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孙春平新近发表的《彭雪莲的第二职业》和《非典型正当防卫》来说明他的这种变化。彭雪莲是一位纺织厂女工,可是在工作之余,每月那么几天,她还有一份第二职业,接待一位年过半百、虽穷困潦倒却还要到外面寻欢的男人。如彭雪莲自己一样,我们很难定义她。“我和他,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情人吗?笑话!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一个强打精神浪的老东西,真想找情人,我闭眼摸也轮不上他呀;我是他的二奶吗?呸,世上还没听说这么包二奶的,一月六百元钱,包吃包住还陪他睡觉,到底是谁包谁呢?那么他……是嫖客?可嫖客的对应人是小姐,是‘鸡’,我是吗?这辈子,除了小萌他爸(彭雪莲的丈夫——引者注),再有就是他,我还跟过别的男人吗?”彭雪莲的这份第二职业,纯粹是生存压力下的无奈选择,自己每月几百块钱的工资,丈夫入狱服刑,自己要生活,还要抚养女儿。彭雪莲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一方面,她以众人所不齿的方式从事着不光彩的勾当,另一方面,她又坚忍地守候着丈夫,支撑着面临瓦解的家庭。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作者并没有对她进行道德意义上的审判,在作家看来,疏离了生存的道德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我们在作品中感受更多的是作者对主人公的同情和理解,是寄寓在主人公身上的悲悯之情。在另一篇《非典型正当防卫》中,主人公大外甥媳妇谢秉玉是一个“心机过重”,甚至有一点狠毒的女人,为了六万元钱,她甘于嫁给脑子有问题的大外甥尚森,婚后,她不择手段地掌握了小叔子的受贿账本,同时,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咬住了小姑子的“七寸”,让一家人不敢对她轻举妄动。但是,在作者笔下,这并不是谢秉玉的本质,这只是她的一种“非典型正当防卫”的手段。当初以钱作为条件嫁到尚家,是为了自己患病的父亲和上大学的弟弟,握小叔子和小姑子的短处在手,是为了在这个家庭中站稳脚跟,真正当婆婆在晚年找到自己幸福的关键时刻,谢秉玉善良的本质丝毫没有改变,毅然牵夫携子外出租房,给老人构筑爱巢。与彭雪莲一样,谢秉玉的选择也是一种求生的无奈之举。在这两篇作品中我们看到,作家对生活、对人生已经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这种理解是建立在作家对生活“突入”的基础上的。因为突入其中,作家才具备了从生活本身生长起来的人生哲学,而不是让自身固有的观念(道德标准)先验地高悬于作品背后。这样的作品是带着作家的体温和血液来到读者面前的。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当年鲁迅先生的创作。对于老旧的中国、愚弱的国民,鲁迅先生无疑是持批判态度的,但是,先生的批判却并不给人以冷峻之感,相反,我们在批判的笔锋之下,还体悟到了埋藏于作家心底的同情、悲悯。对鲁镇,对闰土,对祥林嫂,甚至对阿Q,对吕纬甫,对魏连殳,无一例外。何以如此,因为先生的生命是融化在其中的,他审视的不是一个毫不关己的他者,而是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祖国和同胞,甚至包括他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绝对不是作家在现实面前的犹疑和暧昧,而是作家的生命突入其中的自然化育。当下许多作家缺乏的恰恰就是这种对现实的“突入”精神。因为没有突入其中,作品就没有了主体生命的底色,感染力与震撼力自然无从谈起,剩余的只是对现实镜像的惨白呈现。
三、世俗性与作家的境界
就我个人的感觉而言,孙春平早前的小说世俗气是比较重的。孙春平善于写官场、商场,而这两个“场”是最易让人产生世俗性联想的地方。官场险恶,明争暗斗,贪污腐化,商海无常,尔虞我诈,为利益不择手段。孙春平与之相关的小说基本没有跳出这个套路。财政局副局长宁文达,是局长林一民的校友,却在母校校庆的关键时刻临门一脚,将林一民踢到一边,自己坐到了局长的宝座上(《放飞的希望》);市长曾达庆心血来潮开车过瘾,出了车祸,却半推半就地让司机兼同学冯相臣做了替罪羊(《天生我才》);西林堡与东林堡虽一道相隔,但两家的乡长却为了各自的局部小利益不惜动用各种手段互相拆台(《乱季》);做水果生意的柳存德遭遇来自客户的考验,居然是同其共同嫖娼,只有一同找了小姐才能换回一纸订单(《为烂杏买单》)……如有论者所言,这类小说可以很容易博得来自大众的喝彩,“作品满足了他们对官场、商界以及形形色色的名利场的窥探心理,发泄了他们对社会转型期社会不公平、经济不平等、人生不得意等问题的不满情绪”。但是,大众的喝彩能不能作为衡量文学和作家的标准,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怀疑的问题。有高远追求的作家是不应该只满足于用世俗性来吸引或迎合大众读者的。
世俗性是文学创作的大忌,米兰·昆德拉视媚俗(世俗性)为与“不会笑、没有幽默感的人,固有观念的无思想性”并列的与艺术为敌的三头怪兽之一。虽然中国小说从其诞生伊始就沾染着“引车卖浆之流”的世俗习气,对志怪、传奇的追逐是早期小说的惯常作派,但这也只表明世俗性只是小说不成熟阶段的特征,大凡古今中外的名篇佳构,没有一篇是因为世俗性而流芳留名的。世俗性是小说家的精神鸦片,他对小说家具有巨大的诱惑力,官场黑幕、婚外恋情、商海玄机、江湖传奇,道听途说的一个故事略加点染就是一篇“叫座”之作。尤其是在一个文学孤寂、欲望横行的时代,这种写作的路数就拥有了更加广阔的市场,成为许多作家的选择。但是,鸦片毕竟是鸦片,它对作家的毒害也是不容小觑的。对世俗性的迷恋和追逐,往往会使一个作家在为数巨大的读者群面前沾沾自喜,满足于对市场的占有,放弃精神探寻的锐意和勇气,慢慢地使自己沦落成一个大众文化消费品的制造者。今天这个消费主义的时代,我们眼前过于世俗的东西早已过剩,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力量,是对现实的超拔的力量。越是这样的时代,越是考量一个作家境界的时刻。有大境界者才会有大作品,一个满足于世俗性的作家映现出来的必然是他精神境界的狭仄。当然,一个人境界的提升,远非一日之功,这与他的学养、品位、格调等密切相关,是一个慢慢累积的过程。
值得欣慰的是,孙春平自己可能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他新近一两年来的小说中,世俗性正在逐渐地抽离和减弱。当然,世俗与否,本就是一个相对的概念,难以作绝对的划分。但通过和以前的作品进行比对,孙春平的这种变化还是比较明显的。在新近发表的几个中短篇中,《皇妃庵的香火》写一个铁路段临时工蔡林忠通过自己的行动感染和熏陶了身边的人,使“善良”这炷香火在皇妃庵生生不息、代代相传;《娘家人》以“我奶奶”为中心,通过她和自己的“娘家人”“我的舅爷”几十年的牵挂、寻找,表现亲情的恒久与绵长;《一树酸梨惊风雨》则通过一场骗取搬迁补偿金的闹剧,对当代人的灵魂和劣根性进行审视;《非典型正当防卫》聚焦于底层百姓生活,表现小人物在生活挤压下呈现出来的狡黠与无奈。仅从题目来看,《1971年的小道消息》是容易让人产生世俗性期待的,但作者讲述给读者的,却是一个无情年代里的有情故事:三姐因为传播林彪叛国出逃在外蒙古被摔死的“小道消息”而获罪,被派出所关了起来。在人人三缄其口、避之唯恐不及的特殊时期,二蛋吕奉林挺身而出,“以车换马”,用自己换回了三姐,三姐因此放弃了回城的机会,成为吕奉林终生的伴侣。更具说服力的可能是如下几篇作品:《派我一辆吉普车》、《守口如瓶》、《换个地方去睡觉》。就取材而论,这几篇也都写到了官场,但作者显然已经不止于为写官场而写官场,一种新的境界脱颖而出。抗洪抢险的专用越野车成了县长的日常坐骑,而真正奋战在抗洪一线的干部却无车可用。省水利厅被贬黜下来的干部谭恩沛的要求是:“派我一辆吉普车,紧急的时候我要救人!”车没要来,谭恩沛最终血洒疆场,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一方百姓的平安(《派我一辆吉普车》);代县长吕忠谦临危受命,赴吉水县治乱,却遭遇不测,被人打成重伤。谜底揭开,居然是一起自伤事件!在恐吓和压力面前,吕忠谦以自伤的方式企图临阵脱逃,但是,良知和责任最终让他缠着纱布又站在了自己的岗位上。于是,办案人员决定“守口如瓶”(《守口如瓶》);沥青厂原厂长老贺一直遭人误解,认为他当时在工厂转制时拿了好处,出卖了工人的利益,最后,老贺在孤寂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一笔只有五万元的存款和一份写给女儿的遗嘱见证了老人的清白(《换个地方去睡觉》)。通过上面的列举我们发现,孙春平近期小说的兴奋点已经发生了位移,由此前更多地关注世俗性事件本身,转而趋向对精神层面的思考和探寻,从而弱化了文本的世俗性。
其实,在我看来,孙春平的这种变化还存在不尽人意之处。首先,这种转化并不彻底,这种不彻底性一方面表现在他新近的小说仍处于驳杂状态,此前作品中的世俗性取向在某些作品中依然存在,比如《水枪》,基本可以概括为一场婚外恋情引发的悲剧,《追凶709》,无非是一部情节紧张的悬疑小说,无更多可供咀嚼品味的东西。另一方面,即便是在我们前面提及到的《派我一辆吉普车》、《守口如瓶》等篇什中,也隐隐地透露着作者对故事性本身的刻意追求,这可能还是此前世俗性留下的遗迹。同时,我觉得孙春平对世俗性本身的理解还存在偏差。世俗与否,可能会与作品的取材或题材发生关系,但又绝不是全由题材本身来决定的,更重要的还是“怎样写”。闻一多的《死水》通篇充斥的都是丑恶的意象,但“丑”的展示并不是它的终点,由此而透露出的绝望、愤怒、忧虑才是该诗的底蕴所在,从而将“丑”转化为美;卡夫卡的《城堡》也本是一个极其平凡的故事,即一个人无法得到被允诺的职位,但作者却“将一种根本反诗性的材料,即极端官僚化的社会,转化为小说中伟大的诗性;……转化为神话,转化为史诗,转化为前所未见的美。”这就要依靠作家的手法和境界。帕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更能说明问题。作者在文本中讲述的是一个凶杀故事,但它揭示的却是东西方文明冲突的大主题。孙春平新近的小说,其世俗性的削弱,多数是通过题材本身的转移来达到的,或者由过去的多暴露转而多颂扬。趋避世俗性,并不意味着不可以写现实中存在的假丑恶,也不意味着只有通过应和所谓的主旋律、给人一张真善美的“空头支票”才能达到。
在现实面前,尤其是在今天让人眼花缭乱的现实面前,当下作家缺少的就是精神的定力,因为精神的矮小和孱弱,所以才会被路边的花花草草迷惑了心智,忘记了文学的终极目标。而这背后的问题,则是作家的精神境界,境界高远者,惯看风起云涌、大美大善,野花野草的妖媚是入不了他们的法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