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把坝子里的火吹得更旺。在盖棺之前，我还要抚摸一下你的脸庞，我感到你的脸从未有过的冰凉。冷，难道这就是死亡。
父亲，你的气息迷散在空气中，还有你亲切的微笑，那种稀释任何苦难的微笑。
我依然感觉到你的存在，每当你的祭日来临或思念来袭的时候。那种感觉仍在，我们在有月光的坝子里，坐在木椅上，聊一些散淡的闲话。我给你煮一杯新茶。有时，你去房里倒一杯白酒，父子俩共娱一弯新月。
你和我骨子里其实都是农民。我们的欢乐建立在辛勤的劳作之上，品格建立在谷穗样朴实的思想之上。
2
常常在夜里梦见你，梦见你总带着和蔼的微笑。为我们烹调或是在劳作的间隙与我们说笑。
有你的对方就充满了快乐，在梦中都会是这样。那种自然的快乐，真心的快乐，融会了爱的自然力量，那样感人至深。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是艰辛的吗？你带领着我们在田地间劳作的时候，为什么我们只感到创造的快乐，亲情的温馨。你是快乐的“将军”，儿女们是快乐的“士兵”。
是因为你让我们懂得了劳作本身的价值和创造本身的真义所在。
为什么在我们的记忆里，你的微笑和幽默那样鲜明。好像是人生的旗帜一样，让我们面对人生的困境，不惜流血流汗，但绝不流泪。让我们在最为艰难的时候，也不忘坦然地笑对人生。
3
乐观主义会是一种天性吗？还是经历了世事的磨砺，才可成就的一种品质？
乐观者在任何时候都会把责任当作一种道义，乐于去担待。两岁就成了孤儿的你，是不是更加理解作为父亲的责任？尝够寄人篱下的滋味，是不是懂得爱与被爱对于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断断续续上完两年学的你，是不是更加希望自己的后人个个都饱读诗书，成为热爱生活、有真才实学的有用之材？一辈子都靠自己打拼的你，是不是懂得让孩子们知道做人的尊严比给予财富更为重要？视苦难为平常事的你，是不是天生就懂得乐观就是化解一切苦难的良药？
父亲，我敬佩你。是你身处任何困难的环境，不昧良心做事，也从来不委曲求全，而是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智慧调理出平淡生活的滋味和普通亲情的欢乐。欢乐就像矿藏，深藏在平淡的生活之中，因为天性的理解力，使你很容易感受到它们的所在。
父亲，我敬佩你。不只是因为你生了我养了我，而是你以自身的品格让我也濡染了你的天性。让我从自我的浮浅中，看到宽容、自主以及创造的快乐。
4
你从来不会去患得患失，你对我们说，吃亏是福。当我们受了委屈，或是受了别人的欺负时，你总是给我们讲那个关于墙界的故事：曾经有一户人家与邻居为墙界发生争执，这家有一位亲人在朝廷为官，于是主人就修书给当官的亲戚，要他出面来调解。这位官员就回了一封信，这封信上就写了这样一着诗：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常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是呀，人都是生不带来一丝尘埃，死不带去一抔黄土，争来争去，凭生怨气，但却把自己的快乐争丢了，失莫大焉？是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争来了也会失去。人生来不可有怨气，但不可无骨气；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不可撑着板凳看地板，但不可不脚踏实地。立足现实，开创未来。
一个人生活的好坏其实多半在于它的心境的好坏。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张口就笑笑天下可笑之人。这样的生活，也许没有什么是不可释怀的了。
宽容就是人生最大的美德。以德报怨表面上为人所不解，其实，也是一种智慧，自己从内心中化解了矛盾，也获得了快乐。何乐而不为？
5
山村的夜晚有时会月朗星稀，那样的静寂，仿佛就是几只虫子的世界。有时也漆黑一片，看不清远山的轮廓，偶尔的犬吠会让山村显现神秘和空旷。
少年时的我，在这样的夜晚常常会梦到父亲，和父亲为全家人烹饪的饭菜。有时醒来才发现这是让人惆怅的梦，有时却是梦与现实的相混。父亲会在深夜回家了，早早地起床给我们做了好吃的。这样的日子对于小时的我们，就会像节日一样充满了惊喜和快乐。
那些年，你在外乡工作，总是很忙很忙，你只能夜里从几十里外赶回来。为了赶时间，你要爬过几座陡峭的大山。有几次，崖上摔死了人，其他人都不敢夜晚再从那地方走，而你依然在深夜经过那地方像平常一样。你活得坦然，也不相信鬼怪。你是真正的无论神者。
有时，我们被深夜的狗吠吵醒，就会揣测是不是你回来了。就会为一种期待而感到兴奋。
6
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朋友，我们在一起可以谈天说地。当我们成人过后，你从来不叫我们的昵称或乳名。但正因为这样，你让我感到父子间的情谊，就是朋友间的对等关系。
母亲年轻时身体就多病，脾气也常常很暴躁，而你对我们说要多多理解母亲。你以身示教，以你的宽容和乐观的天性，让我们懂得了自我的尊严，是成就我们人生最重要的元素。
父亲一生中唯一“打”过我们一次。我和哥因为口角打了起来。父亲让我们并排站着，他找来细细的竹片，要我们伸出右手，他用竹片在我们的手上轻轻地敲，哥是大的敲六下，我是小的敲三下。
父亲还没有敲完，倒把我们都敲笑了。哥俩于是和好如初。
7
父亲是那种没有路自己就修路，没有田就开荒的那种带有本真创造天性的人。
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下，你总会把全家人的生活弄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父亲自学中草药，熟知几乎所有中草药的特性，并为那些上不起医院的邻里乡亲免费看病疗伤。父亲最善烹调，会做许多风味小吃。父亲几乎所有的农活都会做，并且比一般农民做得都要好。
他时常会有一些新的发现和原始的发明，但都带着朴素的人情味。比如发现一种新的可口的野菜，他利用土豆叶、胡毛草叶打合渣，让饭桌上时常都会有可口的饭菜。柑子皮也可以做成风味小菜。在父亲身上，这种创造生活、化艰辛为快乐的本性，会时不时地感染他的儿女们。
从父亲那里，我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许多的东西。学会了怎样面对生活，面对艰辛，面对自我。
8
儿女们都各自成家立业了，而你独自安睡在故乡的山坡上。头顶着故乡的日月，脚下是那条在阳光下闪金烁银的河流——神农溪。
在别人看来，你会是孤独的。但儿子相信你会是快乐的，因为快乐常在天性。你会和远天的星斗相伴，对绕耳的清风诉说，你也许就会成为坟头的一株青草，一株看似平常但却能入丹方的草药，懂得清风之语。
是你，最先告诉我们神农氏遍尝百草的传说。那种造福苍生的勇气和面对生活的态度，好像也就在你的身上，浸入到你的血液和骨骼之中，又注定要遗传给你的儿女们。
想你的时候，我除了去院子的空地上，燃一柱香，要么就到野外去寻一种叫酸米草的草药，你常采来给我们擦伤的那种，把它带回家来，放在房子里抬头就可看见的地方。
看着你的相片，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好好地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藐视一切苦难地活着。我们不需要泪水，需要的是会心的微笑和微笑之中深深浅浅的爱。只有这样，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也才是你的后人应有的生活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