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允,字伯恭,自幼就是孤儿,因此有些早熟,有着非凡的气度,清河人崔玄伯见他后极为惊异,赞叹说:“高子内心德行高尚美好,神情文雅明朗,如镜子外照一般,将来必能成大器,而为一代人杰。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了。”在高允十几岁时,祖父去世,他为奔丧回到家乡,把家产交给两个兄弟管理,自己出家作了僧徒,释名法净。不久又还俗。高允生性喜爱文史典籍,身背书籍,不远千里拜师求学。他知识广博,对历史和儒家的经典,以及天文、历法、占卜等学问都很精通,尤其喜爱《春秋公羊传》一书。曾被郡守征聘为功曹。
北魏神阁三年,世祖太武帝的舅舅阳平王杜超临时代行征南大将军,镇守邺城,任高允为从事中郎。这时他已四十多岁了。当时正值春天,但很多州郡中的囚徒还不能处置,杜超于是命高允与中郎吕熙等人分别前往这些州郡,评议刑罚事务。吕熙等人贪污受贿,尽皆获罪,只有高允一人为官清廉,获得了奖赏。卸官后他回到家乡,以教书为生,学生有千余人。神阁四年,高允与卢玄等人一起被朝廷征聘,封为中书博士。后来升任为侍郎,与太原人张伟一起以侍郎兼领卫大将军及乐安王拓跋范的从事巾郎。世祖太武帝的弟弟拓跋范,备受宠爱,他在陇西镇守长安时,曾得到高允多方面的扶正和帮助,大受裨益。深得秦地人民的拥戴。不久,高允被征召回朝。高允曾作过一首《寒上翁诗》,诗中饱含辛酸苦辣,抒发了他以往得意与失落之情。骠骑大将军,乐平王拓跋丕西征上邽时,高允又以侍郎的身份参议拓跋丕军中的作战事务。有关的事迹收在《乐平王丕传》中。魏军平定凉州后,高允因参议谋划有功,被赐汶阳子的爵位,兼领建武将军。
此后,魏帝颁诏令高允与司徒崔浩共同著述国史,写成《国记》,兼任著作郎。当时,崔浩召集了很多通晓天文历法的人,考证校定自汉代建国以来日食月食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的运动行度。并检查旧史中的失谬,另外制定了魏国的历法,然后拿给高允看。高允说:“天文历法不能作毫无证据的空谈,要想将距今很远时代的天象推算准确,必须首先检验对距今较近的时代的天象的推算结果。况且汉代元年仲冬十月,金、木、水、火、土五星汇聚在东井宿的说法,实际是对历法的浅薄不识之论。今天我们讥笑汉代的史官,却察觉这种说法的错误,恐怕将来我们的后人会像我们现在讥笑古人一样地讥笑我们了。”崔浩说:“你所说的谬误指的是什么?”高允道:“考查《星传》,金、水二星常常在距太阳很近的地方运行。仲冬十月的凌晨,太阳运行到尾宿和箕宿附近,黄昏时从西南方落下,而东井宿此时正从东北方升起。有什么理由说金、水二星会跑到正对着太阳的最远的地方运行呢?这是因为史官想神化,所以不再依据天象运动的规律来推算的结果。”崔浩说:“想要改变天象并没什么不可以,您难道不怀疑木、火、土三星能汇聚在一起吗?为什么只对金、水二星的往来运行感到奇怪呢?”高允道:“这些事不可以作没有根据的争论,最好还是深入地研究一下为好。”当时在座的人都感到奇怪,只有东宫少傅游雅说:“高君擅长历法,他的说法应当是有根据的。”过了一年多,崔浩对高允说:“过去我们争论的问题,我并没有认真的思考,后来经过进一步的考证研究,确实像你说的一样,五星应提前三个月汇聚在东井宿,而不是在十月。”他又对游雅说:“高允的学问如此精深。我却不知道。就像钟阳元不知魏舒的箭法高明一样。”于是大家对高允的才识尽皆臣服。高允虽然精通历法,但最初并不做推算,而且对于自己的这种谨慎做法很有说辞。只是游雅屡次向他请教有关灾害和奇异天象的问题。高允说:“古人说过,真正了解一件事并不容易。已经了解了又怕了解得不全面,因此还不如不了解。天下玄妙的道理极多,怎么能问这些事呢。”游雅不再提问。
不久,高允在作本官的同时兼作了秦王拓跋翰的老师。其后,世祖让他教授恭宗学习儒家经典,受到了很高的礼遇。同时又令高允与侍郎公孙质、李虚、胡方回共同议定法令条文。世祖推荐高允参与讨论刑罚和治国之策,他的见解非常符合世祖的主张。于是世祖向他征询道:“国家政务繁多,应最先处理什么事呢?”当时全国的土地多遭封禁,而且京城中不靠务农而吃饭的人非常多。因此高允说:“臣自幼穷苦,只懂得种地,请允许我谈论农业的事情吧。古人说:一平方里的土地可开垦良田三顷七十亩,一百平方里的土地则可开垦良田三万七千顷。如果辛勤地耕耘,每亩就可以增产三斗粟米,如果懒惰则会减少三斗。这样一来,一百平方里的良田。增产或减产粟米的总数就可以达到二百二十二万斛,况且天下的良田如此广大,增产或减少的粟米又该有多少呢?如果官府和农户都有积蓄的粮食,那么即使遇上饥荒的年景,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世祖认为这个想法非常好。于是解除对土地的封禁,把良田都授给了农民。
曾经,崔浩举荐提拔了冀、定、相、幽、并五州的数十人,初次为官就当了郡守。恭宗对崔浩说:“在他们之前已经征聘了很多人,也是从各个州郡中选拔的。这些人在职的时间长,勤勤恳恳地工作,但未能得到任何报答。现在可以先把过去征聘的人补充到其他郡县任职,然后以新征聘的人代行郎吏一级的官职。而且郡守县令要管理民众,所以最好任用那些经历丰富的人。”崔浩与太子恭宗争辩,并派遣了他自己选拔的那些人。高允听说此事后,对东宫博士管恬说:“崔公不能幸免了!如果他非要以他的这种错误做法来和殿下较量,并要争个胜负,怎么还能平安度日呢?”
辽东公翟黑子深受世祖的恩宠,他奉公出使并州时,竟收受上千匹布的贿赂,事情很快败露。于是黑子来向高允请教对策,他说:“如果圣上向我问及此事,我是自首伏罪呢,还是避而不答?”高允道:“公是朝廷中的宠臣,回答圣上的提问时最好说实话。并且要告诉圣上你对朝廷的忠诚,这样你的罪就不会太大了。”而中书侍郎崔览和公孙质等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都说,一旦自首从实招认,获罪大小实在无法测度,因此最好是回避不说。黑子认为崔览等人更关心自己,反而愤怒地对高允说:“按您说的去做,简直就是引诱我去送死,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直说呢!”于是就这样与高允绝交了。后来,黑子在回复世祖的提问时没能说实话,终于被世祖疏远,最后获罪而遭杀戳。
当时,著作令闵湛和郄摽寸因性格奸佞,巧言奉迎,深为崔浩所信任。他们看到崔浩注的《诗经》、《论语》、《尚书》和《易经》后,立即上书魏帝,声称马融、郑玄、王肃和贾逮等人。虽然都注释讲述过《六经》,但都存在疏漏和错误,不如崔浩的注解精辟。建议广泛搜集国内的各种书籍,藏入官府。然后颁行崔浩对儒家经典的注解,让天下人学习。并请求魏帝降旨,让崔浩注解《礼传》,使后人能够了解正确的经义。崔浩也上表推荐闵湛,称他有著述才能。而后,闵湛又劝崔浩把他所撰写的国史刊刻上石,以便流传万世,他的目的是想使崔浩撰写国史时秉笔直书。对拓跋部的事迹记录得既详备又不雅观的情况得到更充分的表现。高允听说此事后,对著作郎宗钦说:“闵湛所做的一切,分寸之间,恐怕就会导致崔家遭受百年不遇的大难。我的门徒中可没有这种人。”不久,大祸降临了。
当初,崔浩被拘捕后。高允则在中书省内值班。恭宗派东宫侍郎吴延去叫高允,并把他留在宫内暂住一夜。第二天,恭宗要入朝拜见世祖,让高允同往。走到宫门前,恭宗对高允说:“入朝后当见到圣上的时候,我自然会引导你的。倘若圣上有事问你,你只管依着我的话说。”高允问恭宗;“为了什么这样做呢?”恭宗说:“进去自然就知道了。”入朝后见到了魏帝,恭宗说:“中书侍郎高允自在臣的宫中以来,已共同相处了多年,他做事小心谨慎而且周密,臣非常了解他。虽然他与崔浩同做一事,然而高允低微,都是听从崔浩的主张。请饶恕他的性命吧。”世祖把高允叫到面前,对他说:“《国书》是否都是由崔浩撰写的呢?”高允答道:“《太祖记》是前著作郎邓渊所撰。《先帝记》和《今记》是臣与崔浩共同撰写的。然而崔浩多做综合的工作,只是统筹裁定而已。至于史中注解疏证的部分,臣做的比崔浩多。”世祖听后勃然大怒,说道:“这个罪比崔浩还重,怎么能留他活路!”恭宗急忙说:“高允是小臣,见到圣上威严庄重的样子,就语无论次了。臣曾经详细地问过高允,他每次都说是崔浩写的。”世祖问高允:“果然如太子所说的吗?”高允答道:“臣才质平庸,著述写作时谬误百出,冒犯了天威,此罪理应灭族,如今臣已甘愿受死,所以不敢不说实话。殿下因为臣长期为他讲习授课。所以可怜臣,为臣祈求活命。其实他并没有问过臣,臣也没有说过那些话。臣回答圣上的都是实话,不敢心神无主。”世祖对恭宗说道:“正直啊!对一个人来说,这已经是很难做到的了,而且能够至死不移,不就更难了吗!而且他说之话都是实话,真是忠臣啊。就为他的这些话,我宁愿不追究他的罪,最好还是宽恕了他吧。”高允终于被赦免了。世祖于是把崔浩叫到面前,让人诘问他。崔浩非常惶恐,不能答对。而高允却对每件事情都能郑重说明,有条有理。所以当时世祖更加生气了,命高允撰写诏书,自崔浩以下,僮仆及小吏以上,共一百二十八人,均夷灭五族。高允迟疑着没有动笔,世祖则频频下令急切地催促。高允祈求再次拜见圣上,然后再动笔撰写诏书,于是世祖把他叫到跟前,高允说道:“崔浩所犯的罪,如果还有除著述国史之外的其他什么原因的话,那不是臣胆敢知道的。倘若只因国史一事,那么,秉笔直书,坦率写作虽然对朝廷有所触犯,但也还不至于处死呀。”世祖勃然大怒,命武士将高允拘捕起来。恭宗赶快为高允请罪。世祖说:“如果没有这个人对我表示忿然不满。早就有几千人被斩了。”崔浩最后终于被杀,而且灭了五族,其他人也都惨遭杀戳。宗钦在临死之前,曾感叹说:“高允或许是个圣人吧!”
事过之后,恭宗责备高允说:“人应当能够把握时机,审时度势,不能审时度势,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那时候,我一开始就引导卿回复圣上的提问,为什么不顺着我的话说,以至于把圣上气成那个样子。每当想起此事,就让人心惊肉跳。”高允说:“臣是出生于东方荒野中的凡夫俗子,本来并没打算做官。恰遇上太平盛世,在朝廷征聘贤十的时候,也就应选了。于是脱去布衣,穿上官服,在中书省任职,而且还经常在麒麟阁参与校勘典籍。那些白拿着朝廷的奉禄而又不做事的官员都很荣耀,而真正有才干的人却被压制不能任用,这种局面已经太久了。史书乃是帝王行为的真实记录,是为后代留下的一个明确鉴戒,这样才能使今人可以了解古人,而后人也可以了解今天。正因为言行举止都要详细记载,所以帝王的行为才要格外谨慎。然而崔浩一家虽世代都蒙受朝廷特殊的礼遇,在当时是非常显赫的大族,但他辜负了圣上对他的恩宠,自取灭亡。但即使对崔浩的这些做法,在当时也还是有值得讨论的余地的。崔浩才智疏弱,却担负着栋梁般的国家重任,在朝中他没有正直的节操,在家中难与亲人和睦相处,个人的贪欲早已使他忘记了廉洁之本,个人的爱憎早已取代了正直与真理,这些都是崔浩的责任。但是,至于记录朝廷日常生活的种种事迹,谈论国家事务的正确与失误,这些却也都是史书中的要点,与事实不可违背太多。然而,臣与崔浩实际上共同参与此事,不论生死荣辱,按理说两人本不应该有什么不同,实在是由于蒙受了殿下的极大关怀,才违心地苟且幸免,这并非臣的本意。”恭宗听后非常感动,赞叹一番。高允后来对人说,我没有接受太子的引导,是唯恐辜负了翟黑子,因为当初我就是这样教导他的,所以现在我自己也应该这样做。
恭宗临去世的几年前,对自己身边的人非常亲近,私自营造田园,获取财利。高允规劝他说:“天地没有私欲,所以天能够覆盖着大地,而大地能够生长万物;帝王没有私欲,所以能够包养天下。过去贤明的君主,都以极公正的态度从政治民,所以把金银留藏在山中而不去开采它。把珍珠留藏在深水中而不去捕捞它,用这些事实将自已的无私昭示天下,用自己的节俭教诲天下人。所以赞美之声四起。万代传颂。今天殿下作为国君的继承者,四海归心。您的言行举止,将成为天下人效法的榜样,而您却营造私人田园,畜养鸡犬,甚至在市集上贩酒,还与市民讨价还价,以至到处流布着各种议论。天下乃是殿下的天下,您富有得享有了四海之内的一切,还有什么想要而得不到的呢,有什么欲望不能满足呢,反而去和那些男女商贾争夺蝇头小利。从前虢国将亡之时,神从天上降临了,赐给他们土地田园,最后竟丧失了国家。汉灵帝不学习君主的庄重威严,而喜欢与宫中的人摆摊贩卖,自己建立了府库,经营小利,最后使国家发生了颠覆混乱的灾难。前车之鉴,非常可怕呀。一个作君主的人,在选择用人时必须慎重,仔细观察。所以人们把知人善任叫作哲,这一点对于帝王来说是困难的。《商书》说:‘不要接近小人’,孔子也说过,你亲近了小人,他就会对你无礼,你疏远了小人,他就会怨恨你。武王亲近周公、邵公、姜太公和毕公,所以能称王天下。殷纣王亲近飞廉、恶来,因而灭亡了国家了。纵观古今的社稷存亡之际,没有不是由于亲近小人所致。现在殿下总发自内心地感叹缺少人才,实际上贤达之人并不少。近来在您身边侍奉您的那些人,恐怕都不是治国安邦的材料。所以希望殿下能够稍微倾听一下臣的话,远小人近贤臣,把归自己所有的田园分给贫苦的人,找准时机把畜养和贩卖之事也结束了。只有这样,听到赞美之声的那一天才会到来,而指责之声也就可以平息了。”恭宗并没有接受高允的劝告。
恭宗死后,高允很久都没有入宫进见圣上。后来世祖召见他,高允入宫时,一上台阶就抽泣,悲痛不已。世祖见此情景,也跟着哭了,并命高允出使,离开京城。朝臣们都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彼此说道:“高允没遇到什么值得悲泣的事呀,让圣上如此哀伤,究竟为什么呢?”世祖听到后,把他们召呼过来说:“你们不知道高允的悲痛吗?”朝臣们说:“臣等看到高允不说话,只是哭泣,而陛下为这事很悲伤,所以偷偷地说几句。”世祖说:“崔浩被杀时,高允也应当一同处死,由于太子苦谏,才得以幸免。今天太子不在人世了,高允看到我因此很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