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出自唐裴所著传奇小说集《传奇》，见于《太平广记》卷一九四，但据今人李宗为先生考证，应出自袁郊的《甘泽谣》。本篇通过塑造聂隐娘这一侠女形象，反映了唐末藩镇割据势力之间的尖锐矛盾。
聂隐娘者，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1]。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2]？”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3]。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4]。”尼翤不见[5]。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咒，馀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6]。”曰：“隐娘初被尼挈[7]，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8]，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9]。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10]，无有蹶失[11]。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12]，令剸逐二女攀缘[13]，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14]。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15]，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16]，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17]，伏之梁上。至瞑[18]，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19]，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20]。忽值磨镜少年及门[21]，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22]，馀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23]。
[1]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魏博：唐方镇名，治所在魏州（今河北省大名县东北）。
[2]押衙：本为管领仪仗侍卫的官名，这里泛指武官。
[3]曾无影响：竟无消息。曾：竟，乃。
[4]却：还。
[5]翤（hū）：同“欻”。忽然：很快。
[6]但：尽管。
[7]挈：携带。
[8]嵌空：悬在半山中的洞穴。
[9]狖（yòu）：长尾猿。邃：深，这里指松萝茂盛。
[10]捷猱（náo）：动作敏捷的猿。猱：猿的一种。
[11]蹶失：失足跌倒。
[12]吹毛：把毛发向剑锋上一吹，立刻断掉。形容剑锋锐利。
[13]剸（zhuān）逐：专门追逐。剸，同“专”。
[14]不知其来：不知剑从哪里飞来，形容其疾迅和命中率高。
[15]数其过：指出他的罪行。过：过失，罪过。
[16]定其胆：镇定自己的胆量。
[17]度：飞越。
[18]瞑：天黑。
[19]已后：以后。
[20]因兹：因此。
[21]磨镜：磨治铜镜。古代用铜镜，必须经常磨光才能照影。
[22]淬（cuì）：锻造时，把烧红的锻件浸入水中，急速冷却，以增强硬度。
[23]外室：另外的房子。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1]，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2]。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3]，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4]，使隐娘贼其首[5]。隐娘辞帅之许[6]。刘能胜算[7]，已知其来。召衙将[8]，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卫至门[9]。遇有鹊前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10]。”衙将受约束[11]，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12]，不然者，何以洞吾也[13]。愿见刘公。”刘劳之[14]。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15]。”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愿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16]，曰：“每月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17]，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1]魏帅：指魏博节度使。
[2]署为左右吏：分派聂隐娘担任随从身边的侍卫。
[3]元和：唐宪宗的年号（806—820）。
[4]陈许：陈州、许州。陈州：辖河南东部，治所在今淮阳。许州：辖河南南部，治所在今许昌。不协：不一致，不和。刘昌裔（？—813）：字光后，太原阳曲人，官至检校工部尚书，封彭城郡公，时为陈、许节度使。史称居陈州，但从下文来看，似驻许州。他和魏博的不和，本质上是中央集权和藩镇割据的矛盾斗争。
[5]贼其首：割下他的脑袋。贼：杀。
[6]之许：到许州去。
[7]胜算：善于卜知未来。
[8]衙将：唐代军府里的武官。
[9]卫：驴的别名。
[10]祗（zhī）迎：敬迎。
[11]受约束：接受命令。
[12]仆射：官名，唐时尚书省设左、右仆射，为中央政府最高行政长官的副手。这里借指对刘昌裔的敬称。
[13]洞：洞悉。
[14]劳：慰劳。
[15]合负仆射万死：真是对不起仆射，罪该万死。
[16]须：同“需”。
[17]收：搜寻。
后月馀，白刘曰：“彼未知住[1]，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2]。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3]，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是夜明烛[4]，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5]，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6]，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7]，善无形而灭影[8]。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9]。此即系仆射之福耳[10]。但以于阗玉周其颈[11]，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12]，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馀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颈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13]，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14]，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15]，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1]住：住手，罢休。
[2]送其信了：已经送完信（拴着红绸子的头发）了。
[3]万计：千方百计。
[4]明烛：点亮蜡烛。
[5]踣（bó）：向前仆倒。
[6]莫能窥其用：没有人能看透他的法术、本领。
[7]冥：高深幽远之处。
[8]无形而灭影：无影无踪。
[9]造：达到。境：境界。
[10]系：依靠。福：福分，命运。
[11]于阗：古代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以出产美玉著称。
[12]蠛蠓（mièměnɡ）：虫名。体微细，将雨，群飞塞路。
[13]俊鹘（hú）：雄健的隼（sǔn）。俊：雄健，英武。鹘：也叫“隼”，翅膀窄而尖，嘴短而宽，上嘴弯曲并有齿状突起，飞得很快，善于袭击其他鸟类。
[14]翩然：展翅飞翔的样子。
[15]未逾一更：没有超过一个更次的时间。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1]，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2]。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3]，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开成年[4]，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5]，至蜀栈道[6]，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语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7]，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1]入觐：进京朝见皇帝。
[2]虚给：只领薪水不做事的闲职。
[3]薨（hōnɡ）：唐代以“薨”称三品以上大官之死。
[4]开成：唐文宗的年号（836—840）。
[5]纵：刘昌裔儿子的名字。除：授官。陵州：唐州名，辖境相当于今天的四川仁寿、开研等县，治所在今仁寿县。
[6]栈（zhàn）道：在山岩上架木而成的路。
[7]缯（zēnɡ）：古代丝织品的总称。
晚唐小说中侠风大盛，从社会根源上来说，这是藩镇割据、社会动乱在文学上的折射。在一系列侠士形象中，红拂、红线、聂隐娘这类女侠形象更是光彩照人。在她们的身上，寄托着人们渴望锄暴安良的愿望。同时，她们又是藩镇之间争权夺利的工具。聂隐娘弃魏帅而转投刘昌裔，看似弃暗投明，实则都是充当藩镇的爪牙，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在聂隐娘的身上，非常鲜明地表现出一种近于荒诞的奇异，诸如聂隐娘的得道，选择一个以磨镜子为职业的少年做丈夫，与精精儿和空空儿斗法等。但聂隐娘的侠骨中却又不缺乏人性中的温情，有一次她师父派她去刺一个大官，她见到那大官在戏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爱，一时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杀了那个大官。她在退隐之际，没有忘却“乞一虚给与其夫”，这一笔也写得有情有义。
《聂隐娘》和《红线》都是唐传奇中专写女侠的优秀之作，成为后来女侠小说的雏形。罗烨《醉翁谈录》所录宋人话本篇目中有《西山聂隐娘》一目，当是据本篇编写。清人尤侗据此编为戏曲《黑白卫》，颇受王士祯爱赏。
（尚丽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