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三苏祠藏本）卷三十八，与《乞责降韩缜第七状》和后面的《乞牵复英州别驾郑侠状》等文写于同一时期。当时苏辙已年近半百，历尽磨难，但其忧国忧民之情和直言敢谏的精神仍不减当年。文中他说细叙述了吕惠卿为政期间的所作所为，从公私两方面揭示了他狡诈奸佞的性格特征，使读者从铁的事实中去了解吕惠卿的为政与为人，从而达至谴责批判的目的，其义愤之情溢于言表。本文虽是一篇诉状，但又酷似叙事写人的文章，既观点明确、笔锋犀利，又生动形象，显得沉郁浑厚。吕惠卿：字吉甫，泉州晋江（今福建晋江）人，举进士。神宗时期，为宰相王安石信任并重用，当时推行的青苗法、助役法等新法，奏章多出其手，官至参知政事，极力扩大个人势力，后与王安石分裂。司马光恢复旧法时补充贬谪，后未被启用。
【原文】
右臣闻汉武帝世，御史大夫张汤[1］，挟持巧诈[2］，以迎合上意，变乱货币，祟长犴狱[3］，使天下重足而立[4］，几至于乱，武帝觉悟，诛汤而后天下安。唐德宗[5］世，宰相卢杞[6］，妨贤嫉能，戕害善类，力劝征伐，助成暴敛，使天下相率叛上，至于流播[7］，德宗觉悟，逐杞而后社稷复存[8］。盖小人天赋倾邪，安于不义，性本阴贼，尤喜害人，若不死亡，终必为患。臣伏见前参知政事吕惠卿，怀张汤之辩诈，兼卢杞之奸凶，诡变多端，敢行无度，见利忘义，黩货[9］无厌。王安石[10］初任执政，用之心腹。安石，山野之人，强狠傲诞[11］，其于吏事，冥无所知，惠卿指擿教导[12］，以济其恶。青苗助役[13］，议出其手。韩琦始言青苗之害[14］，先帝知琦朴忠，翻然感悟，欲退安石而行琦言。当时执政皆闻德音，安石亦惶遽[15］自失，累表乞退，天下欣然有息肩[16］之望矣。惠卿方为小官，自知失势，上章乞对，力进邪说，荧惑圣听，巧回天意。身为馆殿，摄行内侍之职，亲往传宣，以起安石，肆其伪辩，破难琦说，仍为安石画劫[17］持上下之策，大率多用刑狱， 以震动天下。自是诤臣[18］吞声，有识丧气，而天下靡然矣[19］。至于排击忠良，引用邪党，惠卿之力，十居八九。其后又建手实簿法[20］，尺椽寸土，检括无遗；鸡豚狗彘[21］，抄劄殆遍；专用告讦[22］，推析毫毛；鞭棰交下，纸笔翔贵，小民怨苦，甚于苗、役。又因保甲[23］正长，给散青苗，结甲赴官，不遗一户，上下骚动，不安其生，遂至河北人户流移，虽上等富家，有驱领车牛、怀挟金银、流入襄、邓者[24］。旋又兴起大狱，以恐胁士人，如郑侠[25］、王安国[26］之徒，仅保首领而去。原其害心，本欲株连蔓引，涂污公卿，不止如此！独赖先帝天资仁圣，每事裁抑，故惠卿不得穷极其恶，不然，安常守道之士无噍类[27］矣。既而惠卿自以赃罪被黜，于是力陈边事，以中上心。其在延安，始变军制，杂用蕃、汉，上与冯京[28］异论，下与蔡延庆等力争[29］，惟党人徐禧[30］助之，遂行其说，违背物情，坏乱边政，至今为患。西戎无变，妄奏警急，擅领大众涉入虏境，竟不见敌，迁延[31］而归，靡费资粮，弃捐戈甲，以钜[32］万计。恣行欺罔，坦若无人，立石纪[33］功，使西戎晓然知朝廷有吞灭灵夏之意。自是戎人怨叛，边鄙骚动，河陇[34］困竭，海内疲劳，永乐之败[35］。大将徐禧，本惠卿自布衣中保荐擢任，始终协议，遂付边政，败声始闻，震动宸极，循致不豫，初实由此。边衅一生，至今为梗。及其移领河东，大发人、牛，耕葭芦、吴堡两塞生地[36］，托以重兵方敢布种，投种而归，不敢复视。及至秋成，复以重兵防托，收刈所得率皆稊稗[37］，雨中收获，即时腐烂。惠卿张皇[38］其数，牒转运司[39］交割，妄言可罢馈运[40］，其实所费不赀[41］，而无丝毫之利。边臣畏惮，皆不敢言。此则惠卿立朝事迹一二，虽复肆诸市朝[42］，不为过也。若其私行险薄[43］，非人所为，虽闾阎[44］下贱，有不食其余者。安石之于惠卿，有卵翼之恩[45］，有父师之义。方其求进，则胶固[46］为一，更相汲引，以欺朝廷。及其权位既均，势力相轧[47］，反眼相噬，化为仇敌。始安石罢相，以执政荐惠卿。既已得位，恐安石复用，遂起王安国、李士宁[48］之狱，以促其归。安石觉之，被召即起[49］，迭相攻击，期致死地。安石之党言惠卿使华亭知县张若济借豪民朱华等钱，置买田产，使舅郑膺请夺民田，使僧文达请夺天竺僧舍。朝廷遗蹇周辅[50］推鞠其事。狱将具而安石罢去，故事不复究，案在御史，可覆视也。惠卿言安石相与为奸，发其私书，其一曰：“无使齐年知。”齐年者，冯京也。京、安石皆生于辛酉，故谓之齐年。先帝犹薄其罪，惠卿复发其一曰“无使上知”，安石由是得罪[51］。夫惠卿与安石，出肺腑，托妻子，平居相结，惟恐不深，故虽欺君之言见于尺牍，不复疑问。惠卿方其无事，已一一收录，以备缓急之用，一旦争利，遂相抉擿[52］，不遗余力，必致之死。此犬彘之所不为，而惠卿为之，曾不愧耻？天下之士见其在位，侧目畏之。夫人君用人，欲其忠信于己，必取仁于父兄，信于师友，然后付之以事。故放麂违命[53］也，而推其仁，则可以托国；食子徇君[54］也，而推其忍，则可以弑君。栾布惟不废彭越之命[55］，故高祖知其贤，李惟不利李密之地[56］，故太宗许其义。二人终事二主，俱为名臣，何者？仁心所存，无施不可，虽公私有异，而忠厚不殊。至于吕布事丁原则杀丁原[57］，事董卓则杀董卓[58］，刘牢之事王恭则反王恭[59］，事司马元显[60］则反元显，背逆人理，世所共疑，故吕布见诛于曹公[61］，而牢之见杀于桓氏[62］，皆以其平生反复，势不可存。夫曹、桓，古之奸雄，驾驭英豪，何所不有，然推利究害，终畏此人。今朝廷选用忠信惟恐不及，而置惠卿于其间，譬如薰莸并处，枭鸾并栖，不惟势不两立，兼亦恶者必胜。况自去岁以来，朝廷废吴居厚、吕嘉问、蹇周辅、宋用臣、李宪、王中正等，或以牟利，或以黩兵，一事害民，皆不得逃谴。今惠卿身兼众恶，自知罪大，而欲以闲地自免，天下公议未肯赦之。然近日言事之官论奏奸邪，至于邓绾[63］、李定[64］之徒，微细必举，而不及惠卿者，盖其凶悍猜忍如蝮蝎[65］，万一复用，睚眦[66］必报，是以言者未肯轻发。臣愚蠢寡虑，以为备位言责，与元恶同时而畏避隐忍，孤负[67］朝廷，是以不惮死亡，献此愚直。伏乞陛下断自圣意，略正典刑，纵未以污[68］，犹当追削官职，投畀四裔[69］，以御魑魅[70］。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