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墨的简史
一、早期至东汉末
一般的,墨泛指黑色的颜料,是书写绘画所不可或缺的媒介物。质地优良的墨,光泽黝黑,使书画作品清晰有神采,且墨质稳定,经久不褪色,使古代文献能流传千载仍墨色如新。我国的墨与世界其他古文明如埃及、希腊、罗马、阿拉伯的墨大不相同;至于日本、韩国的墨,都源于中国。公元1世纪,希腊、罗马学者所称赞的“印度墨”,也是由南方丝绸之路,经印度输至欧洲的中国墨。直到17、18世纪,欧洲人仍赞美道:“中国墨简直无与伦比,我们曾苦心仿制中国墨,但终一无所获。”至今,中国墨仍被举世公认为是记录历史档案的最佳材料。
在20世纪初,科学家们曾对我国河南安阳殷墟的考古遗物进行检测,获知早在公元前12世纪,已用一种与现代墨相近的碳离子混合物,呈显黑色的书写颜料。这种颜料可能取自烧煮东西后的烟垢,再经胶性物的混合,使其能附着在陶片或甲骨上。东汉的文字学家许慎,在《说文解字》一书中说:“墨,从土,黑也。”也就是说,从造字原则来看,这个在先秦典籍中经常使用的“墨”字,是一种近于土质的黑色物质,这与近代学者们推测的商代墨的雏形是一致的。
在近代考古发现之前,一般人都像元代陶宗仪《辍耕录》一样,认为:“上古无墨,竹挺点漆而书;中古方以石磨汁,或云是延安石液;至魏晋时,始有墨丸,以漆烟、松煤夹和为之。”也就是说书写颜料是从漆书演进到矿物的石墨书、石油书(石液),到魏晋时才有取烟制墨的墨丸。这种先由自然界植物、矿物的取材,而后由人工制作的演进论,其实并无考古证据以资证实。先秦除了漆器或某些硬面物体上偶曾有漆书的文字外,其他黑色书迹的遗痕,明显是液状碳离子墨颜料所书,与两汉的简册书迹没有什么差异。因此,一般相信西周青铜器铭文所谓的“墨”,也应与汉墨相去不大。东汉李尤《墨研铭》:“书契既造,研墨乃陈。‘烟’石附笔,以流以申。篇籍永垂,行志功勋。”所说的是烟墨,只是汉代的烟墨,有块状遗留;先秦的墨,颜料本身并无存留,究竟在使用之外平时是以汁液状、粉末状或如后世墨锭般作固态墨块的呈现,现在并无法考证。
现在所知最早的块状墨,是出自战国后期的秦墓,同时出土的还有竹木简牍和一方石砚,砚上放着一块和砚同质材的小块研石;砚面还残留着墨痕。显然这是一组书写的用具。在其后的汉墓里,这种类似的文具更多,墨块都很小,广州西汉南越王墓中更是一下子出土了数千个小扁圆块的墨粒,每块径不及1厘米。不仅如此,汉代另有一种长方形的漆砚盒,和一种带有浮雕砚盖圆砚,两者一向都设计留有研石放置的空间。这些现象,都证明了一个事实:早期的墨块体积都小,且需依赖另一小方研石在砚上将之研磨拌和成书写的墨液。《庄子·田子方篇》称“众史‘舔笔和墨’”,将药物磨成粉再搅拌称为“和”,众史之墨,不言“和”,可知早期的墨确是需经过拌和的过程,与后世直接持墨锭在砚上研磨不同。
到东汉末期,有稍大墨锭出现,有的墨似乎还有隐约像花纹或像手捏制的痕迹,应该就是经过人工抟制的墨了。不过真正在文献上有记录、对墨的制作有突破性贡献的人,是汉末六朝初年的书法家韦诞。
二、六朝时期
韦诞,字仲将,汉末三国时人。\[注:六朝是指三国时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建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合称六朝。]建安年间为郎中,正始年间迁侍中、中书监,其后以光禄大夫致仕,享年75岁,是著名的书法家,当时魏的官方宝器题铭,皆韦诞所书。《三辅决录注》引他的话说:“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逞径丈之势,方寸千言。”也就是说,好的书法作品要有好的用具;而他自诩所制的墨是当时最好的。应劭《汉官仪》说:“尚书令、仆、丞、郎,月赐隃縻大墨一枚,小墨一枚。”东汉宫中已有大小成块的墨,但从徐州东汉彭城王刘恭墓葬出土的铜兽盒石砚看来,该砚盒中有一块小研石共出,则东汉宫廷墨与前述其他战国、西汉墨一样,是需用研石来研磨的。韦诞自夸自己的墨,而不用御墨,那么其所制的墨应有特殊的长处才是。南朝萧子良赞美他:“仲将之墨,一点如漆。”显然其他用墨人也给予韦诞墨很高的评价。
韦诞的制墨法被记载在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说:“合墨法,好醇烟捣讫,以细绢筛于网内筛去草莽,若细沙、尘埃。此物至轻微,不宜露筛,喜失飞去,不可不慎。墨(榍)一斤,以好胶五两,浸梣皮汁中。梣,江南樊鸡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解胶,又益墨色。可下鸡子白,去黄,五颗。亦以珍珠砂一两,麝香一两,别治,细筛,都合调。下铁臼中,宁刚不宜泽,捣三万杵,杵多益善。合墨不得过二月、九月,温时败臭,寒则难干潼溶,见风自解碎。重不得过三二两。墨之大诀如此,宁小不大。”也就是说16∶5的好烟与好胶的配合,加上矿石粉、香料,再杵捣无数次后,始能成固态的墨块。其中虽未述及模制、出灰的过程,但后世墨法中的取烟、入胶、捣杵等重要步骤,大致都已齐备。这其中入胶、捣杵在当时应是最关键性的发明。
胶,能使碳分子结合,也使墨永久附着在纸上。三国吴人皇象与友人论草书时,说:“墨又须多胶绀黝者。”语意上似可反映一般墨中含墨不尽多,才需特别强调“多胶”。然“对胶法”,亦即胶的多寡,一直是制墨家所努力以求的配方。韦诞墨方所用的烟胶比是16∶5,大约为3∶1,与后世墨法比较,算是较低的胶含量。胶多,可使墨有光;胶多,也使墨不易龟裂。韦诞墨在当时已有“一点如漆”的美誉,可知其他当时或之前的墨的胶含量更低,所以墨易碎裂,也较不易制成稍大的墨块。
烟与胶相混合后,还需强力地多次杵捣,使烟和胶均匀而紧密地结合,不致有离散的烟粒存在。又由于早期取烟用立窑,其烟粒常粗细不匀,不如后世卧窑的轻重烟分明。而杵捣有助于改变烟粒子的大小和散布的区域。烟胶均匀且结合紧密的墨,在砚上研磨时,墨经水解,炭粒和胶自然均匀散开,且随机分布在砚池内。若杵捣不够,烟胶间的空隙大,不但研磨时墨色不匀,且墨块也易崩裂。杵捣,也可使墨方中其他防腐、防臭的矿物粉与香料细密均匀;否则,研墨的动作会因杂质的粗颗粒而时磨时止,或只得借研石在砚上将之碾细。历代墨方乃至现代虽以机器取代人工制墨,但仍维持着韦诞“杵多益善”的法则。汉墨需要研石,可能也有调拌烟胶的作用。而随着墨池在砚上的位置在东汉以后愈来愈醒目,六朝以后且成了不可或缺的造型因素,似也显示了墨经研磨自然水解为墨汁的能力,是愈来愈强的了。
与韦诞同时或稍晚的六朝墓中,也出土了不少墨锭,值得一提的是六朝人用烟墨。1959年南京大学化学系裘奎家教授化验晋朝古墓的墨,认为与现代墨相似。韦诞墨方虽只说用“好醇烟”,未曾提及所用的烟的来源,但说要筛去植物性的草莽,则其应是植物性材质的烟灰。而当时人曹植诗有“墨出青松烟,笔出狡兔翰”句,更可证知这种固态墨是用松烟作成的。一般说来,六朝墨较汉墨为大,且较完整。如:东吴前期高荣墓的墨,径3.5厘米,长9.5厘米。稍晚,晋吴应墓的墨,宽4厘米至6厘米,长12.3厘米。与汉墨的不超过3立方厘米的体积,大不相同。
六朝墨上明显出现模制痕。虽然多数的墨呈柱状,或不规则锥状,但如高荣墓的墨上有叶脉纹、东晋梁孜墓中的墨有几何纹,应当表示此时已用墨模制墨了。六朝的砚,即使砚形与汉砚相似,但已无研石伴同出土,砚盒或砚盖不再预留研石的空间;同时砚面多数增加了墨池的设计。也就是说,从砚型可推测出六朝墨应已可直接在砚上浇水旋磨,研成墨汁,不必再借诸研石之力了。换句话说,近人持墨锭直接在砚面研墨的方法,至此时已完全确立。
上述特色,与韦诞墨方的改善制墨法有密切关系。当然,一项影响民生的发明不必一定系于一人身上;在韦诞之前,相信已有类似的制墨法出现,韦诞很可能只是居改良之功。《齐民要术》是我国农业史上相当重要的一部书籍。作者高阳太守贾思勰约生长于6世纪的南北朝纷乱时局中,他记录民生必需的生产知识,使乱世中的人们能借鉴前人的经验,免于饥馁。全书记载的都是作者认为必要的生产技术,如:米谷、蔬果、染料的种植,禽畜、桑蚕、鱼类的养畜,副产品的加工、酿造、腌藏、制糖、煮胶等事宜;而笔墨制作也列其中,恐怕正是作者将之视为文明延续的重要工具,与有教养的民生息息相关,不可失传。贾氏所录笔方和墨方皆出自韦诞,由此可知,韦诞对后代制笔造墨技法的启发实不容忽视。
六朝时期,著名的制墨家还有张永。张永是南朝宋的文学家兼书家。《文房四谱》记载他“有巧思,纸墨皆自造”,“上每得永表,辄执玩咨嗟久之,叹供御者不及也”。此外,大将军陶侃“曾献晋帝笺纸三千枚、墨二十丸,皆极精妙”。可见此时皇家自御墨供应,而民间私人督制的墨,也有精妙的表现。
三、唐与五代时期
《新唐书·地理志》载:易州、潞州、绛州产贡墨。也就是说,墨是这三地的重要土产,每年定量呈进给政府,作为赋税的一部分。因此,唐玄宗以集贤院大府修图书时,每季给“上谷墨三百三十六丸”,所给即是河北易州上谷郡的墨。到了晚唐,这种集贤院的易州旧墨,还成了文士间相馈赠的珍贵礼物。盛唐诗仙李白有“上党碧松烟,夷陵丹砂末;兰麝凝珍墨,精光乃堪掇”句,所赞美的,则是山西潞州上党郡的名墨,并指出这种墨以松烟为主要烟材,且添加珍贵的香料。同时期另一名士欧阳通,是大书法家欧阳询之子,一向讲究使用精美的文具,就对这种浓郁的麝香墨颇有偏好。
唐代的制墨家以祖氏为最著名。大约原是在易州世代相传的墨匠家族,宋元人还特别提到一位祖敏,在唐末领“墨官”之职,大约是掌理或监督造墨的职务。此外,唐末另有王君德墨,多供御用,也被藏家视为瑰宝,其造墨用药法,到宋代仍有传承。
从传世及出土的唐墨看来,此时的墨有呈极细的条棒状的,也有棱柱形或圆柱形,但多数则呈所谓舟状。例如日本正仓院所藏的16件墨,除了两件细棒状者外,其余14件都是两头呈圆柱状,中段因压印铭文而凹扁,且使墨体向两侧鼓出来,以至宛如舟状。其铭文有“新罗武家上墨”“新罗杨家上墨”等阳文模印字样,可视为新罗墨的样式;而同一批另一件样式相同的舟状墨,一有朱书的纪年铭:“开元四年(716年)丙辰秋作贞”,另一面为阳文楷体印文:“华烟飞龙凤,皇极贞家墨。”显然,此时新罗和中原的制墨习惯相似,都是在圆柱状墨条上用力施压墨印,使墨形如舟;而铭文多为墨匠的家族姓氏,如武家、杨家、贞家等。此外,1972年新疆出土了一件唐代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墨,铭文为“松心真”,亦是中央施印,与正仓院墨十分相似。唐末藩镇割据的时期,北方产墨的地区均陷入频仍的战乱,人民大量流徙至南方富庶地区,制墨重心遂也南移。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李超、李廷珪父子的歙州墨。
传说李氏父子原姓奚,在易州世代造墨;晚唐时流离南迁,见歙地富庶安定,制墨原料如松材等,材料多且采用方便,于是定居制墨,且迅速得到当道者的赏识,便被地方官取为贡品。到了南唐,君臣皆尚文事,奚氏父子被命为墨务官,并赐国姓为李。到了宋代,李氏子孙仍继续掌理为官府制墨的官职。由于李氏所制的墨,有“其坚如玉,其纹如犀,写踰数十幅不耗一二分也”“磨处边际有刃可以裁纸”的美誉,遂使龙砚、澄心堂纸、李廷珪墨,并称为南唐的文房三宝。只可惜南唐亡后,李氏墨尽入朝廷大内,一般罕见。宋朝人在仰慕之余,尊之以“天下第一品”之号。
四、宋元时期
宋朝由于君王重文治,一时教育文化迅速普及,文具的需要更殷切。因此制墨地点广布全国,而且名家辈出。以官方的史籍所载,除了潞州、易州、绛州仍沿唐故,继续贡墨外,还增加了安徽的歙州和山东的鲁郡。歙州是从南唐以后,制墨不辍;山东的墨业,直到近代仍有名声,11世纪的重要墨史著作——李孝美的《墨谱法氏》,便是根据山东墨工技术所写的。此外,宋代笔记诗文中还可见四川、浙江、海南,也是墨匠辈出的地区。到了元代及明早期,江苏、浙江及皖北地区,仍有几个著名的制墨家;沈继孙的《墨法集要》则明显受了浙西墨法的影响。只是歙地墨业规模愈来愈大,到了明中叶以后,几乎全国的墨业都集中在安徽南部的歙县、休宁、屯溪、祁门、婺源一带,举国皆在“徽墨”的贩卖范围内,纵有小规模的墨业场坊,也都受风尚的影响。
宋朝士大夫喜爱使用精美的文具,并发展出使用与品赏的美学理论来。赏墨与品茶一样,成为文人共同的嗜好。好墨成了文士收藏的对象,因此像司马光、苏轼、米芾、晁季一,都是著名的藏墨家,苏轼藏墨有500锭之多。文人要有适用的好墨,常需与墨匠切磋,因此墨工与文士间的关系十分密切。如:宋元祐年间的墨工潘衡,曾得苏轼的指点;另一墨工潘谷,则常与苏轼、秦观、黄庭坚等往来诗文唱和,被称为“墨中仙”;许多专门关于墨的制作技术、形制图案、典故传承的书籍,因此借文人之手,纷纷问世。
墨的使用既然受到重视,于是就促使墨法的一再试验创作。如:宋代墨匠沈珪,重视烟胶比例,使墨更坚质;张遇、蒲大韶、胡景纯等,先后试以桐油烧烟,取代以往松烟制墨,其墨色华丽姿媚、光可鉴人,取烟迅速,遂成为元代以后主要的制墨原料。虽然元、明仍有少数文人欣赏松烟墨的内敛素朴,但主要的制墨名家几乎都是以油烟墨著称了。
从宋元墨书的记载来看,墨的式样虽有些变化,如在《墨谱法式》(1095年成书)中有圆柱、牛舌、香饼等形式,但从近年考古出土文物看来,墨的造型纹饰基本上都还属简朴。例如:在安徽合肥市郊马绍庭夫妇墓中出土的两锭宋墨,一墨呈牛舌式(长梭形),一面楷书“九华朱觐墨”五字,一面有凤型花纹及两个阳文“香”字。另墨圭角长方式,一面阳文篆书“歙州黄山张谷……”字样,反面无字。朱觐与张谷都是北未著名的制墨家,所做墨型与北宋《墨谱法式》相去不远,从出土的图片看来,墨型裁制工整,而两面的图案与文字皆是以刻好的印戳式墨印,压印在墨面上所成;印比墨小,因此在印文的周围有明显的印戳下压凹陷,而周缘墨体有较高凸的痕迹。此种下凹现象,在其他宋元墨上,都有类似的情形,大概就是《晁氏墨经》所谓用“印”后的现象。安徽祁门的“文府”墨、江苏武进南宋墓的叶茂实墨、山西大同元墓的“中书省”墨,都是在牛舌式或长方式墨上,两面中央押印文字或图案,质朴古雅。
五、明清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