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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千面娘子囧将军(安若淳)

楔子

那是一整片桃花林,一眼望去,深红浅红互相缠绵,更有嫩绿可喜的叶儿点缀其中,端的是一幅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的美景。

她看见那花儿时,粉嫩的红,骄傲的白,圆滑而尖锐的花瓣,那一树一树的桃花,每一朵都有不同的表情,艳丽之处,竟是让人一时间忘了言语。

就在那一树又一树的桃花间,就在那花红柳绿之中,有一个女子正站在树下,她有着与花枝一样妖娆的窈窕身形,只露出一个侧面,便已是流光溢彩般地叫人惊艳,只是不知为什么,她望见那人在光影斑驳间,却感到一股苍凉的气息。

美人如花隔云端,更何况她是这样的美人,一颦一笑都是风采,眼波流转,便可倾城。她忽然想,也许她不懂她,从来也不懂。

只见那人半仰着头,似乎正在望那树上的桃花,粉嫩的红,骄傲的白,圆滑而尖锐的花瓣,她可是看见了什么?

是过往的岁月?

是如今的风云?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怎么只一个侧面,却已伤感得叫人不知所措。

不该的啊,她要的都已经得到,难道还是不满吗?

“夫人。”她朝站在树下的人微微福了福身,止住那无边无际的思绪。

桃花树下的人随着声音转过身来,那是一个脸若灿霞,灼灼其华的女子,时光的流逝仿佛没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她的高贵华丽随着时间的迁移变得愈加浓烈,艳丽之处竟是不输桃花半分。

只听女子声音温婉,见是她,微微一笑,“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的。”

原来那时她将她许配给那人时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她蓦然看见另一张脸,求不得相守,是否就该相忘?

“听说你把无暇送给他了?”那女子注视着她,微微仰高的下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是。”她低了头,敛了眉。

“你应该知道那是你母亲的东西。”那女子蹙了美,却依然不影响那华贵的艳丽。

她抬头,轻笑,却是转过了话题,“夫人,我曾见过一副画……”她欲言又止。

“画吗?”女子略低了头,恍惚便记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站在那个人的身边,有个人把她和那人画在了一张画中。

那人的画技真是了得,明明是一幅两个人的画,他却偏偏画成了一个人。

她还记得那人作画时认真的神态,说话时温润如玉的模样。

那时,她真想问他,他画里的是谁?是她,还是那人?

倒映进他眼里的又是谁?可有她的影子?

“画上可是我?”她眼波流转,已是倾国倾城。

“不,不是夫人,那画上的人与我有七八分相似。”

是么?

那画不是她吗?

她记得那时他画了她的,那画怎么会不是她?

不,不对,她早已不是她了,就在那年,她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已不是她了,那画怎么还会是她?

“是吗?”她悠悠望向来人,那人眉目清秀,一泓秋水,清澈得可以倒映进蓝天白云。

这容貌如此熟悉,她记得自己从小就能看见这样的容貌的,她跟她这样相似。

她们如此相似,连那眉目间的神色亦是相同。那画若与她有七八分相似,又怎会不是她?

若不是她,又是谁?

她,又是谁?

只见那女子忽然转过身去,便朝桃花林中深处而去。

“夫人。”她见女子忽然匆匆走了开去,出声唤她,她却是置若罔闻,不由得忙跟了上去。

才走得二十来步,已看见一座茅房,上书桃花坞三字。只见那女子匆匆进了屋,却是直扑梳妆台而去。

她一进屋便能闻到暗雅的桃花香气,若有似无,却已能让人心生醉意。

这是什么味道?她细细地嗅了嗅,只觉得那暗雅的桃花香气中还带着芬芳的酒香,可是用桃花酿的美酒?

一抬头,已见那人安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竟是生出了恍惚的错觉,她忽然又想起了那画。

她坐在梳妆台前,那铜镜里便映照出一个脸若灿霞,灼灼其华的女子,这是她?是她的脸?

不,这不是她,是那人的脸,她只是那人身边的婢女,她该是温婉的女子,她不该有这样的艳丽。

她还记得他说过的,他爱她温婉沉着,清澈纯净。

她不该有这样的艳丽,这艳丽太夺目。

呵,你怎么又错了。这就是你啊,你就坐在镜前,这艳丽的容貌,不是你,又是谁?

是了,她怎么又忘了,她早已不是她了。她是她,是那个艳若桃李,倾国倾城的女子。

“夫人。”她又叫了一声,她才转过头来,那眼神竟带着孩子似的迷茫。

然而,只那么一会,她又回复了她的高贵,似乎那迷茫只是她的错觉。

只见她伸手拿了一个酒壶在手,才开了瓶盖,空气中氤氲的桃花香气便更浓烈了些,她微笑着对她说:“这酒名叫桃花醉,便是用外面林中四季不谢的桃花酿的,来尝尝看。”说着便倒了一杯酒给她。

她一把接住那酒杯,就着杯沿轻嘬一口,但觉那酒香醇浓厚,有说不出的甘美,正要出声赞叹,那女子却已走到了洗脸架旁,手一抖,便把一壶好酒都倒入了脸盆之中。

“别……”她才出声,只见那女子朝着她妖娆一笑,那笑灿若云霞,美得叫人窒息,却也诡异得叫人心惊。

“你想知道那画中人是谁?”那女子又问。

“是的,那画中人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夫人可知道那是谁?”她迫切地回道,一下子便泄露了平静表面下的紧张。

“呵,你如此聪慧,怎么也学世人这般不辨真假?”那女子轻声笑道,低头便去洗脸,好一会才抬头,只听她又问道:“那画中可是我?”

“不是……”话方出口,她已望见她洗过酒水的容貌,蓦然一声惊呼,已是颤声道:“夫人,这是?你这是?”

只见那女子洗过脸后,竟是一霎间便改了容貌,那容貌带着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却正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那女子却不理会她的惊讶,仍是一味的笑着,只是那笑容因着苍白的脸色,更添了十分凄楚,“那画中可是我?”

“是……”那画中分明便是眼前的人无疑,只是“为什么?”

呵呵,那女子张狂一笑,为什么?问得真好。

问得真好,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三十年来,她不再是她?

为什么,她如今已成了她?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

又将会如何结束?

“三十年前,我站在她的身边,所以我便成了她。”那女子神色凄楚,脸上的水珠一点一点滴落,湿了华丽衣裙,她却毫不在意,只是喃喃道:“我成了她,你可知道,我做了她已经三十年了。”

呵,她做了她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她忽然冷笑道,那笑声阴冷,“我已做了三十年宫夫人了,你可知,我已做了三十年宫夫人了……”

你可知,我已做了三十年的你。

那一年,你一个念头,可知道会有今日?

眼前忽然便现出光影,她看见那人按着她的肩头,她坐在铜镜前,那人站在她的身后,铜镜里却映照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那个声音忽然涌上心头,她听见那人的说话,那声音那样凄楚,却又那样坚定,她听见那人说:“莫离,你瞧我就在这里,他们不会知道的。”

她看见了她的惊慌失措,听见她颤声道,“不,不成的,这怎么可以?”

那人却笑了,“可以的,你从小就在我身边,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宫夫人,只要宫夫人有这倾国倾城的容貌就可以,是谁并不要紧。”

她还想说什么,却怎么低了头,那话如同呻吟一般,“小姐,你是皇后,你是皇后啊。”

那人忽然冷了脸色,“莫离,没有皇后了,皇后死了。如今只有宫夫人,知道吗?你就是宫夫人。”

她还想说什么,却见那人曲了腰身抱住她,低声对她说:“我求你,我求你好不好,就一年,不,就三个月,三个月就好,我总有办法让你脱身的,”那人声音里忽然含了哭意。

小姐,你哭了吗?不,你别哭,我会做好的,我会的。“我是宫夫人,从今后我就是宫夫人了。”

真傻,怎么会只是三个月?她已做了二十年的宫夫人了。

那年,你一个念头,可真想过为我脱身?

你可知我已做了二十年的你,连她在我面前时,我也还是你,如今,连她也不认得我了。

你可知,你可知?

她望进她的眼里,那眼神这样凄楚,原来高贵如你,竟一直是顶着别人的容貌吗?

那是怎样的故事,竟让你用二十年,或者将会是更长的时间,扮演另一个人?

你我容貌如此相似,她心里才一动,却已成哀恸。

你我如此相似,你却是让我叫了你二十年的夫人,这二十年,当你面对我时,你又在想什么?

呵呵,她忽然想起另一处桃花林中,那个人远去时,留下那一声叹息,“真作假时真亦假,假作真时假亦真,原来竟是这样个混乱真假的法子吗?”

她觉得天旋地转,再去看时,她恍惚又看见了那灿若云霞的容颜,却又似乎看见另一张苍白的脸,她忽然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想也许她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第一章 鳌头可羡,富贵非吾愿

那是个阴郁得像哭过的天空,李乘风刚从宴会中脱身,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全都来了,贺礼已经堆满了几个大厅,宴会上李乘风显得很是高兴,于是喝了许多酒。

关于当晚李乘风喝了多少酒,在那一夜之后众说纷纭。

有说三坛的。

有说五坛的。

也有说喝了七八坛的。

甚至根据一名据说是某位大人物的随从回忆,说是当日留心数过,李相爷至少喝了十二坛酒的。

是了,那宴会正是李乘风拜相后的贺宴。

李乘风拜相后,一改往日谨慎作风,转而大宴宾客。

然而十二坛之说依然不足为信。

李乘风总共在宴会上只现身了半个时辰不到,虽说是酒到杯干,也喝不完十二坛之多,更何况那还是万事莫愁送的“风鹏万里”,议论纷纷之下,多数人偏向相信当晚李乘风至少喝了五坛美酒。

那是李乘风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中喝那么多的酒,在那之前他喝酒都是细斟慢饮的,与其说是喝酒,倒更像是品酒多些。

酒过三巡,便不再续杯,无论对方如何劝酒,他也只是举杯示意,

这也许是他最不英雄的时刻。

徐慕曾为此取笑过他,认为他过于自律,刻板无趣,那时李乘风微笑不语,仍只是举杯示意。

周土长曾质疑过他的酒量,认为他不肯续杯是怕醉,为此周土长曾经在某次聚会上劝酒不成,指着李乘风骂道“你这样一个人,酒量竟然这样差,简直就是污点”。

那时李乘风依然微笑不语,依然未曾续杯,同样只是举杯示意。

即使有一次萧素与他饮酒,酒过三巡后,萧素说“今天我本意要与你决一胜负,此前我多次找你比武你都不肯,如今酒已过三巡,若你肯破例续杯,从此我便不再找你比试,如何?”

话音方落,只听李乘风悠悠地叹了口气,低沉而伤感,完全不似他往日气概,到底萧素的话勾起了李乘风什么心事?

谁也不知道。

萧素也许知道,不然无从解释多次求战不成的他会以一次续杯来了结他与李乘风之间的争斗。

萧素也许不知道,因为他在这一次后再也没向旁人提起过。

那时徐慕就在旁边,他并不是第一次听李乘风叹气,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低沉压抑得让人堵心。

徐慕正想发话,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一闪而逝的刀光。

然后就看见萧素苍白着脸,双手爆出青筋,原本狭长的而略显妩媚的双眼射出精光,但那精光也如那刀锋一样,一闪而逝。

原来仅在那一瞬,李乘风已出手,拔刀,割下了萧素额际一绺头发,出手之快,让徐慕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逝的刀锋,以及听见随后萧素的一声大啸,那啸声竟似狼嗷,一室哀鸣。

徐慕没想到萧素会这样悲伤,萧素是出了名越挫越勇,从不言败的人,然而这一次萧素却只丢下一句,“我败了”。

转身便走。

从此再也没有在将军府出现过,而这时那绺发才刚刚落地。

萧素走后,徐慕问李乘风为什么动手?

萧素曾向李乘风挑战过三次,但每次李乘风都不肯接招,此前最后一次挑战是萧素在相府偶遇李乘风,求战不成,竟然突发狠招,直取李乘风命门。

然而李乘风却依然没有动手。

却一避便避到了相府千金莫愁的身后,让萧素无从下手。

当是时,萧素冷笑一声,拂袖而去,颇有看不起李乘风之意。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宁愿躲到女人后面也不肯接招的李乘风会因为一杯酒而出手。

而且是那样快。

那样,不留余地。

割下一绺头发,几同侮辱。

与萧素也许便会因此而成仇敌。

萧素不懂,他不想懂也不屑于懂,因为他已求得一战,只是不曾想会败得如此之快,又败得如此彻底。

后来徐慕才知道那时萧素就已经懂了,所以才有那样的哀鸣。

然而徐慕当时也不懂,他是李乘风的朋友,他可以问,所以他问了。

李乘风却没有回答,依然只是一声叹息,只见他站起身,神情萧索,那叹息,低沉压抑,直听得人心里也叹息起来。

就当徐慕以为李乘风永远不会续杯的时候,李乘风却续杯了。

那是相府千金莫愁做东,宴请城里各路好手,当然也包括了萧素与李乘风,徐慕正好忝陪末座。

酒过三巡后,李乘风已不再饮,莫愁拿出一本册子,对李乘风说:“我知道你有酒过三巡不续杯的规矩,但我这人一向讨厌规矩,你到了我这里也如此模样,倒让我这酒宴落了下层,我这里有天一生所作桃花曲琴谱,想要换得你一续杯,如何?”

座下人人私语,但泰半却都以为李乘风不会续杯。

那时李乘风因不肯续杯而与萧素一战的情形早已传遍全城。

莫愁不过区区一相府千金,即使圣宠正眷,毕竟不如东方候萧素位高权重。

也有人暗自揣测,也许有时候要让铁面将军破例,地位也许还不如性别重要,况且相府千金与李乘风的往事至今也仍风传不息,也许今夜便是转机。

却没有人猜想,李乘风是否会为了一本琴谱破例?

人人皆以为天一生虽说也是谱曲名家,但琴谱毕竟只是琴谱,况且虽然风传李乘风善笛,却从来不曾听说李乘风也弹琴?

那么从不续杯的李乘风真的会为了相府千金莫愁续杯?

还是依然只是举杯示意?

事情并不如预料。也许正因为事情不如大家所想,才有后来的那些风风雨雨,那时所有人只看到李乘风举杯,一饮而尽。

众皆哗然。

只有莫愁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是微笑着拍了拍手,道一句“将军好酒量”,随即又拿出另一本册子,那册子封面上印着半树桃花,煞是艳丽,似乎只有十来页的样子,说道:“我这里还有无名氏所作桃花赋,恰好能配这桃花曲唱和,想要请将军再续第二杯,如何?”

李乘风霍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莫愁,面无表情,莫测高深。

莫愁却只微笑,轻笑,媚笑,带有点挑衅的味道。

喧哗的宴会,霎时间因着李乘风的沉默,而沉默了下来。

这“桃花赋”是什么?

怎惹得铁面将军如厮严肃?

人人都在看,人人都在等。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坐于左首的萧素,正敛容整衣,那因狭长而略显妩媚的双眼,还带着轻蔑的笑,仿佛在看一场猴子戏。

李乘风却迟迟没有动作。

半晌,才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这桃花赋只怕是前朝皇后作的赋,我不敢要。”

此话一出,一片诧异。

诧异于莫愁竟然收有前朝皇后的诗赋?

这是真?

是假?

是李乘风猜测?

还是另有内情?

这手眼通天的相府千金当着众人的面拿出前朝皇后的诗赋有何用意?

也诧异于李乘风竟然一眼便看了出来,而且还说了出来。

李乘风如何一眼便知道“桃花赋”是前朝皇后所作?

他如此严肃,是猜到了什么?

人人都在想,前朝皇后在这城里是多么大的一个忌讳。

如今竟然在这公开的场合就这样掀开了来。

明天会引起多大风波?

许多以受到邀请为荣的人已开始后悔来赴这宴会,担心着自己是否已经无端被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中。

更有胆小的人,已经在思量着,如何将着污水泼向他人。

幸好,这时莫愁轻斥道:“将军只怕是猜错了,这桃花曲虽然也是女子所作,这女子却是姓龙,只是以自己籍籍无名,便署名无名氏,跟将军所提的只怕没有什么相干。”

莫愁倒不似李乘风毫无顾忌,轻轻便避过了“皇后”一词。

不想李乘风竟大为震动,急切问道“你是说姓龙?”

莫愁却不回答,只说“可值得将军为此再续一杯?”

说着便把那册子扔向李乘风,这么一抛,便有许多人都见着那封面上确实署名“无名氏”。

许多人高悬的心,这才缓缓的放了下来。

才放下来的心思却又不得不开始另一场猜测?

这无名氏到底是何方神圣?

与那前朝皇后又有什么关系?

或者说与这相府千金、铁面将军都有什么关系?

各种各样的猜测,人心因“前朝皇后”而起的骚动似乎已经蔓延开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时,向来严肃的铁面将军,会无故的微笑。

李乘风笑了。

李乘风刚强坚毅,不苟言笑,即使天子召见,也从未见铁面将军笑过。

天子曾问“将军为何从来不笑?”

李乘风答曰“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无可笑者。”

回答仅仅十二字,却如同挝在年轻天子脸上一记响亮的巴掌。

于是天子在铁面将军后又赐“多情”两字,取多情胜似无情之意,显然其中不遑有调侃的意味。

然而此时,李乘风却忽然笑了,那笑像阳光,融化了常年冰封。

那笑像春风,吹得人心暖洋洋起来。

于是许多人又开始猜测李乘风与莫愁那点似暗未暗,似明未明的暧昧情愫。

只有徐慕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那是在丰城相遇而被李乘风引为知己的奇女子。

只是想起这个人来,不免便又想起另一个女子来。

她,可好?

不其然,心仿佛便抽痛着,儿女情长,儿女情长,徐慕苦笑一声,当下止住那汹涌的记忆,他只看,看李乘风是否会再续一杯?

许多人也如徐慕一般,都在等,等李乘风是否会为莫愁,或者为了这桃花赋再续一杯?

这时李乘风已接到那册子,手上一动,便又续了第二杯。

莫愁却似乎还不满意,拍了拍手便有随侍的童子送上一坛酒到李乘风身前。

大家都不知这弄的什么玄机,莫不是这相府千金还想李乘风连这坛酒也喝了不成?

只不知这相府千金还有什么宝贝?

李乘风却不等莫愁发话,已然动手掀了盖,立时满室溢香,李乘风便赞道“好酒”。

扔了手中的杯,双手抓起坛子便饮。

莫愁这时又拍了拍手,便有一群奴仆,为座下宾客送上酒水来。

这才介绍道“这酒名叫醉相思,是相思楼楼主相托,请我代为请客,大家不妨品尝一番。”

这时满堂宾客才回过神来,原来这煞费心神的宴会竟是为了推销一坛美酒。

这相思楼未曾开业已然弄得满城风雨,如今却不知许了“万事莫愁”的相府千金什么好处,竟请得莫愁摆出这偌大场面?

这相思楼楼主又是何方神圣?

与莫愁又是那般关系?

这“醉相思”又是那般好酒,竟能使得从不续杯的铁面将军大赞好酒?

众人怀揣着种种猜测,碍着当事人在场,不好宣之于口,只那“醉相思”已然有清秀可人的婢女送到眼前。

当是时众人争相品酒不说。

那相思楼日后一炮而红,宾客盈门更不待言。

李乘风自从在莫愁手上破例之后,却仍然是酒过三巡,绝不续杯。

那时相思楼已打开了门做生意,却也不曾见铁面将军如何捧场。

而相思楼楼主竟然是个女子,也让无数人大跌眼镜。

有好事者便猜测着当日宴会是李乘风与莫愁唱了好大一出双簧,然而这样的猜测只能使那原本神秘的相思楼主更加神秘,而相思楼更是赚的盆满钵满不说。

而李乘风依然酒过三巡,绝不续杯。

只是既然已破过例,大家劝酒更甚,偏偏铁面将军一往如常,连喝酒也一样说一不二。

便有好事者取笑“谁让你不是相府千金,送的又不是‘醉相思’,怎便敢劝铁面将军的酒?!”

直到这一夜。

这一夜,天空灰得像哭过,黑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连最勤劳的店铺也提早打了烊。

除了东门口,土市子边上占了大半条街的将军府。

那里正人头涌动,车子、轿子挤满了巷口,连系马的木桩也多加了足有两排。

只要远远望去,就能看见万盏灯火,隔着大半条街都可以听到门房读名册的清亮声口,报着“翰林院林学士,到”、“三司长王大人,到”……

徐慕出门赴宴的时候跟周土长说“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周土长仍是酒不离口,手上拿着酒葫芦,啐道“今日乘风拜相,老天爷忍不住要来凑热闹,再没有今日这样的好日子了。”

听说李乘风拜相后,大宴宾客,已是候府夫人的莫愁问萧素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萧素抬头望了望天空,冷笑道“只怕今日将军府太过热闹,你不习惯”。

莫愁也看了看天,也笑了笑,那是淡淡的笑容,温柔的、得意的,仿佛已预见了什么事一样的自得的笑,然后便指挥着丫鬟去搬她那比人还金贵几分的兰花盆栽。

直到将军府出事,有下人回报时,萧素正擦拭着自他成名以来只佩戴在身上却从来不曾染血的宝剑,而莫愁手上正拿着传说中随相思楼主一起消失在城里的“醉相思”。

这一夜,铁面将军李乘风拜相后,一改往日谨慎,大肆铺排,大宴宾客。

这一夜,将军府宾客满门,马车、轿子停满了门口,有几个翰林学士因来得晚些时候,轿子进不了巷子,只好从巷口便下了轿,步行而至。

这一夜,将军府灯火通明,歌舞丝竹缭绕不息,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这一夜,文武百官争相道贺,称颂之声不绝于耳,李乘风满面春风,酒到杯干,说不出来的豪爽,觥筹交错间足可以说得上是宾主尽欢。

除了徐慕。

徐慕似乎从出门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由来的担心,惴惴不安的心情几乎便写在脸上。

周土长见他如此模样,取笑他胆小,吆喝着几个朋友灌了他好几壶酒。

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里,徐慕也开始有些取笑自己没由来的担心,但是他还是私底下吩咐两个随从随时注意周围的一举一动,而他的眼睛几乎没有一刻离开李乘风。

他看见李乘风不如以往的谨慎,脸上几乎赤裸裸表露出来的狂喜,酒到杯干的豪爽,他忽然极不恰当地想到如果此刻谁要杀李乘风简直易如反掌。

府里宾客比仆人还多,有许多亲兵都被分发到府外帮手,而此刻正在豪饮的李乘风周身破绽。

然而旋即徐慕又开始取笑自己过分的小心。

虽然奴仆不足,但将军府的奴仆都是管家李叔亲手训练出来的。

那是一个一丝不苟,作风严谨的老人,眼光独到,表面温文,底子精明。

更重要的,那是一个绝对忠诚于李乘风的人,在他手上出来的人,也同样承继了他的精明能干,以及忠诚。

虽然有部分亲兵被临时征调到府外帮忙,但真正的精锐依然留在了府里。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其中有一半以上曾经为李乘风效过死命。

如今他们正分散在大厅内八个方位。

徐慕相信只要有一点异动,起码会有四个人同时出手,即使一流的高手也无法在一时半刻便击退四个人的围攻。

而所有的冒险者,只要被缠上,那么便只能是笼中鸟,瓮中鳖。

更何况李乘风本身就是一个一等一的高手,他的身法刀法极快。

徐慕曾经看过李乘风是如何在一招之内便打败了号称东方剑圣的东方侯萧素。

思及此,徐慕微微叹了口气,原本高悬的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也跟着周土长等几个人饮酒作乐,只时不时总要注意一下李乘风方才安心。

不多时,他看见李乘风慢慢步出了大厅。

满门宾客,认识的、不认识的正在互相敬酒,喧哗调笑之声充塞入耳。

徐慕注意到李乘风的时候,正好看见李乘风出门的背影。

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

那背影有些佝偻,不似往日挺拔,脚步也有点踉跄,不似往日稳健。

徐慕忽然生出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慨。

初时的那一种不安便又袭上心头来,于是他也悄悄的跟了出去,才出得门,绕过回廊,便望见李乘风站着庭院的桃花树下。

徐慕正待要走过去,却看见李乘风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过去。

然后他便听李乘风叹道“莫愁送的好酒,可惜不是‘醉相思’。”

徐慕没料想李乘风会有这样感慨。

醉相思固然是好酒,只是儿女情长了些。

今日莫愁送的“风鹏万里”,也是千金难买的好酒。

更重要的是这酒送得正对身份,正是时候。

白天徐慕听说莫愁送了“风鹏万里”便不由得赞了句,往昔的相府千金,今日的候府夫人,果然不是泛泛之辈。送礼能送得这样恰到好处的着实不易。

没想到,原来竟没能让李乘风称心。

想来,聪慧如莫愁,也有料想不到的时候。

想到此处,徐慕不由得有点恶意的开心。

他曾在莫愁手上吃过不少亏,能看到也有莫愁这“料事如神”料不中的事情最是乐意不过,即使莫愁可能完全不知道。

思绪不过一眨眼的事情,徐慕接着李乘风的话便回道:“这风鹏万里也是佳酿。”

李乘风却悠悠叹了口气,“徐慕,我有点想‘醉相思’了。”

想要‘醉相思’却也不难,虽说相思楼关门了,但听说东方侯府邸还藏了一整个酒窖的酒。

只要花钱,没有“万事莫愁”不肯卖的心头好。

方此时,徐慕正想答话,忽而隐约听到破风声。

徐慕眼中精光爆射,正瞧见桃花树后有一箭射向李乘风后背。

他正要示警。

忽然发现另有一箭朝他直射而来。

那箭来得极快,因为速度太快,那箭飞过之处竟然拖出了淡淡的烟尘,好似箭后拖了长长一道尾巴。

同箭一起来的还有一道掌风。

掌风无声,可见发掌人功力已然深不可测。

那掌风无声,却来得比箭更快。

徐慕大喝一声,身子随着掌风一侧,那箭哧的一声便射进了身后柱子,竟是入木三分,可见射箭人力道之大。

徐慕险险躲过一箭,马上便要出声“你没事吧。”

那是他原本要说的话。

不是一个问句。

只是一个陈述句。

因为他相信他能避过的箭,李乘风必定也能。

这是长期与李乘风相伴浸淫出来的说不清楚的信任。

虽然,他跟李乘风从未交手。

虽然他只看过李乘风出过三次手。

而且只有萧素的那一次他有幸的看到了全程。

另外两次他都只看到落幕。

但这一点并不妨碍徐慕对李乘风完全的信赖。

在某种程度上,徐慕的这种信赖也可以看做一种不可言传的崇拜。

虽然徐慕从未表现出来,他也从不承认这一点,但实际上,在徐慕心里,李乘风代表的是一种“无所不能”的境界。

徐慕和李乘风共同经历过无数次的明枪暗箭。

一次比一次凶险。

有一次他们落入包围圈里,面对的是一队等候在墙上、密切配合、联手齐射弓箭手。

那是一种能把人射成马蜂窝的恐怖力量。

任凭你有多高的武功,只要一动,一轮齐射下来,不死也要丢下半条命。

连周土长那样一向不知恐惧为何物憨货也吓得连说话都抖。

只有李乘风,依然冷静、镇定,并且最后成功的带着他们全身而退。

那一役,他们以为已到死路的一役,却退得比以往更轻松。

他们竟然毫发无损,只多吃了点灰尘。

而李乘风竟然做到了衣不沾尘。

那是怎样恐怖的实力和如何精确的计算?

所以,徐慕完全有理由、有信心,也理直气壮地相信,这一次也会一样。

但这一次,他只说了一个字“你……”。

然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

没有人能形容那声尖叫。

那一声锐利的、低狺的、悲切的、不可置信的声音。

明明不应当是人声,但它确实从徐慕口中发出。

徐慕一抬头便看见了李乘风。

那时李乘风左手还保持着发掌的手势。

脸上还有一丝少见的、温和的微笑。

右手还抓住了一朵饱满的桃花。似乎是被箭气波及掉下来的桃花。

然后徐慕看见了。

雪白衣裳上触目惊心的红。

鲜活的、艳丽的、正一点一点染红了雪白的衣裳,染红了那屡经危险仍不沾尘的雪白衣裳。

徐慕走进李乘风身旁的时候,发现雪白衣裳上那鲜亮的红色,有点像桃花的样子,正好跟李乘风右手上那朵桃花相映成辉,甚至比那桃花更艳丽几分。

徐慕伸手想扶住李乘风,却感到一道掌风挥过来,止住了他整个人。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乘风缓缓的向后倒下去。

同时徐慕还听见李乘风说了最后一句话。

后来,当徐慕向莫愁求得“醉相思”的时候,当徐慕重遇风清娘时候,当徐慕已经可以身处闹市而自得其乐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想起李乘风软倒在桃花树下时说的这句话。

他说“鳌头可羡,须知富贵非……非吾愿,到底是错了……”

什么错了,又错了什么?

徐慕不知道。

徐慕向来不知就问,他向来秉持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更重要的是不知却不知问,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而他徐慕正好有足够宽广的心胸向别人不耻下问。

当然并不代表所有问题问了便有答案,但是不问,可能便连探求答案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这一次,徐慕却没有问。

他似乎一下子便懂了,也懵了。

李乘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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