,在拍完太祖文武皇帝的马屁之后,王朗还想拍拍今上(曹睿)的,只是曹睿的丰功伟绩确实还没建立,一时要杜撰也来不及,索性就把话锋一转,开始攻击诸葛亮。他说你这位诸葛先生自比于管、乐,怎么不知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道理?现在我大魏带甲百万,良将千员(呵呵,这个有点夸张地说),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这个比喻猛!很强悍)?
当然攻击的目的不是为了攻击,而是引诱。就像男女之间搞情调的目的不是为了情调,而是为了调情一样,王朗也是别有用心的。他最后对诸葛亮说——公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这样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诸葛亮并没有美哉。
而是笑哉。
嘲笑。
嘲笑王朗跟自己比舌头。
不错,世上人都有一条舌头,却各有巧妙不同。在这之中,诸葛亮可谓登峰造极者。
舌战群儒。一条舌头闯天下,他是靠舌头吃饭的人。现在王朗对他苦口婆心,他只能以牙还牙,以舌还舌了。
诸葛亮说,王老先生是汉朝的大老元臣,理当安汉兴刘,怎么会替魏国说话呢?哦,我忘了,王老先生是助逆的功臣,曹氏篡位的同谋!所谓罪恶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你这样的谄谀之人,本来应该躲在家里羞见世人,怎么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我倒想问问你,你在归于九泉之下后,有何面目去见二十四帝?难道你会跟他们说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道理?会跟二十四帝说——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王朗听了,目瞪口呆。
他这才知道,世上事,重要的有很多,可对搞政治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被政治搞。
他现在就被政治搞了。
从汉臣摇身一变为魏臣,首先自己就政治不正确。当然可以用“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的道理安慰自己,但这个可以自慰,不能慰人。
特别是诸葛亮这样的人。
更要命的是在两军对垒之时,他的品质受到诸葛亮的如此质疑和嘲讽,这让他今后还怎么混?
毕竟是老同志,要面子啊……
只是王朗很快明白,自己没有以后了。
因为他死了。
羞愧而死。也是气死的。他气满胸膛,随即意义不明地大叫一声,就撞死于马下,从而结束了他意义不明的一生。
这场战争就这样诡异地开场了。
一个雄心勃勃的老人想舌退万人,结果却只退出了一人。
他自己。
毫无疑问,这从一个侧面论证了一条哲理:技不如人害死人。当然,要说得更通俗一点,也可以这么说——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王朗就将一切都还回去了。名誉、政治生命和肉体的生命。
但是,战争继续。
曹真突然得到了灵感。战争灵感。
王朗之死是不是可以被利用一下呢?这也许是这个老头死后的唯一价值了。
有些人是死了才有价值的。生前滔滔万言,不如死后的不发一言。世事的辩证法就在这里。
曹真开始治丧,为王朗之死成立了高级别的治丧委员会,他自己亲任主任委员。全军解甲哀悼,做痛不欲生状,做无心言战状。
当然这一切都是做给诸葛亮看的,目的是引他来劫寨。这就是王朗之死的价值。
与此同时,曹真秘密部署,分兵四路:两路兵从山间小路,乘虚去劫蜀寨;两路兵伏于寨外,一旦蜀军来袭,就冲出来左右击之。
现在,诱饵做好了,钩子也做好了,就等着诸葛亮上钩。那么,诸葛亮会上钩吗?
防得住吗
诸葛亮果然上钩了。他找来赵云、魏延,令他们各引本部军马去劫魏寨。
诸葛亮下这道命令时一副深谋远虑的样子,仿佛窥破天机。这让魏延很是不以为然。
因为魏延看出来了,看出了真正的天机之所在。他提醒诸葛亮说,曹真在作秀呢,他如此大张旗鼓地治丧,一定是希望我们乘丧劫寨。他岂能不防?
诸葛亮笑道:他防得住吗?
一语道破天机。
魏延愣住了,感觉这句话真是有深意存焉。人世间的事无非是“攻防”二字。攻者以为无往不胜,防者以为尽在彀中,都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
攻,真能攻得下吗?
防,真能防得住吗?
一切需要检验,更需要智慧。你的智慧不用太高,只要比对手高一点点就可以了。但是曹真的智慧会比诸葛亮高一点吗?这个……那个……
答案不言自明。
魏延的困惑也正在这里。诸葛亮这样一个聪明人,也看出了曹真的布局,为什么还往他设的口袋里钻呢?
这叫将计就计。
诸葛亮给魏延答疑解惑。他说,曹真诱我们去劫寨,这个地球人都知道。我们不去劫,对不起他的良苦用心。所以该劫不劫也不对。那怎么劫呢?应该这么劫——在他的埋伏圈外再设埋伏。曹真想要瓮中捉鳖,我们呢,则来个内外夹攻,以优势兵力摧毁他的埋伏圈!
魏延现在全明白了。
他甚至以为这场战争可以不用打了。因为不可能再有什么意外,除了按照诸葛亮设想的方案去走。
第一次,魏延感觉战争的乐趣不在宏大的场面之上,而在运筹帷幄之中。
这是一个谋士的光荣。真正的谋士会像预言家一样,清晰地说出未来的事实。而交战双方特别是那些真刀真枪冲杀的兵士们,只不过是谋士心中的棋子罢了。
他们虽然动作生猛,做你死我活状,却只是在实现谋士的意图而已。具体到这一场战争,就是实现诸葛亮和曹真的意图。
谁胜谁败?一目了然。
果然世事无悬念。
曹真败了。惨败。
一场事先策划的伏击战打下来,魏兵败走十多里,魏将死伤者极多。
而蜀兵则大获全胜。
这说明曹真的智慧比诸葛亮差的不是一点点。
人生的路啊,到底该怎么走?曹真陷入了痛苦的思考。
郭淮以为,人生的路不是走出来的,而是退出来的。向前走不下去了,那就倒退着走,就又是一条路。
当然有些人是退无可退,前路、退路都被堵死,还怎么走?
对于这样一种状况,郭淮的建议是横着走。
就像现在的魏兵,被打得七零八落,再打肯定没有胜算,退回洛阳也不可能,所谓进退两难,可要是横着走,联络西羌呢?那是不是可以有所作为?
郭淮对曹真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不以一时一事论英雄。我们如果联络羌兵,东西夹攻,使蜀兵首尾不能相顾,那胜利迟早还是我们的。
曹真深以为然。的确,现在还不是俯首称臣的时候,还有一种可能性没有尝试。如果纵着走赢不了,横着走能赢也是一样的。
哪怕是得到他人的帮助,哪怕赢的姿态不那么优雅。
重要的是赢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