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中期,我家乡县城的大街小巷,常能看到挑着炉火担子走街串巷卖藕稀饭的小贩。他们边走边敲打着竹梆,沿街叫卖,随走随停,所挑的火炉上置有一口有中号鼓那般大的铜锅,锅里焖煨着酱红的藕稀饭。梆,梆,梆……“卖——热藕粥啦——”秋风落叶之下,音调中似有凄然的意味。有时是一担深夜的挑子,挑子头挂一盏那个年代的风灯,玻璃方罩,煤油浸的绵纱捻子;还有一只红油溱的小桶,内盛清水,浸泡着一垛蓝花小瓷碗……炉子上冒出的白腾腾热气,香气扑鼻,伴着红红的炉火,锅里锅外一色红,能给瑟瑟夜行的人带来热乎乎的暖意。
二十年前,我调来报社,因是单身在外,早上常是随处解决肚皮问题,渐渐熟悉了一些街头特色小吃。那时北门有个专卖铜锅藕稀饭的姓朱的老头,人呼朱爹爹。每天一大早,朱爹爹就支起一口硕大的紫铜锅,以劈柴烧着大灶,熬起稀饭来。糯米加上刮去皮的老藕,一次放足水,中间不再添续,大火烧开后改小火慢煨。一直熬到黏稠,将锅搬到架子车上一个固定的灶上,灶膛里也烧着柴火,靠车把这头叠放着几张矮条凳。朱爹爹就推着这车到北门口去卖。路上,他有时会停下来,不紧不慢敲起梆子招引客人。那口铜锅里的藕又粉又甜,粥则糯中有甘味。递上五毛钱,你可以要上一碗有藕片的粥,也可指着整段的藕让给捞起,放在盘子上切下几片来。冬天的下午和晚上,常有些从澡堂里洗澡出来的人,顶着润湿的头发,走到朱爹爹的摊子前,要上一碗藕稀饭,唏溜唏溜吃得有滋有味。
后来,在朱爹爹卖藕稀饭的铜锅旁边,又新加入了一个用来冲莲子粥的龙头大铜壶。大铜壶看上去也是古董级别的,由紫铜打造,身架不比煮藕稀饭的铜锅小多少,壶心里的炭火可以将水烧到一百五十多度,能把莲子粉冲成糊状,吸溜起来又香又甜又滑爽。铜壶上部和下部各有一圈铜饰花纹,壶身的上方翻滚着一条铜龙,龙头一直缠绕至壶嘴处,壶把也是由一条龙构成,龙须、龙爪、龙鳞都生动可辨。龙嘴上伸出的两根龙须,尖端有两个红绒球,随着那位大个子师傅倾壶冲水的动作而颤动不已。这硕大的铜壶,也是置于架子车上,大个子师傅一手端碗,一手掀壶,壶嘴向下一倾,一股沸水划一道银色弧线落入碗中。碗中有时是莲子粉,有时是细罗筛过的焦面粉,配上红糖、白糖、芝麻、核桃仁、糖桂花和青丝玫瑰,热腾腾一碗,甜润香醇,口味浓郁。在一些季节里,这龙头大铜壶也冲泡藕粉和一种杏仁粉,水满粉熟,藕粉清明,杏仁粉色泽隆黄,质地细腻,看着就让人心动。
大约是十多年前的二十世纪末,在步行街靠镜湖边的原华联楼下,常有一位身材矮小、慈眉善目系着白围裙的老人,推着一辆车停在固定的地方卖铜锅藕稀饭。这老人的藕稀饭特别黏稠,挂在勺口能拉好长,并且放的不是赤砂糖而是绵白糖,有时还撒上少许糖桂花和葡萄干。那口大肚子香炉一般的紫铜锅,据说还是上代人传下来的,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热腾腾的一股香气从挪开缝隙的锅盖下冒出来,很是引诱人。粥刚端上手,很烫,闻着香,下不得口,须用勺多搅和几下方能往嘴里送。有三两小孩子蹦跳着来买食,老人会一边打粥一边慈祥地小声提醒:“哦,吃慢点。慢点呀……别烫着。”
在外地人看来,这也就是红糖稀饭加上切成小片的藕,只是,正宗的糖稀饭和藕,一定要是酱红色的。煮藕稀饭必须要用铜锅,切藕要用铜刀和铜叉,要不,藕会变色,就不好看了。藕稀饭味甜喷香,清心爽口。虽是街头小吃,但选材挺有讲究。上等糯米,配以粗茎肥壮的铁锈色老藕,这样熬煨出来的藕稀饭才会情到深处,浓稠香甜。
老一辈人说话做事爱讨个口彩,对糖藕稀饭也赋予了许多美好的希望:常喝铜锅藕稀饭,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甜甜蜜蜜;小孩吃藕,早开窍;大人吃藕,路路通畅;夫妻吃藕,偶来偶去,成双成对……
新一代网民爱以“偶”自称,不知此“偶”能否煨出红红的“稀饭”来?
“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在过去的年代里,泾县茂林称得上是江南名镇。青山环绕,溪水相抱,以府第园林为主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气度恢弘,民间有“七墩、八坦、九井、十三巷、三十六轩、七十二园、一百零八座大夫第”之谓。这里是发生过“皖南事变”的地方,也是并称“茂林三吴”的文学家吴组缃、画家吴作人和书法家吴玉如等人的故乡。
由于茂林历史上官宦人家较多,生活极为讲究,在传统的乡间宴席中,自然形成了“八大碗”“十二碗”和“八盘八碟山海席”等一整套菜肴体系。至今,泾县城里以土菜为名招揽客人的,多以茂林土菜自居。芜湖美食街有一家“桃花潭”,正是凭着几样茂林菜打出招牌来的。
数年前一个早春,电力系统一位喜爱摄影和文学的朋友老徐,开着车陪我们去泾县观光采风。我们先在丁桥看了红星宣纸厂的一整套工艺流程,饱览了青弋江两岸秀丽风景,一路上溯到太平湖大桥附近,又采访拍照了一番,十二时左右赶到了茂林。茂林是老徐的老家,故中午那餐招待很是实惠受用。
满满的一桌子菜,鸡鸭鱼肉和山菇蕨菜,都是当地农家特产。老徐说这大都是“十二碗”的内容,遂以筷子点着桌上的几道菜一一告诉我们:这是“煮肉”,即红烧猪肉,里面加有鲜笋、香菇;这是“炖肉”,选用里脊肉炖至半熟,再加香菇或木耳、冬笋、金针菜等炖熟而成;再如“烧膀”“渣粉肉”和整条的红烧鲢鱼;此外,就是“拌菜”,是一些香椿、马兰头入沸水烫后切碎,加盐糖醋,拌上干丝、干张皮、荸荠片以及一粒粒肥胖的焖黄豆。那次还见识到了“三鲜汤”,是用山药、荸荠、板栗做成的汤菜,鲜嫩甜糯之外又有胡椒粉的香辛。“漂圆”即汤肉丸子或汤鱼丸子。还有就是“子糕”,盖因皖南乡音读“蛋”为“子”,“子糕”即蛋糕,是将鸡蛋兑少量水搅匀蒸成糕状,切菱形烩成汤。在诸菜环围之中有一大海碗,盛的是浮着一层什么坚果仁碎末的糊羹,被告知就是颇负名声的“茂林糊”,舀了一匙品尝,知是砸碎的花生米和核桃仁,还有肉糜笋丝,口舌受纳,颇有可意处。
真切品尝茂林糊,是在今年春深时。桑椹和野草莓熟透的时节,山区的天幕蓝得似要渗出油来,蜜蜂嗡吟,空气里沁满了花香。一路上绿色如染,将山峦和田畴染成大片大片的欲望,陈放在春天最温柔的阳光里。曾下放在泾县桃花潭边的汪君一边开车一边同我们说,眼下春笋味正美,春笋时令性极强,略为疏忽便错失良机,让你追悔莫及。汪君绝对算得上是有段位的食客,那天中午他领着我们在桃花潭用的餐,基本是以太平湖的鱼为主打菜。有一道腐皮鱼卷,味和形皆不俗,鱼肉剁成糜,加韭菜,以腐皮包成长卷,清蒸之下,碧绿爽口,清纯动人,让人心生迷恋。至于油焖春笋,则遗憾有点偏题了,本来笋以清胜,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以烩之浓酱色,犹如让容颜秀丽女子裹以恶俗外衣,窃以为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