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头的叩毕了,打拳的打累了,练香功的也不再神乎其神地吮吸着来自天外的奇香,还有我这样东张西望,心术不正之徒也看乏了眼睛,最终都心灵有约,涓涓向着寺院后侧集结,后侧是那缺不了的茶园,一个规模极大的茶园。
文殊院茶园布下的竹椅阵阵容雄威,“露天八卦阵”置于庭院,“室内方阵”安于斋堂,另有“长蛇阵”见缝插针地列在走廊上。任它风雨和阴晴,管它秋夏与春冬,闲适的茶园横陈于不败之中。
千张竹椅千位客,茶园充满了活力和生机,茶客偶尔变换着坐姿,竹椅四下吱扭有声一如绿野秋虫的吟唱。椅间游走的脚是添水的茶园伙计。他一停步一抬手,沸水一注便从天而降,瞬息之间一汪翠色的茶汤含烟泛珠,正好齐了杯沿,且滴水不溢!四川百姓尊称其为“茶博士”——学位之极峰既饱含了对传统一绝由衷的敬重,也不乏茶人的风趣与亲和。窃以为茶汤养人,亦修出人儒雅的德行。不知君以为然否?
茶园的中枢是茶房,位于庭院和斋堂的结合部,那老旧的茶房里木橱、铜壶、灶台以及橱内那一溜一溜的白瓷盖碗,联手营造着陈古的香色。唯有那直挺挺跻身其间的消毒碗柜,力挽欲行倒流千年的光阴。茶房墙壁上悬着张黑板,告示茶的等级与售价。茶全是花茶,成都人喝花茶,简直成了“万人一茶”的极端。但其花似乎不像福州的茉莉花香得那般“喧宾夺主”,而是尤如小媳妇在一旁香得有分有寸,让蜀中的蒙顶、峨嵋、青城等各山的“绿茶好汉”沸沸扬扬地喧哗着醇爽回甘的主旋律。茶园中以茶会友的大有人在;自带点心,以茶代餐的,更不乏其人。点心大至包子油条,小至花生米怪味豆,不一而足。老人们双目半闭,摊坐在大靠背的竹榻上,慢斟细嚼,好一派低消费高享受的早茶乐!而在我这员“川外汉”的眼中,天府“茶配”最为精彩的当属合川核桃片了。其形似雪片糕,但“雪片”上麻点散布。妙就妙在这麻点乃超薄的核桃仁,它入嘴即化,口感中分明已掠过一股甜凉与酥畅。
文殊院茶园蔚为壮观的“饮茶族”部落以老者为主,而老者中老妇的比例则神气活现地超过一半。她们三五成群,人手一盅盖碗茶,个个朗声笑语,在茶园的斋堂中尤显声势。这里真该赋予“霞光”以新的释意:那是人生的黄昏与自然的早晨拥吻时溢出的神采!
我入园随俗,仰靠在竹椅上,潇潇洒洒当一回成都人。虽与“左邻右舍”脉脉不得语,却共享着这溢满茶香的晨光。我从饮着奶茶的乌鲁木齐飞到品着花茶的天府宝地,又将飞回呷着乌龙茶的厦门特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嗜茶之国,华夏乃天底下最大的饮茶乐园。
修身养性醒脑明智的神州茶文化滋养着礼仪之邦亿万百姓的心平气和,也浇铸了九州繁荣与发展坚实的基本。
紧挨着茶园的“千佛和平塔”铁铸的塔身直指天穹,晨风不时把塔下缭绕的青烟拂入我的鼻腔。“香火为谁而燃?”这一突如其来的问号一下钩走了我的茶之魂,于是昨晚电视里国际新闻来自波黑的鲜血又在眉眼中淋淋滴答了!多少残脚断臂凸显着战争的横蛮,多少老人和女人惊恐的眼睛渴求着生存……以诉诸武力解决争端则争端高悬而生灵涂炭!
我默默举起这一盅碗盖茶,让茶汽袅袅飘升的热息也随周遭滚滚青烟一同飘向遥远……
文殊院品茶,品出了点新感觉。
水乡茶居
/杨羽仪/
在广东水乡,茶居是一大特色。
每个村庄,百步之内,必有一茶居。这些茶居,不像广州的大茶楼,可容数百人;每一小“居”,约莫只容七八张四方桌,二十来个茶客,倘若人来多了,茶居主人也不心慌,临河水榭处,湾泊着三两画航,每航四椅一茶几,舫中品茶,也颇有味。
茶居的建筑古朴雅致,小巧玲珑,多是一大半临河,一小半倚着岸边。地板和河面留有一个涨落潮的落差位。近年的茶居在建筑上有较大的变化,多用混凝土水榭式结构,也有砖木结构的,而我却偏好竹寮茶居。它用竹子做骨架,金字屋顶上,覆盖着蓑衣或松树皮,临河四周也是松树皮编成的女墙,可凭栏品茗,八面来风,即便三伏天,这茶居也是一片清凉的世界。
茶居的名字,旧时多用“发记茶居”、“昌源茶室”之类字号。现在,水乡人也讲斯文,常常可见“望江楼”、“临江茶室”、“清心茶座”等雅号。
旧时的水乡茶室,多备“一盅两件”。所谓“一盅”,便是一只铁嘴茶壶配一个瓦茶盅。壶里多放粗枝大叶,茶叶味涩而没有香气,仅可冲洗肠胃而已。所谓“两件”,多是粗糙的大件松糕、芋头糕、萝卜糕之类,虽然不怎样好吃,却也可以填肚子,干粗活的水乡人颇觉实惠。现时,水乡人品茗,是越来越讲究了。茶居里再也不见粗枝大叶,铁嘴壶也被淘汰,换上雪白的瓷壶。柜台上陈列着十多种名茶,洞庭君山、云南普洱、西湖龙井、英德红茶……偶有一两种大众化的,也至少是茉莉花茶和荔枝红了。至于那“两件”,也绝非粗品,而时兴“干蒸烧卖”、“透明鲜虾饺”、“蛋黄鱼饼”、“牛肉精丸”之类,倘要填肚子,也很少吃糕,而多取“荷叶糯米鸡”了。在那“史无前例”的年月,因为《爱莲说》的作者是士大夫,于是“糯米鸡”外面的荷叶也被取消了,糯米饭中裹的也不是鸡肉而变成了猪肉,“糯米鸡”变成了“裸裸糯米猪”。现在,水乡茶居的糯米鸡,不但恢复了传统的荷叶包裹,而且糯米饭里头的确裹着鸡肉,还拌以虾米、冬菇、云耳等珍品,色香味均属上品,百啖不厌。
水乡人饮茶,又叫“叹”茶。那个“叹”字,是广州方言,含有“品味”和“享受”之意。不论“叹”早茶或晚茶,水乡人都把它作为一种享受。他们一天辛勤劳作,各自在为新生活奔忙,带着一天的劳累和溽热,有暇“叹”一盅茶,去去心火,便是紧张生活的一种缓冲。我认为“叹”茶的兴味,未必比酒淡些,它也可以达到“醺醺而不醉”的境界。
“叹”茶的特点是慢饮。倘在早晨,茶客半倚栏杆“叹”茶,是在欣赏小河如何揭去雾纱,露出俏美的真容么?瞧,两岸的番石榴、木瓜、杨桃果实,或浓或淡的香气,渗进小河里,迷濛、淡远的小河,便如倾翻了满河的香脂。也许,是看大小船只在半醒半睡的小河中摇橹扬帆来去,看榕荫、朝日及小鸟的飞鸣吧!倘在傍晚,日光落尽,云影无光,两岸渐渐消失在温柔的暮色里,船上人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不知不觉,皎月悄悄浸在小河里……此境此情,倘遇幽人雅士、固然为之倾倒,然而多是“卜佬”的茶客。他们“叹”茶,动辄一两个小时,有如牛的反刍,也是一种细细品味——不是品味着食物,而是品味着生活。
一座水乡小茶居,便是一幅“浮世绘”。茶被“冲”进壶里,不论同桌的是知己还是陌路人,话匣子就打开了。村里的新闻、世事的变迁、人间的悲欢,正史的还是野史的,电台播的大道新闻还是乡村小道消息,全都在“叹”茶中互相交换。说着,听着,有轻轻的叹息,有嗬嗬的笑声,也有愤世嫉俗的慨叹。无怪乎古时柳泉居士蒲松龄先生要在泉边开一小茶座,招呼过往客人,一边“叹”茶,一边收集可写《聊斋志异》的故事了。
在茶居里,也有独自埋下头,静静地读完一张《羊城晚报》的人,读着,读着,突然拍案而起,惊动四邻。他们评论着、叹息着、赞扬着……更多的议题则是农村经济政策的不断落实,正像水乡人的两道浓眉越来越舒展一样。茶客们“叹”着茶,便心碰心儿,谁个养了多少头奶牛,年产量多少;谁个治木瓜害虫有特效药;谁个万元户联合起来给穷队投资,帮助穷队改变落后面貌……茶越“冲”越淡了,话却越说越浓。一桩桩事儿,就在“叹”茶中经过“斟盘”而“拍板”了。这时,茶客们的兴致更浓了,他们举起茶杯“碰”起杯来……
这样的“草草杯盘共一欢”,便是水乡生活中的诗。生活有了诗,“叹”茶也如吃酒,且比酒味更醇,而世间最好的酒肴,莫过于生活中的诗了。有了诗,桌上即使摆着盐渍鸡、炸禾花雀、炖水鱼、炸花生米等,也味同嚼蜡了。惟独那一盅茶,绝不可放弃,因为它也能“酿”出生活中的诗来。
月已阑珊,上下莹澈,茶居灯火的微茫,小河月影的皴皱,水汽的奔驰,夜潮的拍岸,一座座小小茶居疑在醉乡中。一切都和心像相融合。我始觉这个“叹”字的功夫,颇如艺术的魅力,竟使人“渐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