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该讲的都一古脑儿倒了出来，还生怕他们不甚明白，每每举一反三，以字比人；人贵在顶天立地，字贵在辨证统一，如若歪三倒四没精打采，这不糟蹋别人眼睛？
只有老伴趁着给我递水悄悄在我耳畔嘀咕：“专利转让了？”
老伴当然纯属逗乐，其实我们更多的乐趣却是寄托于我们脚下的半分土地。
我们栽了一株当地罕见的栀子花，叶片如掌，花开如盘，其色纯白，其香芬芳，每年的农历四五月间，满树鲜花次第绽开，早上一打开门，浓郁的香气迎面扑来，夜晚采几朵入室，倾刻安然酣睡。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一场鹅毛大雪压断了不少花枝，一大堆鲜鲜绿绿，实在令人心痛。能不能让这些青枝绿叶起死回生？陡然间我想起曾经养过的一次栀子花枝。
栀子花开了，大家都喜欢折几枝插在罐头瓶里，放在书桌上，又香又好看。过不多久，浸在水中的枝条长出了状如豆芽的肉质根，但当我把小苗栽进泥土之后，反而不能成活。
我想，那是虚根，假根，当然全部枯萎，怎样育出真根？我反复察看栀子花枝的皮层及其木质构成，推敲发出根系的基本条件，从叶片的存在对萌生根系的制约寻找规律，终于用直接扦插法取得了成功。
我和老伴不懂园林，并非刻意栽培，但却不经意间弄出小有规模的栀子花苗圃，宣告我们对栀子花育苗技术的突破，因为，我们可以断定，在我们这个地方，还没有谁能有心计研究出如此成果。
两三年过去，这一片花苗株株孕蕾，含苞欲放。有花自然香，花香引蜂蝶，偏偏有那么一群嗜花成癖的慕名而至，见了花苗无不喜形于色。
此时此刻，老伴尤为开心，不仅选最好的挖给他们，还如数家珍般地道出如何如何的造枝，如何如何的修剪，如何如何的深插，如何如何的保苗，等等等等，简直丝丝入扣，口若悬河，我蹲在一旁悄悄笑她：“搞技术讲座呀？”
1992．5
美丽
男人大大咧咧，女人多嘴多舌，进屋来本已累得够受，我家那位照例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上班忙得不可开交，转来只见捶背揉腰，公费医疗本本叫你白捏着玩呀……”
我反正充耳不闻。我几乎不看医生。我总以为自己的身体谈不上好，但也不见得坏，大痼疾好像不存在，小毛病谅它作不了怪，人常说吃五谷生百病，这话自然有悖科学，不过真要用科学手段跟你来个明察暗访，谁又能保证百分之百符合健康标准？管它呢！
但是，叨叨复叨叨，就连我一进屋迫不及待脱去外衣外裤也逃不过她那张婆婆嘴：“喂喂，不以为有碍观瞻吗？”这就少见多怪了，不知道本先生右下腹有所不适急需宽松宽松吗？
“右下腹？哎哟，这可是要害的要害，这座化工厂可千万倒闭不得！
于是乎，十万火急，赶紧拨通电话，绑架似的把我一股脑儿交给女儿全权处置。
女儿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这一下忙乎开了，抽血，化验，A超，B超，神乎兮兮。女儿特地关照做B超的小刘：多长一只眼啊，给我老爸看清楚点。小刘挺机灵，当着我说也没什么，背地里提醒我女儿：肝部有块子看不清，我这机子不行，是不是去中医院重做？
中医院做B超的小李曾经是女儿的同事，自然格外温存，但做着做着便缄口不言了，至于她写的报告单无异于如读天书，只好求教门诊医生。这位中医也算是侄儿辈，却直率得让你喊妈：“情况不妙呀姑爷，右肝前叶有五十毫米的肿块，您看是不是去州医院做做CT？”
女儿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肿块意味着什么乃是不言而喻的。不言而喻还在于叨叨的愈加声情并茂：“看看，看看，我早说了，叫你不要老这么写写写，写写写，一年三百六十五夜，你是夜夜夜，夜夜夜，书案椅子是你的伴，黄卷青灯是你的命，真要那个我们可就——”
“那个”是忌语，一般平头百姓把病了说成软了，吃药说成吃茶，万一死了人也宁愿说成坏了人，总之，巴不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躲躲闪闪，避重就轻。
我这人虽然平平淡淡，但却百无禁忌，我向来不相信命运的捉弄。然而两份报告单不谋而合不能看做是偶然巧合吧，科技的发展无疑给当今人类带来极大的方便，但同时也带来无穷的忧虑。
这种忧虑尤其当我来到自治州肿瘤医院从而钻进CT机的一刹那几乎达到了巅峰。肿瘤医院是干什么的？CT机又是干什么的？这不等于听候最后的判决吗？一旦判定，这条老命告罄之日不就指日可待了吗？人生自古谁无死，然而自己想做的一连串的事情好像才刚刚开头呵！
光阴如流，逝者如斯，不知不觉老之将至，耳畔的叨叨变得和风细雨：“该享享清福了！谁像你，一辈子自讨苦吃。”姑奶奶言之凿凿，无奈我丢不下手中的这支笔。人家农民伯伯六七十岁还扶犁掌耙呢！我又怎能不把几十年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述诸笔端？唉！只可惜，这回造物主怕是要跟我过不去啰。
“请放气……”“请憋气……”机子里电子小姐不断发出指令，令我莫衷一是。殊不知，此时此刻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太多太多的人生话题来不及思考，只听机外传来一声呼叫：“没事！没事！”
CT室的小龙和执机的周教授向我宣告检查结果，仿佛比我还兴奋。此二位一是忘年交一是老权威，是他们使我振振作作从小白床上爬了起来，爬起来之后忽然觉得：CT机是美丽的，白大褂是美丽的，工作着是美丽的，生活着是美丽的，而健康着却是最最美丽的！
1999．2
矿山清泉
人一当官，打官腔，摆架子，玩弄手段，就都使上了。看看我们这位，原先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通讯员，跟随县领导多年从而耳濡目染，如今当了矿革委主任，也学得发号施令并且巧立名目，为让我们多采矿石快建高炉，却想出一个为国庆20周年献礼的美名。
这就有理由支使大家加班加点，全疏磺矿几十号人从天刚放亮干到完全摸黑，从露天打矿到凿洞开采，牛马一样出大力流大汗，将炼硫磺用的矿石堆码得犹似一座人造山。
然后，女工们人手一锤，开始破碎，把一块块沉甸甸的矿石捣破锤碎，锤成如同公路上的铺路石，以备即将投入冶炼。
冶炼要高炉，高炉平地起，理所当然要我们一群所谓的牛鬼蛇神以及新招来的工人自己动手。高炉什么样？没见过，大家边建边想，边想边建。这可不是小工程，尽管建的是土高炉，但也要很坚固，高炉外层用大石块砌成碉堡似的建筑，底端留一个小拱门，以便日后掏碴；内层砌砖，整个内层空间恰似煤油灯的玻璃灯罩，肚子大，口子小，砌到顶口刚好够一口大铁锅给盖住。
由于矿革委主任死催活逼昼夜奋战，国庆前一天土高炉终于竣工，我们这位矿革委主任亲临前沿站在宽敞的炉顶指手画脚，指挥大家装炉，进料；炉底架上很多很多的木柴，木柴上铺下很厚很厚的炭岩，炭岩当然也经过捣碎，纯黑色，煤的半成品，可被引燃，最后装进矿石。
炭岩与矿石都必须从炉顶的小口子里一铲一铲地填进去，炉内容量很大，矿石不知填进多少吨。装填完毕，夜幕悄悄降临，矿革委主任宣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明天一早隆重举行点火仪式，正式献礼。
突然，站在炉顶的矿革委主任以及装炉填料的人，都掩鼻捂嘴呛了起来，都一齐死劲地咳嗽起来，一股股臭鸡蛋味的浓烟从顶口直往上蹿，犹如施放毒气。这是怎么回事？矿革委主任一边咳一边骂：“炉子下面都有谁？谁点火了？谁叫你们点火？啊！”
少时，下面有人回答：是龙老二点的。矿革委主任听了之后欲骂不能，捏着鼻子灰溜溜退了下去。
龙老二叫龙清泉，别人只叫他龙老二，贫下中农，根正苗红，刚刚指定的班长，招工之前是公社炊事员。或许他把炉下小拱门当成灶门了，他烧惯了灶门。或许他想到小兵张嘎，把土炉当成炮楼点着了。总之，点了好玩，什么献礼不献礼他早忘了。
炉子里烧的黑矿石，矿石的烟雾凝成硫磺，硫磺是什么？矿革委主任言必称：战备物资！国家造枪造炮，正等着我们炼出来，我们要炼出更多的硫磺，我们要再建一座二号高炉！
二号高炉确定建在公路之上更高的山里，当即调我们二十几人叫做两个班一个排上山，三天之内搭好工棚，安营扎寨，而后采矿建炉，双管齐下，这回不为献礼，为的是备战备荒，矿革委主任强调我们抓的是什么？国防物资！我们干的是什么？国防工程！
狗屁！看看堆在公路上一块块硫磺，鬼要！我们放炮炸矿，炸药有硫磺吗？没有，我们用的是硝胺炸药！
——这是我们几个下放干部亦即别人眼中的批斗对象背后的议论。我不开口。我这个黑作家刚刚加冕一项反革命帽子，我埋头干活，老实改造。
这二号土高炉果然建造得比山下那一号炉大得多，也高了许多，炉的内壁改用耐火砖，正规的产品，从很远的耐火材料厂买来的，整整一汽车就卸在山下的公路边。矿革委主任规定，每晚山上的人集中到山下矿里开批判会，当然是批判我这个反革命，散会后每人带一挑耐火砖上山，抓革命促生产，革命生产两不误。
山上山下相距一两里，坡陡路窄，空手上坡尚感气喘腿酸，何况挑砖。再加上夜深天黑，实在不容易。
出厂的耐火砖呈白色，非常结实，硬度很高，每块比本地小青砖重两倍有余，出厂时用草绳裹缠，每件八块。大家前来挑砖时，我发现，他们都把草绳解开，而后拿出砖夹，把砖一块一块往砖夹上放，有的放八块，有的放十块，最多的也只放十二块。
我倒抽一口冷气，他们什么时候做了砖夹？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其实这砖夹我也会做；将两根竹子劈成四片，绾成四个三角形竹架，每两个竹架为一组，稍加固定，就做成一对砖夹，砖夹上爱放多少放多少，反正夜黑风高没人看见。
我没有砖夹。我不能妄言别人投机取巧，没准人家知道巧干。而我，死脑筋一个一根直肠子直到底，我手里只有一块扁担，我只能利用原包装，不拆不卸挑起两大件，每件八块共十六块砖，全当成磨砺意志锤炼筋骨也只好在所不辞。
然而这一挑砖毕竟超常的重，起码一百多斤，我还穿的棉衣哩！这就更笨，那可真叫举步维艰，每上一步，我就哼一声，如同拼命。
我落在最后，估计已经没人，不料，后面传来一个声音，很轻，很温柔，就一句话，四个字：兄弟，少点儿！我听了热泪盈眶。
是龙老二！我们的班长！一个粗犷而朴素且不苟言笑的农民，虽然成了所谓的工人，他本色依旧。
说这话需要良心，需要勇气，试想，谁敢体贴关照我这个反革命？更令我感动的是他的机警，为了避嫌，他说的是苗语。他知道，旁人不懂苗语，而我懂，我曾在苗族地区工作很长一段时间。
人常说，一言九鼎，一字千金，他这一字何止千金？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这句话，忘不了龙老二，忘不了我的好兄弟。
2002．9
荒山雨夜
大约半夜时分，排长跑来死劲敲打我的工棚，口里死劲儿地叫：“起来起来！猪跑了，跑山里去了，给我找回来！”
真该死，人惨猪也惨。人住工棚，猪也住工棚。猪跑了，弄不好人也会跑。
这是我自言自语的所谓怪话。我们上山开矿，每人配发二十平米的一块油毛毡，别的啥也没有，规定三天之内搭建工棚。多数人合起来搭一个大工棚。我讨厌。再苦再难我一人搭棚一个住，山上有的是树，还有竹子，还有茅草，我终于搭得像模像样遮风避雨。
猪不行，几头猪关在一个废弃的工棚里，棚顶破烂不堪，连日来大雨倾盆，棚里的地面早让几头猪踩成泥浆，棚子外面尽管加高了木栅栏，可是吃饱了却睡不下的猪们哪能不造反？一个个如跳高运动员似的逃出牢笼。
那年头，城里也好乡下也好，凡是有了最脏最臭最累最重最具危险性的杂七杂八的事，统统派“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去干，如同眼下的我。我是什么？文艺黑线，黑作家。黑作家肯定写反动文章，写反动文章不就是反字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