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看到外孙女阳阳各式各样的布娃娃时,我的心都会有一种颤动,会想起曾经鲜活在我记忆里的那个布娃娃。
那个布娃娃是我在七八岁时自己缝制的,身高不足三寸,只有头和身子。布娃娃的头是用一块白漂布(比一般粗布白且细腻)和一团棉花缝的,用墨笔染了头发和刘海,画上眼睛、鼻子和嘴,还用红纸染了红脸蛋。身子是用蓝底白花的旧布,包上棉花缝成长条,然后把头和身子缝在一起,在我心中就成了一个漂亮可爱的小人儿。我带着她,让她陪伴我在田间地头守看套种在小麦地里的黄豆,怕鸟雀们刨吃了种子。我常常有意无意地想起那个布娃娃。原来,它一直鲜活在我的记忆里。
如今的我,想起那个布娃娃时,常追寻我当时缝它的原因和目的。
那时,正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期,翻身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们珍爱土地,希望收成好的欲望强烈,种子下地后,就得有人去地头守看,否则种子被鸟雀们刨吃了,就会影响收成。大人们就让小孩子们去田间地头守看。没有人守看的,就扎一个稻草人,在稻草人的胳膊上拴上布条,风起时布条飘动,鸟雀们就飞走了。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自家的地头,犹如蚂蚁般渺小可怜,根本打不了鸟雀,只是在自家的地头坐着,或困了睡觉。特别是到了傍晚,太阳落山,夜幕降临的那一刻,等待家人将自己接回家。那种等待太漫长了,也太恐惧了。我想,我为自己缝制布娃娃,是想让布娃娃陪伴我去打鸟雀,夜幕降临时给我壮胆。我常常将布娃娃放到地上,然后捡起来,拿到手中玩玩看看,再放到地上,再捡起来,以此来等待家人将我接回家。回想当时玩布娃娃的心情,肯定是既有趣又无奈,但现在回忆起来,不知何故,我竟潸然泪下。
那曾经留在自己记忆里的布娃娃,曾经陪伴我一起打过鸟雀的布娃娃,给我壮过胆,给我温暖的布娃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仍然鲜活在我的心中,让我铭记,让我感动。
殷殷母爱
记得我刚懂事的时候,父亲长年奔波在外,很少像母亲那样疼爱我们,因而心中烙下的是母爱深深的印记。
对父亲的记忆仅有两次。一次是父亲从外面回来,给我和哥哥每人买了一块牛肉,那块牛肉四四方方,很香,我急不可耐地,又珍惜地用指甲一小点一小点地掐着吃。第二次是父亲从外地回来,念我们在家很少有肉吃,便从镇子上买了碗带汤汁的卤肉,比上次的牛肉还要香。这就是我对父亲的印象了。
然而母亲的形象是刻在我心里的。由于父亲长年在外,我得到的母爱似乎要比任何一个孩子的多,深且厚。
记得小时候我常闹病。一进冬季就闹肚子,哮喘、发烧,不能吃东西。但春节一过,病就慢慢地好起来了,也想吃东西了。而春节过后的庄户人家,已是青黄不接。母亲念我一个冬天没有好好吃一口东西,便用她省吃俭用的钱买两斤肉,炒成肉丁,又把过春节时留下的几斤优质粉专为我单独做成放上肉丁的面条,她和哥哥却吃掺和着许多野菜的菜面条。那时的我,一点也不知道谦让,还一边吃、一边咂嘴说真香,诱得大我四岁的哥哥放下碗跟母亲赌气。
那时的母亲,好年轻,好漂亮,白净的肤色,高挑的个头,乌黑的头发别两根银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据母亲说,那是姥姥给她的嫁妆,她特别的珍爱。
还记得有一年过春节,母亲虽然手头拮据,连一家人的温饱都维持不了,但为了不使我失望,便将她做新娘时穿的旧衣服改来给我穿。看着我穿上她改做的新衣服,母亲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为了我能和同村的女孩一样高兴地过年,也是为了我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小学是在病病怏怏、缝缝补补的岁月中度过的。
该上中学了。在我的心目中,中学生应该有中学生的模样。
中学在离家五里外的镇子上。为能把我打扮成中学生的模样,母亲特意从二表哥那里借了五元钱,为我做了件红白格子的衬衣,毛蓝布裤子,做了双千层底条纹布鞋。这套衣裤就成了我的礼服,只有上学和外出时穿,一回到家里,我立即换上旧衣服,因为舍不得穿坏它。
天渐渐地凉了,母亲又用省吃俭用的钱为我扯了块花布,用破衣服缝补了里子,做成夹袄御寒,也被我珍爱地视为礼服。
读中学时,正遇上我们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好多同学没有读完便辍学了,我得益于母亲的坚强支持,目光的远见和母爱的奉献,也得益于学校的近便,坚持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记得几次难以忍受饥饿的煎熬不想上学时,母亲便教育我:“娃娃哟,不吃苦中苦,哪得甜中甜?不上学在家还不照样饿肚子。”我似懂非懂地又去上学。
上高中可是决定一个乡妹子前途命运的关键。那年正好小侄出生。在刚刚度过三年自然灾害的那个年月,家庭条件比我家好的都无法读高中,何况我家又添了人丁,上高中更是无指望了。我已打算辍学在家帮忙了,整天显出一副无精打采听天由命的样子。
高中是考取了,能不能上心里无底。潜意识中,想上高中的那种向往时时撞击着心扉。开学的前一天,怀着惴惴的心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高中我考上了。”哥哥发话了:“在家带孩子!女孩子上什么高中?!我连初中部都没有上过!!!”母亲没有作声。
我彻底地失望了,甚至绝望了。
直到报名的最后一天,母亲不容置疑地对哥哥说:“书还是让读去,不要耽误她的前途。”
我终于又上完了高中。
如今,我早已大学毕业,工作了20多个春秋,已是不惑之年。但每每回家去看母亲,她总要让哥哥为我买肉,买鸡蛋,让嫂嫂给我做好吃的。每次返回,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无论如何也要让我带点家乡的土特产,诸如大豆、辣面,甚至连花椒粉、胡椒粉都给我包装好。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如今的我,才真正体会到母亲对我的厚爱,寄予我的希望。
最恋是殷殷的母爱。
最恋是母爱殷殷啊!
寻找
看着母亲被岁月雕刻成核桃皮似的脸上,那虽然浑浊,但不乏温柔、慈爱的眼神,被风撩起的银丝轻轻飘动着,像一幅风情画久久地定格在那里。我的心不禁颤动起来,泛起一股酸涩,眼睛潮潮的。
我极力寻找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母亲目不识丁,但做得一手好针线。十四岁时,裁剪、缝补、绣花样样做得出色。十六岁上,全家人大大小小,上上下下的穿戴都出自她的巧手。
十八岁做了新娘,受姥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育,她恭恭敬敬地服侍公婆,任劳任怨地照顾丈夫。
我记起了母亲在给我讲我出生前她做的梦时,眉宇间透着灵秀,光洁的脸上流露出欣喜,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那是北方的一个猎猎冬夜,她梦见一轮圆月悬挂在宝蓝色的天幕上,把如水的银辉洒向自家的谷子地,好明亮、好宁静、好舒心。她正想靠在地埂上休息片刻,突然从山上扑来一只饿狼,将身边的孩子叼起就跑。她拼命地呼喊求救。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心跳得要从口腔里蹦出来似的。她按住胸口,摸摸肚子,和往常一样,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地静下来了。第二天,将自己的梦告诉姥姥。姥姥说是个好梦,预言她肚里的孩子是个吃“皇粮”的女孩。
不几天,我就出生了。
也许是一种巧合吧,我真的是个女孩,后来,真的吃上了“皇粮”。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是母亲太在意她肚里的这个孩子,太担心这个孩子了吧,因为先前已有三个孩子夭折了。
母亲给我取名“马莲草”。我想那时她的脸上一定洋溢着得意的神情,晶亮的眼睛瞅着前方,似乎黄土地上全是惹人爱怜的马莲草和马莲花。
马莲草是黄土地上多年生的草本植物,耐寒、耐旱、耐涝。
春寒料峭,它不畏春寒,倔强地钻出泥土,不管是贫瘠的山坡还是积水的洼地,只要是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它就能顽强地生长。无雨干旱的季节,它的叶子绿中泛白,花朵紫中带黄,像一簇簇蓝色的火苗在燥热的风中跳动,燃遍了整个山野,显示着顽强的生命力。雨水旺盛,阴雨连绵的季节,它的叶子绿中泛黑,厚实、肥壮,似乎母亲大地的养分全被它吸收,枝叶勃勃向上,像积聚了无穷的力量。花朵紫中透白,像沉淀在酒杯中的紫色琼浆,从花到叶给人一种浑厚、质朴的印象,就像黄土地上的山妹子那样俊俏、淳朴。它不像那些兰儿,花儿,梅儿那样娇贵,富丽。它既不名贵,又不值钱,满山遍野全是,又经得起风霜雨雹的吹打。
“马莲草”的名字,蕴含了母亲对人生的认识和理解,蕴含了母亲对女儿的热望。
我暗暗地佩服母亲。她虽目不识丁,但给我取的名字却是非常有深意的。
想着想着,我动情地喊了一声“妈”,便走过去把母亲拥在怀里,脸贴在母亲的银发上,静静地感受这份亲情之爱,享受这份天伦之乐。
我想,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是山坡上盛开的马莲花,是黄土地上金灿灿的谷子穗,是转移在我身上的青春活力。
哦,愿母亲永远年轻。
母亲河
我是黄河岸边长大的乡妹子。黄河在我的心里是条母亲河。是她,用甘甜的乳汁喂养我长大成人的。
儿时的我,常常在春天同小伙伴们去黄河边挖野菜。面对黄土丘和黄茫茫的河水,不知道世间还有除黄色以外的其他色彩。偶尔有羊皮筏在激流中颠簸,更增添了黄河的苍凉、萧索。只有看到钻出地面的野菜和草芽时,才感知有生命存在,有一丝希望升起,但很模糊。
暴雨季节,河水暴涨,像狂奔不羁的黄龙横冲直撞,吞噬着两岸的大片土地。暴雨刚过,乡亲们便不约而同地站在黄土丘的黄泥浆里眼巴巴地望着被吞噬的自家的土地,哭天抢地地哀嚎。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人家,携儿带女,背井离乡,去投亲靠友,逃荒他乡。那种凄惨、悲凉的景象刻在了我幼小的心里。
黄河,就像我多灾多难的父老乡亲。人们切切盼望着有一天能制服黄河,改造黄河,使黄河造福人类。
我中学即将毕业的那年,常听大人们说:“春寒不算寒,惊蛰冷半年。”
正是那年的早春,春天迟迟地不肯光临黄土地,母亲河也迟迟不肯解冻。残冬刚过,庄户人家已感到了饥荒的迫近。大人们发愁种子,小孩们盼望野菜。
就在这青黄不接的季节,传来了党中央、毛主席决定修建刘家峡电站的消息。消息像春雷传遍了小县城的家家户户,也传遍了小县城以外的村村寨寨。
“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毛泽东的这一伟大号召,震撼着黄河,激荡着黄河儿女的心。驯服黄河,改造黄河有了指望。人们盼望着,等待着。
很快,党中央、毛主席派来了治黄大军,黄河岸边的庄户人也纷纷报名参战,我也跃跃欲试,前去报名。
小县城的中学生,虽未见过大世面,但也不认生、不羞怯,有的是质朴、勤劳,只要有地方管饭吃,什么脏活、累活都能干。招工的叔叔一锤定音,当即拍板,让我帮一位伯伯买菜做饭。从此,乡妹子吃上了“皇粮”。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与水电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治理黄河的队伍从农村,从工厂,从全国各地来到了黄河峡谷,来到了家乡的小县城:什么吊车、电铲、推土机也来家乡的小城安家落户。陆陆续续新招的工人也到了。人们自己和泥巴、打土坯、垒房子,很快,一排排干打垒的墙、油毡顶的平房在黄土地的沟沟坎坎上次第出现了,虽然艰苦,但毕竟有了盼头有了想头。
劈山、凿洞、挖基础、筑大坝,工人们闹腾腾地干起了修水库、建电站的大事业。
我,一个乡妹子,同所有的治黄大军一样,把自己的青春、热情连同父辈的梦想都倾注在建设改造母亲河的伟大事业中。十几年以后,大坝建成蓄水,实现了黄河儿女千百年来缚住黄龙,变清黄水的强烈愿望。
屈指算来。我已沿这条母亲河从黄土高原辗转到青藏高原,又从青藏高原沿不同的江河流淌到云贵高原。在大大小小的江河中,魂牵梦绕的始终是家乡的那条母亲河。
金秋季节,我回家乡去探望分别多年的老母亲,更是去看看融注在我生命里的母亲河。
回到家乡的第二天,正遇母亲河上的第一颗璀璨明珠刘家峡电站大坝溢洪道开闸放水,我有幸观赏了这一壮观景象。
轰鸣声似万马奔腾,铁骑过江,汹涌的浪头撞击悬崖形成的无数水雾弥漫了半边天;小水雾又汇集成无数条溪流从悬崖上飞泻形成了珍珠瀑布;一道彩虹飞架两岸,使人仿佛置身于仙境,忘记了是来观赏泄洪的。
透过水雾,隐隐看到巍巍耸立的大坝,一座座的高楼大厦,听到水轮机飞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