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侠骨柔肠（2）
梦境。
雾气氤氲的荒原。
一个绛色衣裙的女子，摇曳而来。她头戴孔雀冠，额心坠一朵于阗红玉，一头黑发泉水一般垂落腰间。
旺荣一身戎衣如虹，下马迎过去。
那女子轻盈的笑着，妩媚动人的侧过头，温柔的凝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旺荣憨厚的笑着，张开双臂，欲将美人接入怀抱。呵呵，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自第一次见面，便就开始了渴盼着这一天了。
揽她入怀，一定很美很惬意吧。
那一双秀足缓缓而来，摇曳在旺荣的心里，虽然仅仅是几步距离，对旺荣却是格外的长，那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他的心上，焦躁难耐，化作扑通扑通的心跳。
心，早已迫不及待。
近了。更近了。
在距离他只有三两步远的时候，那女子笑着朝他伸出了手，那手指白皙修长，搭上他的掌心，却是格外的细滑冰凉。就如她的人，总是带着一种冰凉高贵和傲人不驯——手指如玉，似乎稍微用力，便会将其握碎。
他手指微合，预将那手指紧紧相握。
“啊！”那女子忽然一声惊叫，整个人向后仰过去，那冰凉而滑腻的手指，如一条光滑的鱼儿一般，在他宽大手掌间轻轻湿湿一滑。
指——掌——相——错——
最后那白皙的手指滑过他的指尖，向后退去。
他大惊，朝那女子倒下的方向望去，原来，那不是荒原，竟是万丈绝崖！
可这一惊，却着实已经晚了，他本能的一抓，却只见一角绛红衣袖吃啦一声扯断，飞入空中，迎风招展。
“梅朵！！”他一声长啸。
却只见那个绛红色的女子带着绝望和哀伤的眼神缓缓落下，衣袂激扬，最后在风中化成一只绛红的点，直到消失不见。
“梅朵！！”
他一声一声的唤着，手掌停留在空中虚无的抓着，却什么也抓不到。
仰望苍天，“嗷敖——”的一声怒啸。什么也留不住，一切他都无能为力。
“梅朵——”
他惊叫一声坐起，手掌冰凉，拂过额头，却是一头的冷汗，背上湿漉漉的，已经被汗水沁透。
原来——
只是——一个梦境，但那梦境里的境况却是如此真实。以致他现在还禁不住心里一阵狂烈的悸跳。
难道梦境会有什么喻示？党项族素来相信梦境，他望着窗外，月华如洗，已经是四更天了。算来，自敦煌回来已经有月余，那个娇小可爱，骄傲美丽的小公主，她还好吗？分别月余，不会把旺荣忘了吧？可知道，他可是天天在想着她呢。
四月初八。
佛诞日。
朝廷借机赐经敦煌，意欲巩固敦煌的佛都地位，安定河西稳定。
这一日，敦煌城内，到处欢天喜地，到处人声鼎沸，百姓们都走出家门见证这一空前盛事。
敦煌城门大开。
一行马队浩浩荡荡的走入城内。
为首一人，身着红色官服，不过二十岁模样，面色白皙，相貌英俊，他便是护经使方天佑，他一脸喜气骑一匹红马，身后两人也骑同色马，各举着一个矩形经幡，上面分别撰写：“金经”、“大藏”。
三人身后是一辆装潢极尽奢华的马车，车棚以金线织就，以大红丝帛包裹，内衬上好花梨木，做成飞檐形状，乍一看便是一座小小的红色楼宇。
他们一进入城内，城内顿时一片沸腾，人浪一层一层的涌动过来。
敦煌向来有佛都之称，如今朝廷赐经敦煌，更是一件盛事。全敦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大街上，欢呼着，雀跃着。
沿途经处，列队的舞女，个个以纱掩面，身着金色抹胸和金色纱裙，袒腹扭腰，欢庆这难得的盛事，成群的祭者赤着上身跳着古老的祭舞，
梵音飘动，敦煌三千僧侣端坐一排，闭目诵念经文。
欢呼声，器乐声，尖叫声，车轮声，默念声……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敦煌上空随着经幡缓缓飘动。
马上的方天佑，缓缓随着经车向前。
这一路坐在马上，屁股都酸了，这些欢腾的声音初来听的还是兴奋，听的久了便是烦躁了。
他慢悠悠的坐在马背上，眼神飘忽。忽的，他脸上露出喜色，人群中，站着一个粉衣女子，婀娜身材，显然是看热闹而来，那女子望着他，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微笑。
好美。他心下叹道，那女子岂止是花容月貌，闭月羞花，只那淡淡一笑，便足以让他心猿意马，心旌激荡。
只可惜，送经期间是断不可停马，此是祖上的规矩，纵使他心猿意马，也不敢坏了祖宗的规矩。
他只是拧着脸望着那姑娘，却也无可奈何。
“那人是谁啊？”粉衣姑娘拨出人群问道。
“护经使方大人啊！听说还是翰林院的画师呢！！”
护经使？方大人？画师？——
好一个特别的男子。梅朵怔怔的瞧着他——他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一种贵族公子的风流倜傥。
加上那翰林院画师的才情——古时候说的如意郎君，难道是这样子的？
她对着那人轻轻一笑，羞赧的咬着唇跑开。
方天佑凝着那粉色的背影怅然若失，无奈之下继续朝前走。
踏上红毯，曹顺德和无尘法师已经在前迎候。
方天佑下马，恭恭敬敬的上前一拜。
曹顺德：“敦煌节度使曹顺德。”
无尘：“三界寺主持无尘。”
二人齐声作揖道：“恭迎佛学至高典籍。”
“在下金子大藏经方天佑，奉圣上谕旨，藏经敦煌。”
曹顺德：“敦煌节度使曹顺德代敦煌百姓遥谢圣上圣恩。”便是深深一拜。
“请殿内歇息。”曹顺德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方天佑低眉的瞬间，掠见一朵粉红云朵矗立在不远处，仔细一瞧，那不是……那不是，街上的那个女子？
只见那女子大大方方的走来，对着曹顺德唤了一声：“姐夫。”
之后便直直的盯着他。
曹顺德见梅朵来了，便对方天佑说：“哦，这是于阗小公主梅朵。”
“在下方天佑。”他毕恭毕敬的对着梅朵重重行了一个礼。
“方大人。”梅朵对他笑笑，果然，朝廷来的官就是不一样呢，就连说起话来都是这么文雅端庄，一副知书达理的气质。
梅朵这样想着，漆黑的眼眸一亮，对他笑了笑，转身退出殿内，那一瞬间似乎决定了什么。
兴庆。
朝廷赐经敦煌的事传到西平王李元昊的耳朵里。
“啪！！”李元昊一手挥落桌几上茶盏，暴怒而起，咬牙切齿的道：“宋朝皇帝厚此薄彼、有眼无珠，他会为此付出代价！！”——他说着朝桌几上重重一击，那几案咣当一声晃了晃，摇摇欲坠。
“主公说的对！！”在场的士兵齐声喝道。同是藩镇使节，朝廷却赐经敦煌。显然是小瞧了他们西平王。
“主公说的对，在朝廷眼里，我们都是后娘养的！！”旺荣站在一边，义愤填膺。多少年了，西平王兵强马壮，朝廷对此却处处戒备，此次赐经便是实例。
主公实力雄厚，别说吞并敦煌，就是称霸河西也绰绰有余，如今朝廷却把至高的佛学典籍赐给了敦煌，显然是没有把他家主公放在眼里，李元昊岂是泛泛之辈，他是何等骄傲何等狂放的人，大宋此经敦煌，那对他便是奇耻大辱，主公暴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说后娘都抬举我们自己了！简直是野种！！”一个士兵忍不住怨道。身为同级别藩镇，朝廷已经多年不给军费和给养，这是每一个士兵都知道的。
“要不——”
旺荣转眸询问似的看看李元昊：“要不——我带人把经书劫了？！”
“不！”堂上的人断然将手一挥，制止了旺荣，“李元昊不干那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赐经敦煌，自然是件喜事，自然要去恭贺一番。”
“主公！！旺荣愿替主公走一趟！”旺荣上前一步，请命道。
“哈哈！！——哈哈！！”
李元昊见旺荣那一脸虔诚的样子，竟然暂时忘却了赐经的耻辱，竟然套高了声音，放声大笑起来。他这一笑，旺荣顿时一脸疑惑，半天摸不着头脑。
“我就知道你会主动请缨啊。”李元昊指着他，依旧笑着。
“主公知我！”旺荣双拳一抱，更显得几分虔诚。
“于阗小公主勾着你的魂呐——呵呵！！我太知道你了。”李元昊扶住廊柱，依旧笑着看着自己的这个傻乎乎的部下。
旺荣一头雾水，此时才明白过来几分，他一脸无辜的问：“主公，你怎么会知道？”
哈哈！——
哈哈！！——
身侧也爆出一阵大笑，他们几乎前仰后合的望着他。
“笑！笑什么笑！！”他冲着士兵怒斥。表情却是肃然的，难道喜欢一个人很可笑吗？为什么他就没觉得？
座上的李元昊半蹲下来，拍着桌子，食指手指着他，对旁人说：“野力旺荣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从来就不知道掩饰！！”
“哈哈！哈哈哈哈！！”经李元昊这么一点，那些士兵笑的更欢了。只是旺荣却是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样子。
“你啊，生性率真，不会给人家斗心机，去敦煌的事儿啊，你就不要去了。”
“主公，我……”
旺荣还想说什么，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这时候，李元昊已经走下堂来，走到他身边，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主公信不过我？“旺荣这才回过神。便问。
“我信得过你的忠心，却信不过你的痴心啊！！”
“我……旺荣发誓，苍天在上……”
“用不着指天发誓！——你啊，天生一副侠骨，却——长得一副柔肠！！”
主公笑着朝他的额头狠狠点了一下，便出帐去了。
人群里又爆出一阵笑声。
去敦煌的事就此泡汤，他十二分懊恼：去不成敦煌，就不能见到他心爱的梅朵了。分别月余，不知小公主近来如何了？旺荣确实不善心机，只知道，是便是，非便非，实在不行的话，就打一仗，决一雌雄。
自帐中走出，旺荣叹一口气，心中闷闷不乐。这差事在往常对他一也懒得去，动嘴皮子，却是不是他的专长。而今，他心中却十分怅然，失了这差事，便不能见到梅朵了，唉……
怎么办？夜已深了，圆月如镜，斜了一些清辉在他身上。旺荣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烦乱之极，望着那一轮皎月，焦躁难眠，梅朵，梅朵，你还好吗？好想，好想去看看你……
这一日，梅朵在城内闲逛，街上熙熙攘攘，她却百无聊赖，闲散的很。来到敦煌已有月余，除却姐姐稍有闲暇来陪着她，其余时间便是在府上带着，久了不免心中生厌，索性出来走走，顺便打发一些时间。
正在街上晃着，眼前冷不丁的现出一男子，白袍，身材修长，容貌秀美。
那男子却是先一步望见她，上至她跟前，恭恭敬敬的鞠上一躬：“梅朵公主。”
梅朵凝神一瞧，白皙肤色，面孔精致，衣袂当风，待看清楚来者的面容之后，便笑着道：“哦。我认得你，你是护经使，对吧？”
“公主好记性。在下方天佑。公主这是要到哪里去？”
“敦煌城太闷，我只是随便走走。不知方大人可有闲暇？——若有的话，不如我们一起去莫高窟！”她柳眉一挑，眼眸似乎都放出光来。
“好，好。”方天佑脸色一转，眸色莹亮，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没多久，两人一人一匹马，并肩而骑，出了敦煌城，一路朝莫高窟而去。
风很大。
吹得两人衣发俱飞。
蓝天白云，天高地远，空气里尽是佛语的香味。
梅朵与方天并辔而行。她时不时的朝方天佑偷偷的瞄上一眼，之后便是自顾自的笑。
天空上稀疏的散着几朵白云，衬托的那宝石般湛蓝的天空更加纯澈，清亮。
“方大人可相信缘分？”梅朵忽然别过头，一脸娇俏的问。
“算是信吧？只是缘分的事情很难说清楚啊。”他叹了一句，转问梅朵：“公主也相信吧。”
“嗯。我的缘分我知道！”她笑着说。
“那公主的缘分在哪里？“
“如果我说就在眼前，你相信吗？”
“呃……”方天佑望了梅朵一眼，看她那一张因为幸福而发光的脸。以他多年的猎艳经验，这姑娘怕是已经动情了。
他暗自高兴，嘴上却依旧是无可挑剔的礼数，他最知道，女子是最喜欢有人尊重的了，尤其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
“公主的意思，方某不敢妄加揣测。公主时常将玩笑话当正经话说，又常把正经话当做玩笑话说，方某都不知道如何回答公主了。”
“好，那我再说一句，”她转眸近乎崇拜的看着方天佑，“我——喜欢——你！”
“你如果觉得是真的呢，就来追我！”说着满脸红霞，挥鞭朝马上用力的甩了一下。“驾！”的一声，一溜烟朝前跑去了。
此言一出，方天佑先是一愣，遽尔笑了笑。想不到一个如此美貌的女子，心底却是那般的青春纯洁，他开始自得的感激自己生的一副好皮囊，加上如今的温文尔雅，有几个女子会不喜欢？——只是她喜欢的似乎太热烈了，那么热情，让他惯于风月场的他都感觉到了意外。
望着她的背影，方天佑欣慰的笑了笑，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纯情女子，才几句话，便将心事交付出去了。
他笑着，纵马追上去。
莫高窟。
洞窟内，大小洞窟相连，洞洞有佛，有端坐，有闭目，有飞天，有吹箫，姿态各异，活灵活现。
佛龛上红烛摇曳，洞顶刻着莲花的图案，到处都是形态各异的佛像。
两人穿越几个洞窟，来到一尊石佛前。只见那石佛微翘兰花指，眉目清秀，面色祥和，似在俯视众生，又似在悲天悯人。这尊佛像身形巨大，显然是这座石窟里的主佛。
“是文殊菩萨吧！”
梅朵微微一笑，转向天佑说：“我们许个愿吧！”
“好。”方天佑闻言走来，暧昧的看了她一眼，提衣裾跪拜在地。
两人双双跪下双手合十，心神凝聚。
“升官发财，升官发财……”片刻之后，方天佑睁开眼睛看着梅朵。
梅朵的心愿似乎长了一些，那凝神的样子更像是一尊美丽的雕塑，长常的眼睫毛垂着，弯成一个小扇面的形状，方天佑竟看的出神——她真是好美。
“方大人许了什么愿？”正愣神时，梅朵已睁开了眼眸，开口问他。
“哦。”从虚无的遐想中转过神来，他有些错愕的道：“方某不过为公主祈福，希望公主能嫁一个如意的郎君。”
有些愕然，原本以为他会许升官发财之类。原来他将愿望留给了她……她微微垂下头，羞涩的笑了。
“公主笑起来真好看。”
梅朵仰头遇到一双火热的眼眸，手却被他浅浅握住，她没有躲，只是深深的垂下头。
红色的几案上烛火摇曳，让人的眼眸里，顿时朦胧出巨大的恍惚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