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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杨家岭上的中共中央宣传部

担任中宣部行政管理员

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如果日本和德国相互勾结,向苏联发动进攻,东西两面受敌的苏联将面临残酷的战争。中共中央估计,蒋介石可能乘机发动第三次反共高潮。

1942年春,国民党加紧封锁包围陕甘宁边区,边区周围集中了四十五万军队,准备随时进攻延安。延安不得不采取防范措施:建立陕甘宁和晋西北地区的联防司令部;训练民兵和自卫军;疏散边区各机关的人员。中组部派人通知我,暂时停止学习,去杨家岭中宣部当行政管理员。

我到中宣部与孟管理员办理交接手续,老孟是一名火车司机,他离开延安去了张家口。整个延安充满了战备气氛,中宣部各部门的同志抱来一摞摞文件,投入大水缸,我和凯丰的警卫员李满千手持木棍,反复搅拌,把纸张捣成纸浆,再攥成一只只大纸球,摆放在窑洞的窗台上晾干晒,晒干的纸球又送回造纸厂。

我和吴永忠、黄爱民三个人住一孔窑洞,隔壁两间窑洞是图书馆,书架上一排排地摆满书籍。图书馆的侧面一排窑洞住董纯才、柯柏年、黄华,他们几个人都吃中灶。后来,杨家岭的窑洞紧张,我和图书管理员吴永忠就睡在图书馆里。吴永忠顺手抽出一册图书,说:“这是整个延安唯一的《康熙字典》,毛主席的宝贝……”

中宣部秘书黄爱民,三十多岁,长相有刘锡五的模样。他交给我一份中宣部人员名册和一本银行存折,向我交代日常工作。黄爱民有大知识分子的派头,不爱理睬下面的勤务员、马夫和警卫。听别人说,他带着老婆到了陕北,老婆却跟他离婚了,又跟别人结婚了,所以情绪不高。1949年以后,我坚持订阅《人民日报》,一直留意黄爱民的消息,可是他无声无息,从来没有在报纸上露面。

黄爱民整日坐在窑洞里抄抄写写,凯丰、徐老他们都来找他,讨论个问题,写个材料什么的。黄爱民的脚面特别高,穿不进供给的布鞋。他跟我说,小时候,家里管教严格,整天跪在椅子上写字,脚丫子变形了。

中宣部一个月的办公经费九千元边币,我去新市场人民银行取了钱,比较几家商店物品质量和价钱,买下卷烟、稿纸、笔记本、铅笔、毛笔和红蓝铅笔。购买纸烟用去大部分开支。黄爱民负责记帐,我把购货发票粘贴好,锁进抽屉。

中宣部实行共产主义的模式,完全是按需分配,吸纸烟者配给卷烟,不吸烟者没有卷烟。凯丰烟瘾很大,每月发给他三条纸烟,陶希晋、董纯才等人每月一条纸烟。

有一次在边区银行取款,银行出纳看错了纸币的面值,多给很多钱。我回到中宣部才发现,又跑回新市场,把钱退还给银行。以后,我个人的几十元钱存入边区银行,银行对我特殊照顾,专门约定,我若不取款,每月的活期利息按定期利息计算。

中宣部的行政经费,每月需报送一个预算计划。月初陶希晋、黄爱民和我三个人凑在一起,商议中宣部的各项开支,买纸烟需要多少钱,买笔记本需要多少钱,买稿纸需要多少钱,买笤帚……我用铅笔头一一记下。如果预算超标,需要申请追加经费,本来相差三千元,只要求追加两千元,不会搞“大高帽子”。

陶希晋指点我:“如果柯柏年、黄华他们找你要笔记本,你必须让他们把旧本子拿出来,你一页一页翻翻,是不是上面全部写满了字,如果没有用完,让他们先用,这样压他们一日两日,一月两月的,本来一年要用五个本子,可能四个本子就够用了。”

我在月初把预算计划交给办公厅的行政处,每月十日之前,行政处就通知我:你们中宣部的那个预算送到银行,银行答应给钱,你可以去用款子了。到了月底,中央办公厅行政处长张子良召集杨家岭各机关的管理员,开一次碰头会,老老少少十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向张子良抱怨经费不够用,要求从行政处领一些笔墨纸张。这时,张子良就表扬我:“你们各个单位,凡是经费不够花的,都要向中宣部李管理员学习,他一年也不找我要一回东西。”

我的一摊工作很简单,保证笔墨纸张和香烟的供应就行,闲散无事四处聊天玩耍。黄华对我说:“李管理员,你真闲逸,我每天教你一个英语字,将来一定会有大用处。”

我说:“中国字还没学好呢,还学外国字。算了吧!”

黄华说:“你呀,将来甭后悔!”

我说:“有啥后悔的,有衣穿有饭吃,还要费那些脑筋干啥。”

延安交际处的管理员俄语相当好,他说:“我教你学习俄语吧,将来到了东北,遇见苏联的大姑娘、小媳妇,跟她们说几句话,不要让她们小瞧咱们是‘老土’。”我跟他学了几句“列巴,哈老少。”

跟随徐特立老人开荒

徐特立,毛主席在湖南长沙师范读书的老师。他43岁时赴法勤工俭学,曾参加八一南昌起义,是参加长征的最年长者。1941年,徐特立60岁,任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延安军民尊称他为徐老。

1942年初春,中宣部除病号外,共有三十多人在徐老的带领下,开荒种土豆和谷子。杨家岭的中组部、中宣部、办公厅、妇联、警卫连、保卫部都在杨家岭左右的山上开荒,中宣部种土豆的地方是杨家岭后山,山上有一座学校,二十几间窑洞,住了一群文人。这个学校驮水的毛驴天天穿过杨家岭山沟,去延河取水。我们开荒时,喝的开水就是由他们供应。学校管理员名叫刘山,日本投降后,我和刘山又在承德相遇。

开荒的日子,大家肩扛五斤半的大钁头,顶着星星上山,迎着月亮回营。我们几个年轻人劝徐老:“徐老,您这么大年纪也来开荒!快回去吧,我们一人多刨一钁头,就把您那份儿捎出来了。”

徐老不愿意:“开玩笑哟,毛主席那么多的事情还去开荒,我怎么不能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来来来,和你们小伙子赛一赛。”

大家站成一条散兵线的架势,一字排开,每人挖六钁头宽的一条荒坡地,从山脚向山顶推进。徐老紧挨着我,他说:“小李,我们俩比赛呀,看谁挖得好,挖得块,挖得多!”一声呐喊,同志们奋臂挥锄,暗暗使劲,都要争第一。徐老挥动着钁头一起一落,不慌不忙。我偷偷向徐老那边挤过去两钁头,徐老发现了,喊了起来:“你不要侵占我的根据地!”我不理他,一个劲地向前挖。到了山顶,回头看徐老还没挖到半山腰儿,我返回身来接应徐老。中宣部当时只有我和徐老的警卫员小秦等几个年轻人,其余像陶希晋、董纯才、柯柏年等人,都三十多岁了。

我替徐老扛着钁头,一起走上山顶。大家都坐在地上,喝着食堂送来的开水。徐老说:“老头儿是不行了,还是小伙子们呀!”大家都喊:“徐老喝水,徐老喝水!”徐老接过水碗递给我说:“让小李先喝,这小伙子真能干,我挖一锄,锄头就举不起来,落地也没劲了!”徐老总是管钁头叫做锄头。

吃中午饭时,杨家岭食堂送来两担馒头,一担绿豆二米粥,一担碗筷和咸萝卜。食堂管理员说:“今天的馒头管够!”

徐老端着饭碗凑到我跟前:“小伙子,能干就能吃呀!我今天看你能吃多少馒头!”

我说:“甭看,要不吓你一跳!”。我喝了两碗二米粥,吃了一个咸萝卜和十二个馒头,还把徐老掰下的半个馒头也吃了。

徐老瞪起眼睛,吃惊地直摇头:“小李不得了哇,毛主席都让你给吃穷了!你这一顿饭,我得吃半个月!”

荒地用镢头翻了一遍,黄土松软。我拖着一柄锄头,当作铧犁,一步一步拉出一条条垄沟。徐老、陶希晋、柯柏年、黄华等人,用手扒个土窝窝,种下土豆芽苗。我独自坐到陡坡边喘气,手掌撑向黄土地,按倒一棵小草,原来是一株甘草。我扒开甘草周围的黄土,露出一条粗粗的根茎,好家伙!真粗!像小娃儿的胳膊一样。甘草贴着土崖向下扎去。我用锄劈剥土崖的黄土,循着甘草一节一节地向下刨,黄土似流水哗哗地飞落。刨到土崖下面,该挖掘甘草根茎四周的黄土了,太费力气,干脆砍断它!我把三丈多长的甘草盘绕成一盘,斜套肩头,踏着崖壁上的脚窝,攀上崖顶。中宣部的几个文人七嘴八舌批评我:

“小李呀,以后可不能这样搞了,水土流失啊!”

“你看这段黄土都垮下去了,耕地又减少了一段!”

“这些黄土都要流到延河里,流到黄河里……”

我把肩上的甘草往地上一丢,拧着脖子,不理睬他们。满山的土,遍地的河,哼!水土流失,流个鬼哟,瞎咋呼个啥子嘛!大家议论了一阵子,见我不吭声,又去种土豆了。

我把甘草晾干后,送到新市场药铺,问他们收购不收购。药铺掌柜说,本来我们药店不收甘草,你这根又粗又长,收下吧。给了我块八角的边币。

我被选为开荒模范

大生产运动中,党要求每个人种20棵西红柿。一天,徐老独自一人在山坡上用镢头挖坑,见我走来,就喊:“咳,小李,有空吗?”

我说:“立时就有空。”

“茅房弄大粪你敢不敢呀?”

“有什么不敢弄!弄大粪干啥?”

“给我弄一担来,种西红柿。”

我掏了两桶粪水挑了来。正巧凯丰有事喊我,就把粪桶放下走开了。等我回来,徐老已经把粪水倒在土坑里,种上了西红柿苗苗。过了些天,徐老栽的西红柿秧总是蔫蔫的,他常常皱着眉头,围着这些秧苗转悠。我劝他说是肥上得太多了,他就又在坑边上补种了西红柿秧苗,果然一棵棵长得黑绿,徐老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西红柿快开花时,我看见徐老用锄头挖他那宝贝似的西红柿秧子,就问他:“徐老,你干嘛?”

“我把它们挪一挪。”

我说:“那可挪不得!等秧子缓过来,花也开不了了。”

徐老说:“你知道吗?苏联有个米丘林,移植果木……把苹果树移到以前不长苹果的地方,让它们适应环境,结果长出苹果来啦!”

我说:“那可是果树呀。”

徐老说:“我们做个试验,挪十兜试一试。”我心想,等秋后看你的热闹吧。但还是帮他把十棵西红柿换了个地方。秋后,挪过窝的秧子没结出一个西红柿。

徐老感慨不已:“真是挪不得哟!要不是碰见你,我就都挪动了……苏联人的经验也不是随便学得哟!”那些没挪的秧子结满了西红柿。奇怪的是,每棵秧儿上长着三种颜色的西红柿,有黄色、紫色和鲜红色的。

1943年初,一天,中央宣传部全体同志都到赵毅敏、董纯才窑洞前的院子里开个“小会”。陶希晋似乎是“主持”,他说:“我们这几年开荒成绩不小,解决了中央财政困难,对国家,对抗战都有很大益处。中央奖励我们宣传部一条毛毯,我们要选出一个开荒模范,把毛毯奖励给他。”

边区毛纺厂生产的毯子,真材实料,厚重的像薄棉被。黄色的毛毯在大家手中传看,博得众人赞叹。

中宣部三十多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一番,目标集中到徐特立老人的警卫员小秦和我的身上。徐老看到我和小秦难分高低,就表态了:“我们种的小米,煮的粥是真香啊!自己的劳动果实嘛……小李是又能吃,又能干,开荒种地,他一个人顶我们两个人,评他当模范我不反对。”

陶希晋提议举手表决。他踮起脚跟,一五一十的数票。结果,我比小秦的票数多。徐老微笑着冲我招招手,我走上前去,从徐老手中接过毛毯,向徐老鞠躬,大家拍了一下手掌,各自散去。

和徐老在一起,感到比父亲还要亲切的关怀和爱护。他时常向我们问寒问暖,帮助解决各种各样的困难。1985年我听徐乾同志讲,解放后,徐老每年都要给他的警卫员小秦寄几次钱,每次数百元。小秦在桂林工作,家里小孩子多,徐老尽力帮助他解决生活困难。

毛主席猜测中国围棋的起源(1)

杨家岭上的“体育明星”是王盛荣,他在苏联留学时学会滑冰,一直把滑冰鞋带到延安。在延河冰面上,滑冰健将王盛荣飞快的从人群里穿过。王盛荣说:“如果延河的冰面能够连成一片,我可以用一个小时从延安滑到延长。”延安到延长有一百六十多华里,大家不信,说他吹牛。可惜王盛荣到东北住进齐齐哈尔市小洋楼,楼下警卫员擦枪走了火,子弹穿过地板打断了他的大腿。1949年以后,他定居武汉,也无冰可滑。

陈云不喜喧闹,幽默少言。中组部的同志在球场打排球。王鹤寿、刘子载、王盛荣几个中层干部都穿着一双雪白的球鞋,跑来跳去的十分惹人注目。我听李富春讲,陈嘉庚是爱国华侨,到延安参观访问后,给我们八路军捐了几万双球鞋。鞋子都发给部队了,延安留下的几双就给了像王盛荣这样的“老革命”,连陈部长和我都轮不上穿。

排球开局,王盛荣连续把排球打出界外,陈云在一旁评论:“你太悲观了,净想自杀了!”大家闻言,哄笑不止。

中宣部的几位年轻女同志常常邀我跟她们去跳舞。

“小李,来,我教你跳舞。”

“跳舞有啥用呢?”

“跳舞能锻炼身体,还能搞‘外交’。” 我知道“搞外交”意指谈恋爱。

我说:“嗨!跳啥舞呀,捏个‘小猪爪’也不能啃一口!”

她们听我解释说‘小猪爪’是女人的小手,差一点笑破了肚皮。

延安的娱乐方式五花八门,原始的与现代的相互交融。战士们在黄土地上画个田字格,摆上石子,土疙瘩玩“拱牛”。中宣部的娱乐稍稍高级,我们用黄泥捏出一个个疙瘩,晒干后涂上黑、白、红的颜色,制成跳棋,玩一次跳棋,手掌就染上花花绿绿的颜色。象棋也用黄泥刻制,或用硬纸片剪成。更高级的就是王鹤寿与毛主席下围棋,张闻天陈云他们下国际象棋。

有一天,大家说起象棋和围棋的发明,都不知道围棋是何年何月出生的。毛主席就长篇大论,滔滔地讲起来:围棋这个东西,一定是我们老祖宗认识到土地的重要以后,你搬一些黑石头围上自己的地盘,他搬一些白石头围上自己的地盘,开始了争夺私有财产,后来就变化成了围棋。你看活棋的两只眼,就是两口水井,你只能填死一口水井,所以我是活棋……

毛主席的许多话,我听不懂,也记不住,只记住了他评论,现在的人不如自己的老祖宗,杀人放火,抢夺财物,太野蛮。

中宣部里的文人绝少玩球打闹,像凯丰、陶希晋、柯柏年、黄华、黄爱民、徐乾、王茜等人,整日躲在窑洞里读书写字。

杨家岭上的人们都很幽默,大家同甘共苦,有必胜的信念,就像亲兄弟,你幽一下,我默一下,毫无顾忌。杨家岭上有一个女干部赵兰,像蔡畅大姐那样“扯”。她张扬着要当媒人,给王鹤寿说个老婆。她说那个女同志大耳垂肩有福相,嘴唇厚实是实诚,窝落的眼睛好洋气,一身黑哔叽有钱财,小脚走路腰身摇动有风度。王鹤寿看看赵兰一脸坏笑,想了想说:“好你个赵兰,弄个老母猪给我啊!”。

李富春喜欢听收音机,是杨家岭是消息灵通人士。遇到无线电信号不佳,李富春常常跺脚拍桌子。收音机的干电池没电了,就要放些盐粒,灌点儿开水。苏德战争爆发的哪天早晨,李富春发布消息:德国法西斯进攻苏联啦。昨天晚上,是蔡大姐听苏联广播听出来的。大家议论,德国背信弃义,猪狗不如。

在延安最高级的娱乐就是看“鲁艺”的戏剧。有一回我正看戏,有人轻轻地拍我的肩膀:“小同志让一下,让这个年纪大的负责同志坐一下。”我往一旁挤了一挤,露出一段板凳。来人从后面跨过凳子,一屁股坐下来,像倾倒了一座山。这是谁呀?扭头一看,原来是毛主席。他朝我一笑,与我紧紧挤在一起。

延安一有新鲜的事儿,杨家岭的年轻人一窝蜂地跑去看热闹。听说新市场的人民银行举办展览会,我和陈鑫良、周福寿……走下杨家岭奔新市场而去。延河边有一位年轻的女人坐在石头上洗衣服。陈鑫良与她招呼:“崔老师……”

陈鑫良在路上说:“她每天给我们几个人讲一个钟头的课,教我们识字……这个崔老师把毛主席讲的那些字都给我们教了。她说,现在毛主席提倡中国字要改革、要简化……今后常用字只讲一种用法,其他用法少的,也要简化,不要讲了。”

人民银行的展览很简陋,窑洞里的柜台后面,一张桌子上摆满了金条银锭和各种钞票。最大的一根金条长一米多,碗口粗细。

在延安最高级的娱乐就是看“鲁艺”的戏剧。

“鲁艺”剧团来演京剧,礼堂里早早地坐满观众。礼堂地面埋下一排排木桩,只露出半米多高一截,再在木桩上钉上一排排木板,板面上印着座位号码,这就是观众席。我和几个警勤人员来晚了,一进礼堂,就听见叶子龙站在戏台前面喊:“前三排都给首长们留着,首长不来,同志们再坐。”我和几个警卫员看后面没有空位,挤上前去,一屁股坐在前排板凳上。叶子龙走来轰赶,大家嬉皮笑脸的赖着不走,他也没有办法。快开演时,毛主席,周副主席,陈云,李富春,蔡大姐,吴老,徐老都来了,大家挤在一起看戏。

毛主席猜测中国围棋的起源(2)

锣鼓响起,大幕拉开,只见花脸上台来,黑脸下台去。毛主席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评论一句:“这个李逵是天不怕,地不怕,就跟我们将军许世友一样。”

戏演到一半儿,傅连暲来了,东张西望找不到座位,我忙站起身,喊他:“傅连暲同志,你到我这里来。”傅医生还要推让,我拽住他的胳膊,拉他到座位上。毛主席在一旁称赞说:“这是个好小伙子,即有眼识,又有理解啊!”

鲁艺京剧团过一两个月才来演出一次,毛主席非常喜欢看戏,他是每场必到,看到精彩之处,和大家一起叫好,高举双手鼓掌。我回回演戏都跑去看,可就是入不了门道。

1942年5月,毛主席专门就文艺工作讲了几次话,从此,延安的文化活动更加活跃,文艺工作者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搞出一些通俗易懂、切合实际的节目。以大生产运动为题材的《兄妹开荒》,我看得很带劲。过春节时,王昆领头扭着秧歌来枣园拜年,首长们都走出窑洞来观看。王昆边扭边唱:“哥哥你好难呀,昨天晚上区长开了会,讲了一二三呀,你是一点儿也没做呀……”她的歌声感人,舞姿优美,许多年轻人看得如痴如狂,跟着秧歌队从枣园跑到候家沟,又跟着去杨家岭……

每逢枣园有演出,叶子龙常常让我给后台演员送开水,送炒花生。我听演员之间互相说:“郭玉英同志,你演得可够好呢!”几十年后,我误记这个女演员是郭兰英。

凯丰离婚闹出流血事件

凯丰是中共历史的风云人物,在杨家岭时他担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兼中宣部部长。凯丰的妻子姓廖,长得高大健壮,在党校一部学习。星期天,她带着勤务员和警卫员回杨家岭一次,杨家岭的“小鬼”私下称她“穆桂英”。由于分居两处,夫妻俩接触的时间少了。中宣部的女研究员王茜在凯丰身边工作,钦佩凯丰的革命资历和学识,两人多有共同语言和兴趣习惯,日久生情。

王茜个子矮身体胖,像武则天时代的人,细眉长眼,戴一副金属框架眼镜,文静高雅。王茜曾留学日本,精通日文、英文,听大家传说她做过国民党政府的顾问。我按中宣部干部名单称她“王西同志”。

她笑:“我叫王茜呀!”

我说:明明草字头下一个“西”字,怎么叫念‘茜’呢?

她对我宽容:“你要叫我‘王西’就随你吧,授给你专利权,别人可不能这么叫。”

以后,我一直称她“王西”,成了习惯。1943年在枣园,叶子龙听见我喊她“王西”,很是惊奇,问明缘由,就说:“小李有‘专利权’,我们就无可奈何了!”

凯丰与妻子激烈的争吵愈来愈激烈。那日,我恰巧看见“穆桂英”手拎一把短刀,怒气冲冲地走上杨家岭,她推开凯丰的窑洞木门,王茜和凯丰两人正在窑洞里。

凯丰问:“你干啥来了?!”

“来杀你的!把你们俩都杀了!”说着,她挥刀刺向王茜。凯丰瘦弱,也没有搏斗经验,他挺身护住王茜,又用手掌抓住刺来的刀刃,“穆桂英”抽回短刀,凯丰的手掌被割开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立刻流出。我从身后抱住“穆桂英”的双臂,使她不得动弹,又大声呼喊。隔壁窑洞的赵毅敏等人跑来,众人推搡着把“穆桂英”请出窑洞。凯丰愣愣地看着流血的手掌,不知所措。我说:“部长,快用手使劲攥住伤口,别让血再流了!”

凯丰和王茜在杨家岭结婚,无人祝贺,王茜悄悄搬进凯丰的窑洞。1943年我到枣园时,王茜已生一个男孩。

在延安整风时,王茜被整成日本和国民党的“双料特务”,因此拖上一条“尾巴”,在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旧账重翻,王茜被逼迫致死。

杨家岭整风之初

在整风运动之前,住在我隔壁窑洞的一对年轻夫妇三天两头吵架,时间一长,我们听出了门道。丈夫在香港与党组织失去联络,妻子不满意丈夫的解释,为此事,两人喋喋不休地争吵。后来,我们都能背下来他们争吵的对话。妻子说:“我不知道你在香港的地址和你的组织关系,我只好在广州傻等着。我问广州的党组织,组织上说,没有香港的通信联系,也没有联络员来接头,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你,你在香港那么几个月为什么不跟我联系,也不到广州来找我?”

丈夫辩解:“香港的党组织通知我不要活动,敌人已经注意我了,国民党特务在香港的每个旅店,每个饭店,每个交通要道都设了埋伏,所以我一直隐蔽了四个多月,党组织才派人把我转移到了澳门,澳门的组织又护送我坐船到了广州,要不是组织上采取这个措施,我还不知道呆多长时间呢。”

夫妻打架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一套话,慢慢地引起中宣部同志的怀疑,大家悄悄地议论:是不是这两个人都丢掉了组织关系?是真的隐蔽起来了,还是让敌人抓住又放了出来?

中宣部的党支部为此开了两次秘密的支部扩大会,徐老、陶希晋、赵毅敏、徐乾和我一共十几个人,躲在窑洞里议论,做出两点决定:一是正式通知他们两个人去找自己的组织关系证明人;二是通过中组部向香港和广州的党组织发电报,查询这两个人的组织关系。在延安整风之前,有关材料传到了延安,证明他们夫妻俩儿没有什么问题,两人也不再为此打架了。此后的整风,他们也没有受到怀疑。事后看来支部大会的两个决定救了这家夫妻的性命。

1942年春,延安各机关学校全面展开了反对主观主义,以整顿党风;反对党八股,以整顿文风的整风运动。

毛主席在中央大礼堂讲话:“整风运动真正目的是端正党风、文风,将我们的党风、文风提高一步。”

“现在延安的文人是不少,马列主义的水平却不高……写文章一写就多少千字,多少万字,甚至几十万字!这怎么行呢?如果给中央同志看,中央同志认为重要,要给我看,哪有这个时间看呢?”

“一篇文章三百字、五百字,最多不超过千八百字就是好文章。文字太多,把一些重要的问题冲淡了,人家不知道你想什么,要干什么。”

整风之初,也有一番轰轰烈烈,风云人物当属王实味。王实味出现了一个理解性错误,或对形势估计错误。他书生气,没有搞明白全党整风,而不是给党整风。

王实味对延安的一些现象多加指责,评说干部待遇上的差别;把战争环境极端困难情况下发生的事情,说成“青年学生一天只得到两餐稀粥”。整党风整到干部等级待遇上,偏离了整风方向。

王实味绝对平均主义的主张,在战争年代的延安行不通,就是在21世纪和平年代也是行不通的,不切合实际的、偏激的观点注定要失败。战争年代,物质匮乏,为了保证党的中高级干部的必须的身体健康,不得不采取大中小灶的伙食供给制度。让徐老、林老这样的老人和二十几岁的青年学生一样去喝小米粥,不但人情道理上说不过去,而且难以健康长寿。王实味的一些主张,博得学校里的青年学生的赞同,像我一样的中央机关勤杂人员都反对。

审查干部、清洗坏人

1943年3月1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杨家岭召开会议。毛主席在会议上发言指出:整风既要整小资产阶级思想,同时也要整反革命。过去我们招军、招生、招党,招了很多人,难于识别。抗战以来,国民党对我们党实行特务政策,在社会部和中央党校都发现了许多特务。现在我们要学会识别特务与贤才。在延安,年内要完成审查干部、洗清坏人的工作。1943年要以工作为主,一边工作,一边审干。

毛主席的这次讲话后,延安整风转入审干反特阶段。延安的“敌情”骤然紧张,陈云、李富春、徐特立等人的窑洞前新增设了双岗。

杨家岭每天上午维持正常工作,每天下午中组部、中宣部、中央办公厅全体干部都集中到中央大礼堂,热火朝天地互相揭发,清查特务,常常晚饭也不吃,通宵达旦的清查特务!除了领导整风学习的总学委们,几乎人人过关。曾在白区工作,具有一定文化的干部更是审查重点,像武竞天、陶希晋、陶铸、柯庆施这样的中层干部也不能幸免。

我没有文化学历,历史清白,审干审不到我的头上,整个杨家岭的干部就数我吃得饱,睡得香,既不考虑如何去整人,也不担心被人整,悠闲自得。整风审干的领导人之一邓洁在大会上宣布:“从今天起,办公厅、中组部、中宣部的同志一律不准走出杨家岭的大门,谁有什么事情要办,去找李耀宇同志,让他替你们去外面办去,大家尽量克服一下,全力整风,清查特务。”

陶希晋很担心:“哎呀,要有了什么事情,谁能晓得?!”

凯丰有病,从不参加整风。毛主席十天半月,偶尔参加整风,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整风主持人一旁。李富春主持整风会时,一讲就是一二个小时:“同志们,有什么问题就交待什么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康生主持整风会时,一双眼睛在玻璃镜片后面闪闪发亮。

柯庆施是中央统战部副部长。整风期间,有人在中央大礼堂的墙壁上写“柯庆施是特务”。康生等人不去追查写标语的人,反而组织力量“抢救”柯庆施。柯庆施的老婆承受不住了,就跳井自杀了。

康生问柯庆施:“××年×月,有半年的时间找不到你,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柯庆施说:“我想不起来了!”

康生又问:“上海地下党组织受到极大破坏,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柯庆施辩解:“我就在上海呀,隐蔽在我的‘关系’家里。”

有人追问:“你隐蔽在谁家,向大家说清楚!”

柯庆施说:“这不好说吧!”

陈伯达在整风大会上也很活跃,他带领几个人不依不饶,围在柯庆施身边又喊又叫,逼柯庆施讲清楚。

柯庆施不理睬围攻他的人,仰脸望着大厅的顶棚,一言不发。

康生见状大怒,挥舞拳头:“柯庆施,你!有问必答!”

众人随声附和:“有问必答!”

“有问必答!”

……

邓洁的夫人曾经失落过组织关系,由此受到怀疑,她被逼无奈,跳井自杀。

武竞天的夫人很和气,在凤凰山的时候,她就经常帮助我拆洗被褥。整风会上她反复被盘问“是组织让你去的?还是你自己主动去的?”彻夜忍受“车轮战”的煎熬。

有一天早晨,大灶的炊事员去水井挑水,发现井水里漂着一个人,捞出尸体后大家辨认出死者是武竞天的爱人。她受审数日,终于熬不住,跳进杨家岭的水井自杀了。

杨家岭上几个女人投井自杀后,邓洁让我雇佣个木匠,在水井口上装了一个木盖子,加了一把铁锁。

整风中的康生

延安的审干,对每个嫌疑分子或特务分子,一定要逼出庞大的特务系统,供出许多特务关系,然后才相信为彻底坦白。

中组部一对夫妻,两口儿都姓李,1936年和1937年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负责上海广州香港之间的地下交通,护送了许多党内重要干部。

康生在中央大礼堂里讯问他俩:“1936年、37年两年中,许多人暴露了,党组织马上换了人。也有许多同志被敌人抓住了,为什么你们两口子,一没有被敌人逮捕,二没有被组织替换?这是为什么?”

夫妻俩辩解:“党组织不更换我俩的工作,我们怎么办呢?敌人不来抓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呀!”

康生不依不饶:“你们一定知道这个秘密,你们反过来还要责问组织?不要太嚣张了!”康生组织一群人实行围攻,将夫妻俩隔离审问,只准妻子回家。数月后的一天,丈夫突然回来了,当天夜里,夫妻俩抱头痛哭,商定一同自杀。他们在窑洞门框上系上麻绳,一人登上一只木凳,妻子脚下的木凳翻倒,麻绳勒进脖颈,人吊死了。丈夫的脑袋套进绳索的套子,站在木登上,直到天亮。

清晨,我经过他们居住的窑洞,看见窑洞门框下吊着一个女人,站着一个男人,大惊:“李同志,你们这是干啥?”那男人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附近窑洞的同志听见我的呼喊,都跑了出来,把他们夫妻俩放了下来,有人说:“人死了,救不活了!”

也有人斥问:“你为什么不死?”“你怎么没去死了?”

李同志稍稍清醒:“我就想一条啊,我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真的总是真的,假不了,如果我们都死了,以后党还要还我清白,给党增添许多麻烦。”他双眼直勾勾的望着死去的妻子,欲哭无泪。

这时,社会部来了几个人,把李同志带走了。

中组部秘书长武竞天的忠诚也受到怀疑,运动积极分子反复盘问他:“你参加山西牺盟会,究竟是谁派你去的?”

武竞天说:“是组织叫我去的呗。”

“你在山西牺盟会究竟干什么?”

“我在牺盟会干啥,组织都知道!”

“出现×××的问题,你知道不知道?”

武竞天回答:“那我不知道!”

这天天黑前,我从中央大礼堂出来去大灶吃饭,经过赵毅敏那一排窑洞时,平日无人居住的破窑洞的门前,有两名战士持枪站岗。此事奇怪,我走进窑洞看个究竟。武竞天被几道麻绳紧紧地捆绑在门板上,丢在窑洞的地上。武竞天睁开眼睛,恳求说:“小李救我,快找人救我!”

我走出窑洞,正巧碰见徐特立老人,我报告:“徐老,今天怎么把武秘书长整个用绳子捆绑在木板上了呢?”

徐老问:“武秘书长被绑在哪里呢?”

我说:“在赵毅敏和我们住的那一排窑洞。”

徐老沉吟半晌:“这个……小李,你走吧,让我去办吧!”

我吃完晚饭,又去那孔破窑洞,哨兵和武竞天都离去了。

延安整风时,虽说康生是“总学委”负责人,但在整风会上仍然受到白区来的同志的诘问:“康生同志请你回答,为什么上海党组织遭到破坏时找不到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康生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此事最后不了了之。当时,中央机关的许多中层干部对康生在整风中的一些做法意见很大。陶希晋就说康生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天”。我觉得这话好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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