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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夜大雨风喧豗

且说那赵铭见过龙心莫后,便往林子深处而去。

只见他缓步而行,不一会便来到一处茅屋之前,那屋子隐在桃花深处,赫然便是当日宫心徽弹琴之所,亦是龙心莫许下诺言之地,只不知这赵铭来此处作甚?

“桃花深处桃花坞,果然是天然的好住处。”赵铭望着身前茅屋,淡淡地笑了。

话音刚落,只见他举步直往屋中走去,直到得那日宫心徽弹琴处方停了下来,那位置上便如当日一般,桌上仍旧放着花瓶和一把七弦琴,只是琴弦染尘,显见已多日无人照看。赵铭也不在意,随意把手中的桃花插入花瓶中,伸手便去拨弄琴弦。琴声悠扬,甚是美妙,不一会却听见咿呀一声,琴座之处竟缓缓往旁移动,眼前便现出一条通道来。

赵铭却并不惊讶,似乎早知道有此机关一般,抬步便往通道而去。

那通道一入口便是一段长长的阶梯,阶梯走尽,四周暗淡,仅有点点亮光引路。赵铭边走边留心观察身边四周,这才发现那引路的亮光竟是由一颗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镶嵌在石壁中发出,不由得惊叹设计之人绝妙心思。

顺着那光亮一路指引,也不知走了多久,才遇着一石门,门边便挂着一个门锤,甚是小巧顺手。赵铭伸手拿了门锤便在门上敲了起来,长长短短极有规律,却是扣了二三十下也不见那门有半分动静。只是他也不着急,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那石门。

约莫又扣了二三十下,才见那门地缓缓往两旁移动,然而石门移动之时,却是无半分声响。待得那石门一开,赵铭这才发现石门后竟然仍有一门,只见他皱了皱眉,似乎也不知道前面那门如何开法。

正踌躇,却见那门吱呀一声,便有人打了开来。这时黯淡的通道中一下射入光亮来,赵铭不自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门边已有一宫装女子侯在门口,向着赵铭行礼,声音温润,“恭候先生。”那女子开口的时间几乎跟开门的时间一致,显然是早已料到赵铭的出现。

赵铭却是一惊,他来前并未知会门后之人,全凭自己一番猜测开启机关,不想那人竟是已然猜到他会来一般,心下不禁赞叹一句“好心机”。

只是既然已到了此处,再多猜测也无意思,他便干脆跨过石门,走了几步,便越过那女子,恍然便到了另一处地方。

一抬眼,便另有一艳丽女子端坐榻上,见他来,轻笑道:“先生怎么也做起了道士?”那声音清脆中带着妖娆,取笑之意却是甚浓。

“不作假道学,不敢来这繁华地。”赵铭施施然一笑,显然对女子取笑之言毫不在意,只是赞叹道:“用桃花曲引动机关,用桃花赋开启石门,这机关果然好妙的心思。”原来赵铭先前在石门前敲敲打打地,竟是敲出一篇桃花赋,那桃花赋共有四十九字,正和那七七之数,也真难得这赵铭有如此耐心。

“到底也没难住先生,可见,这心思再妙,到底还要有先生,才有知音。”那女子虽应答得体,心下却也惊疑—不知这赵铭是如何得知这机关巧妙之处。只是一时想到他与桃花曲、桃花赋缠夹不清的关系,倒也并不如何奇怪。

赵铭却似乎看出她心中疑惑,便笑着说道:“娘娘不必疑惑,这机关虽非我设计,这地道却是我当日选址而造。”

那女子见他一语道破心意,也不尴尬,仍一味笑道:“原来如此。”这其中明明有好大文章,那女子却似乎全不关心,轻轻四个字便带了过去。

“娘娘一见机关开启,便知是我来了,这心思也实在难得。”那声音甚是温和,隐隐还带了一丝亲切之意,只是那眼神却有几分恍惚,竟似乎透过眼前的女子寻找着什么似的。

那女子见赵铭似乎一时不知何故怔住了,也不介意,仍旧笑道:“先生谬赞。”话语平淡,仍是不见喜怒,“不知先生来的此间所为何事?”

那赵铭这才回过神来,淡淡道:“忠王遣我来此,请娘娘示下?”

那女子闻言,轻哼一声,“他也指挥得动先生吗?”说着便笑了起来,那笑娇娆妖媚,却也诡异得叫人心惊,“叫他好生看管自个项上人头。”

是夜,太后病危,天子连夜出宫,前往丹凃。

那丹凃正是太后养病之所,太后身体有恙之时,便着意前往丹凃静养,不想病却是一日深过一日,不过三月,已告病危。天子至孝,闻太后病危,不顾劝阻,连夜出宫,其时天子赵云岚身边仅有近身侍卫不足百人。

天子离宫后,宫闱之中忽生乱象。

乱象由宫门内的两名小黄门争斗开始,一名皇城司的行走—皇城司辖下太监职务称呼—太监与太后宫中辖制内务的小总管不知何故起了争执,那皇城司行走竟在争执中将那小总管生生打死。大内总管闻得此事,便派了几个手下将那行走押入处罚太监宫女的黑房之中,不想皇城司众人竟围住总管派出收押那行走的几名太监,一并打死,至此皇城司生乱。

继而宫中内务司、司设监太监作乱,缠夹着不知有多少太监宫女互有争斗,一时宫闱大乱。

其时,贵妃宫心徽遣大内总管调侍卫班压制宫闱之乱,不想内朝侍卫竟有与皇城司相互勾结者,镇压反被内外贼子形成相互呼应之势,一时竟不知有多少人作乱,顿时各个宫殿皆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此时宫内大乱,贵妃急召侍卫统领东方侯萧素。当是时,东风侯萧素因在将军府中与李乘风忽起争执,不顾天子禁令出城后,仍旧未归。接着贵妃又下旨意,召李相爷主事,然原本戍守外城的主将、方登相位的李乘风却以伤重在家,奉天子旨意在将军府中静养为由,幽居将军府中,不肯进宫。

至此,贵妃束手无策,只得着心腹之人好生守住殿门,其余各个宫殿亦是人人自危。

却无人关注到,正在乱象初起之时,竟有一名内侍从宫闱一处小角门出了宫。其时宫中乱象已生,宫门竟无人看守,这内侍悄无声息地出得宫门,宫门外竟早备有骏马,显见并非仓促作为。只见他骑上马,便挥鞭狂奔,不一会儿就冲出好远一段距离,那内侍却似乎还觉得马儿跑得不够快,只顾拼命挥鞭,半丝不顾养马力,奔跑中有雨滴落下,那内侍亦毫无所觉,不知急着往何处去。

方此时,猛地一声惊雷,风雨之声大作,瓢泼大雨似不要钱般拼命往城中倾泻而出。

忠王府。

时间刚踏入寅时,这夜的雨越来越大,几欲有将天地填埋之势。悬挂在忠王府外的几盏孤灯,不是已在风中湮灭,便是遥遥欲灭,黯淡无光。三重台阶上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着。

不同于此时东方侯府与相府的静谧,忠王府中不知何处院落,隐隐有笑语声伴着管弦乐声传出,让人恍惚觉得,这朱红大门深处另有一番旖旎风景。

一骑快马风驰而至,一个内侍几乎跌跌撞撞地滚下马来,还来不及爬起身,却又被台阶边跌落的灯笼绊倒,但那个内侍也无心去查看,便连滚带爬地奔近大门,不顾一切的“砰砰砰”敲起门来。

仿佛在王府内早有人在等他似的,在这么大风雨中,他才敲得两三下,门便“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来,那内侍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被门内的人引进王府。

“大王,太后病危,圣上已经……已经出宫了。”内侍禀报消息的时候,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声音竟是不停地颤抖,这么大的风雨,他一骑快马直奔忠王府而来,全身早已湿透,连身子也在不停的发抖。

然而他抬起头来,却看到忠王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般。他心下更加焦急,伏在地上,又说道:“押班差小人……人来,……请大王火速进宫,以定人心。”

但赵云曦依然没有说话,竟似出了神一般。这当然不是因为震惊,或是伤心,太后离世早在预料之中,他也已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但当这一天真的来到的时候,他心里却反而不确定起来。

“大王……”那内侍心里焦急,声音里已是压不住的惶恐。

赵云曦终于警醒过来,他连忙以镇定的声音安抚这个忧心忡忡的内侍,心里却依然拿不定主意,此时进宫,是否是最适当的时机?进宫会不会有危险?他环视左右,却发觉赵金名未至,连住在王府的陈柱松也不知去了何处。

“怎的这么慢?”他烦躁地催问着心腹僮仆,在房子里反反复复地走来走去。“快,再派人去请!”

便在赵云曦心乱如麻的时候,赵金名终于匆匆忙忙赶来。他跨进屋中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大王速速进宫!”

但赵云曦依然有些迟疑:“然陈柱松……”

他才说了几个字,赵金名已察觉到他心中的迟疑,立即顿足打断了他:“陈公子那厢,在下已派人知会,算来已在丹凃路中。此刻时机宝贵,不能有顷刻耽误,请大王速率王府亲从入宫,早一刻到得宫中,便能早一刻定下大局,免生变数。”他看到赵云曦的表情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不等他说好,便又断然道:“大王,今夜之事,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中宫,才有可能功成,更何况,若是众将迟迟见不着大王,只恐人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在下来之前已经龟卜,卦象大吉,大王不可再有迟疑。”

“大王不至,人心难安!请大王随小人进宫!”那报信的内侍,这一次终于连贯顺畅地讲出话来,跟赵金名一起催促着这个突然之间变得优柔寡断的忠王。

赵金名最了解赵云曦的心思,又道:“大王一去,在下立时亲自去找陈公子,一旦事毕,便伙同陈公子率宫外归附的侍卫,自东华门进宫与大王会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大王,切不可再犹豫,否则违逆天意,祸不旋踵。”

“那陈侯……”

“我刚来时,已着人去侯府,护送陈侯往军中。”却见赵云曦仍是神色不定,便又温言劝道:“大王不必忧心,陈侯早年对王承安有活命之恩,王承安有今日也全赖陈侯一力提拔,只要陈侯身在军中,王承安断不敢妄动。”

到了这时,赵云曦才咬咬牙,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向赵金名拱手一礼,带着托付意味,郑重说道:“孤便马上进宫。其余之事,便拜托先生!”

三更二点左右,忠王府的大门忽然再度打开,二十多名白袍男子牵着马鱼贯而出,在门外上马,由一个内侍引着,冒着风雨,朝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这忠王前脚刚走,王府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大门被“嘭”一声推开,寒风顿时夹带着雨滴吹了进来。

来的却也是内侍,只见领头的太监虽然身着平常服饰,但神色悲切,显见也是匆忙赶来。那内侍一眼便瞅见坐在高位上的人,也不及细看,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哭道:“大王,太后病危,请大王立刻前往丹凃!”

他话一说完,正待领着忠王离开,一抬头却见高位上的人并不是赵云曦,呆了一下,已经听那人说道:“公公有礼了,我家大王已经前往丹凃了。”

怎的他才刚来传信,这忠王反倒先他一步?他隐隐觉得不对,此时却也不敢多问,便急忙道:“如此,洒家这便回去复旨。”说完便待要走,却听那人淡淡说道:“公公不必着急,外面风狂雨骤,公公不如就在王府中小酌片刻,也好暖暖身子。”话虽温和,然而声音冷冽,却是隐隐有威胁之意。

那内侍却似乎并未发觉,随口便道:“多谢……”正要称呼眼前之人,这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对方,也不知这人在王府中是何地位,只是一进来便被他气势压着,自己竟是有问有答,这时回过神来,见眼前之人白衣加身,显见并无功名,亦非府中管家,便马上自恃身份,傲然道:“洒家公务在身,不便多留。”

“只怕这却由不得公公了。”那内侍还不及反应,只听那男子冷笑一声,“拿下。”

话语未及落地,便有左右侍卫上前,一把压制住那内侍,外面跟来的小太监忽然传来几声惨叫,显见也已经被捉住了。这一手及是干净利落,显是早有准备。

“好大狗胆……”他话未说完,那高座上的人已经走了下来,却改了刚才冷冽之色,正笑嘻嘻地说道:“忠王已接了旨意进宫去了,还有劳公公在这里稍候些时刻。”说完,也不再去看那内侍,便对左右喝道:“押下去。”

丹凃。

尤其是在这一刻,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生命在急遽消失的声音,仿佛一条即将干涸的河流,马上就要倾尽最后的水滴。

已经,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吧?

他走了有多久了?似乎从他走后,她不得不被迫经常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然后精明理智地计算一切,只是,她永远不曾计算到,在真正走到生命的尽头时,竟会是这样的孤独和痛苦,而更多的却竟然是无助。

这一生,她不曾依靠过任何人,即使是他,她也不敢依靠,哪怕是在沉静如水的夜晚,哪怕那个人就安稳地睡在自己身边,她却从没有放下心过。

也许,很久以前她也想过的吧,可是到底是多久以前呢,却竟然是久远地连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似乎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可是又似乎再做什么事都是多余的了。早在此刻之前的这段漫长的日子里,她就已经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如同寄居在一段朽坏的木头里,她其实也曾不止一次地盼望过这种日子能早点结束,她实在受不了这样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助与无能……这样的感觉是一种比病痛折磨更深的痛苦,但到了此刻,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之时,她突然留恋起来。

但这所有的一切,她都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也许,这样也好,他走了这么些时候,她若再不去,也许就真的追不上了。

呵,真傻,他哪里会等她呢?他心中从来都没有她的。怎么连濒死的时候也还要生出这种傻气来。她突然有种说不清的凄然,一种不可逆回的宿命感摄住了她,让她彻底的绝望……不知何时,身边有人来到了她的床前,眼含泪水注视着她,她转过目光去望身旁的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但随即,她又看到了悄无声息进来的太监,一如既往地弯腰叉手侍立着,他身后帷幕之外,隐约可以看到两个太医正头并着头,正说着什么,是在说已经来不及了吗?她已经熬不过今晚了吧?

她听到那太监尖细的声音正低声说着,“小的已经又派了何贯、董德钦去宫里禀报圣上,只是外面风雨太大,只怕……”

她忽然间愤怒起来,却又马上感到沮丧,“这聒噪的奴才,若是王德全,怎么敢在她眼前聒噪这些?”是了,王德全呢?他向来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她拿眼睛望了望四周,却发现往常随侍在侧的人并不在殿内,她忽生恼怒,一撇眼,又看见身旁宫女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烦躁与不安,哼,她还没死呢,这些人,这些人……

忽然殿外一片嘈杂,似乎是谁来了?是云曦来了吗?云曦,怎地这会子才来?

她努力地要抬头去望,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身旁的宫女太监已跪倒一地,却是没有一个人过来扶她。

“云曦……”她挣着一口气,出口的声音却低沉地连自己也听不见。

“娘娘,娘娘……”那人快步走来,伸过手来扶她。

不是他。是啊,云曦怎么能来,她是太后,他却不过是亲王,那里便能来?心里明明知道,却还是低低地喊着那个记挂在心里的名字,“云曦……”她努力摸索着,但苍白的双手,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持它的主人去触碰她想要触碰的东西,那努力更显示了她的虚弱。

“娘娘,娘娘……”殿内,不断有人低声抽泣呼唤。太医们低着头,轻手轻脚地快速出入殿中。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太后的寿年到了。但是,没有一个太医敢在此时触霉头。

赵云岚匆匆赶来,却终是晚了一步,此时眼前的人,已经油尽灯枯,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里忽然悲痛起来,“儿子已着人去传忠王了,娘娘且再等一等。”

“王德全。”赵云岚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出声,殿内却并无人应答。

他抬眼梭巡四周,才发现王德全竟不在殿内,王德全是太后心腹,此时怎会不在殿内?心里正惊疑,却忽然感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忽然用了力。

她对上赵云岚疑问的眼神,心里头也浮上那个名字来,王德全,王德全,到那里去了?哦,对了,她派他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了。可是,她不会告诉他的。

她忽然对着赵云岚笑了起来,那笑容竟然使得苍白的脸色一瞬间变得红润。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然而不会有人知道她此时心里想的却是:他在这里,便再也阻止不了(liao)了。

呵,终是她胜了。圣上,这一局终是我胜了,你可看到了?

一阵阵剧痛传来,眼前浮过一个个的人影……每个人的样子都那么模糊,最后完全混杂在一起……她知道她等不到了。

“呃……呃……”终于,她发出两声痛苦的呻吟,搭在赵云岚肩上的手无力地滑下,双眼永远地闭上了。

赵云岚低叹了声,心里也忍不住悲痛起来,正要发话,却忽然听见一片嘈杂声,竟是一名带头侍卫闯进殿来,扑通一声便跪在他身前,“宫里生乱。”

“什么?”赵云岚霍地站了起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王德全呢?”他一声喝问,却是问殿下诸多宫女太监。

众人惶恐不安,一会才有人出声,却正是刚刚在太后身边禀事的太监,“王公公丑时一刻就离了殿,似乎往宫里去了,并不曾回来。”

丑时?正是他收到消息的时候,然而报信的人却并不是王德全。如此说来王德全进宫,却并未去见他,那他去了哪里?

赵云岚心里一紧,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难道深夜出宫,竟是为了赴这陷阱而来?

这就是母子之情吗?

他冷冷地望着已经了无声息的人,前一刻的悲痛忽然化作一股滔天的愤怒,连死也要算计朕吗?

母后,你临死也要叫住他的名字,朕倒真要看看他到底有何能耐?

只见他牙关要紧,脸上神色却竟然愈加平静,几乎可以称得上若无其事了。无论如何,在太后方离世的这一刻,他忽然表现出这样的神情是极不妥当的,但此时,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些表面的功夫。

“好生看住了。”他一抬脚,踹开身前跪着的太监,这才些微泄露了他心底滔天的怒气,满殿的宫女太监无不俯首称是,他也不理会,朝闯进殿中的侍卫命令道:“回宫。”

赵云岚带着近身侍卫出丹凃后,一路狂奔,然而才不过走了几里地,却忽然由前后两处杀出许多黑衣人,那黑衣人一言不发开弓便射。

赵云岚一行人不料有此变故,队伍前列便有许多人中箭,也幸得这些人都是天子近身侍卫,个个武功了得,虽遭此暗算,除最前面几个人首当其冲中箭落马外,其余人却已立时反应过来,便有人挥剑挡去箭矢,身后更有人张弓回射。

“护驾。”不知侍卫中谁先出声,赵云岚尚未反应过来,身旁已有侍卫纵马上前,将他重重护在中间。

“是何人作乱?”赵云岚此时已知事态危急,却竟然并未惊慌,只是沉声喝问。然此问却无人能答,黑夜之中,对方不燃火把,却将他们的方位拿捏得十分准确,显然已埋伏在此地多时,单等他们送上门来。尽管上百名侍卫拼命相抵,奈何既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也不知对方如何布局,未及交锋,便已有数十名侍卫或死或伤,只怕不要多久,赵云岚便有性命之忧。

方是时,空中风雨之声忽起,仿佛为了这一场****助势,转眼便是一场倾盆大雨。也幸这雨来得及时,被这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所阻,那黑衣人的箭雨便缓了缓,这才使得赵云岚一群不至于被冲散。

正在众人慌乱着急之时,那箭雨竟忽然一顿,却是一名中箭落马的侍卫,天生神力,竟是单人卸了路旁房屋的一块门板,一把抛向黑衣人,这才使得箭雨一时停顿,便是这瞬间,赵云岚已出声:“上楼。”

众人得令,便趁着这一阻之力,护着赵云岚退往被那侍卫拆了门板的房子之中。也不须组织,便有侍卫搬了屋中桌椅权当拒马,挡在了门前。

这时那些黑衣人也不再射箭,已是组成方队来攻。

那门一边大门已被侍卫卸了去,并不足守,更何况房屋两旁还设有窗户,更使得众侍卫处处皆守,却又处处皆不可守。没一会那黑衣人杀了守门的十几名侍卫,已是攻了进屋。

也幸得这房屋却是一座酒楼,虽只有两层,却是把楼梯建得又长又蜿蜒,显见也是为了店中布局。此时带头的侍卫已护着赵云岚上了楼,剩下几十名侍卫便占据了楼梯与黑衣人相互交攻。

“到底来了多少人?”赵云岚方上得楼,便沉声喝问身边侍卫。

只可惜,虽是到得此时,众侍卫却仍是摸不清对方底细,此时听得赵云岚喝问,也只是无人敢答。

赵云岚倒也神色安静,已知多问无益。此时楼下不断有厮杀声传上楼来,他虽上得楼来,也知不过是多支持片刻。今日他闻得太后病危,连夜出城,仅是带了这百余名近身侍卫,并未知会内朝侍卫班,只怕一时半会之间,却并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此地被人狙击。

“想不到是这样了局。”危在旦夕之时,赵云岚却并无太多惧意,厮杀声中,心里不知何故竟是一片平静,连原先在丹凃的悲痛和愤怒,也烟消云散了般。此时心中低叹一句,便对仍护在身边的四五个侍卫说:“你们也去挡一挡吧,不必守在我身边了。”

那几人忽地跪倒在地,猛地磕了一个响头,也并不言语,正待起身加入厮杀之中,楼下却忽然传来一阵欢呼之声。

片刻,便有侍卫奔上楼来,欢呼道:“圣上,统领来了。”那侍卫浑身是血,可见厮杀得凶,才说完,竟然已是不支倒地。

又过得片刻,便可听见楼下厮杀之声渐息,显是局势已被控制住了。

不一会,便见萧素上得楼来。萧素一上楼,见赵云岚安坐一旁,屈膝便跪,沧然道:“救驾来迟,罪臣万死。”

“萧素,你又救了朕一命。”见得萧素出现,赵云岚已知自己又避过一劫。不知怎的,此时心里才生出惧意,反倒不如先前平静,“是何人作乱?”

这时便有侍卫缚了一名男子上来,赫然便是陈柱松。

赵云岚见得此人,却不惊讶,只是冷声质问:“陈侯也反了吗?”

那陈柱松也是硬气,到得此时,虽事败被擒,他却似乎并未将生死放在心中,纵然被押着跪在地上,脸上仍只是一片阴寒。

赵云岚神色不动,此时居然若无其事一般,只定定地看着陈柱松,冷然道:“是忠王?”

那陈柱松仍旧一言未发,只是冷笑。

赵云岚起身踱步,忽然问道:“李乘风何在?”

身旁侍卫面面相觑,只有萧素温声答道:“李将军恐军中不稳,已往城外去了。”明明李乘风已封相,萧素此时却仍称李乘风为将军。

赵云岚暗叹一句,心中生出几分后悔,他先前已夺了李乘风兵权,如今若陈侯果真谋反,京城驻军多是陈侯门生故旧,保不准便有不测之事。

这时便让侍卫搜了笔墨来,草就旨意,又解下随身携带的龙纹玉佩,交由心腹侍卫往军中传旨。

那侍卫方领命而去,赵云岚却忽然叹道:“若王承安果真随着陈侯反了,倒白饶了朕一块上好玉佩。”值此风雨飘摇之际,他却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打趣的话来。

众人皆是心事重重,更无人接话,赵云岚见众人如此,也便不再多言。

惟萧素见赵云岚心神倦怠,淡然出声,“李将军定能稳住军心。”

“好。朕便等着看他李乘风的手段。”赵云岚闻言,抬头看了看萧素,却见萧素神色淡定,似乎并未将眼前乱局放在心中。

“恭迎圣上回宫。”萧素一出声,已有侍卫牵了马来。

“哼,几个小贼难道能阻得了朕?”赵云岚说完,只是快马加鞭,往内城疾驰而去。

到得此时,风雨之势越来越大,风声如吼,雨滴如珠。闻得风雨声,一直神色淡定的萧素,却不知怎的,心里悚然一惊,竟生出一丝恍惚来。仿佛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莫愁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闪过眼前,“莫愁……”那声音低沉,一下子便被雨声掩盖住,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猛地抬头望天,瓢泼大雨中只见断线的雨珠不停地落下来,隐约中他却似乎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李乘风,莫让我信错了你。”

京城外,中军大营。

驻扎在京城外的中军大营,从外面看来,营内布满旌旗,营外持枪荷戈的士兵来回巡逻,此时,已是半夜,大营内外甚是平静。

“站住!”一声嘶吼在大营的营门外响起,“来的是何人?”营门卒朝着冒着风雨向大营驰来的一队人马喝问,营门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箭楼上已有几名士兵把箭瞄准了来人。

“瞎了你的狗眼么?!”一个浓眉大眼的武官从队中冲上前来,对着营卒一顿怒吼:“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武侯大人!还不闪开!”他话未说完,手中马鞭已向营卒挥出,“啪”地一声,营卒脸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营卒踉跄着闪到一边,一手捂住火辣辣吃痛的脸颊,向那武官身后望去。果然见是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人,瞅那人相貌,不是陈侯却是谁?但凡军中兵士,对曾经的主将,现在的陈侯,都是并不陌生的。

陈侯率着一队约几十名骑兵纵马过来,冷冷地看了营卒一眼,说道:“还不快通报?叫王承安开营门迎旨。”他声音虽然不高,但却清晰地穿透风雨,传至每个人耳中。下意识的,营卒竟打了一个寒战,他几乎可以确定,如果他敢对面前的人稍有迟疑,陈侯的刀子是从来不饶人的。

他连忙退后两步,恭敬道了声“是”,捂着脸便向中军帐跑去。

陈侯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开始转头打量大营的兵力布置情况。

这中军大营,看起来中规中矩平淡无奇,偏偏却是无懈可击。

陈侯不知怎么地,竟忽然想起已经逝世的莫承恩来。这真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军中向来人走茶凉,莫承恩逝世已久,这中军大营却只一眼,便让人不自觉地想起那个人来。

偏偏这样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幸好,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陈侯这么想着,竟忽然无故地生出一丝失落来。

“侯爷!”伴随着笑声,一群武官簇拥着一个身着紫裘、身材削瘦、微带笑容的武将从营中走来。

“不知侯爷驾到,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来的正是辖制全军的统军王承安。

“不敢。”陈侯见着众人,却并不下马,仍坐在马上睥睨众人。

“有圣旨!”却是有一人从陈侯身后转出,众人定睛一看,却是提举监察司的陈尧,只见他淡然道:“王承安接旨。”

此时陈侯方下得马来,王承安等人却是面面相觑,这半夜传旨,甚是可疑,然而纵是如此,陈侯此时就在身边,所有武将竟是没有一个人敢质问一句,沉默弥漫了整个大营,半晌,到底还是王承安开了口,“大人稍待,我这便命人去备香案。”

“不必了,将军就在此地接旨吧。”陈尧站直了身子,自有一股威势,也不去看诸将,“敕令:中军大营统军王承安即刻随监察司陈尧觐见,朕有军国机务谘议……”陈尧的手诏尚未宣读完毕,营外又有喧哗之声,只见一阵急促的脚步,从远至近而来,仿佛是有人小跑着冲向大帐一般。

王承安正惊疑地望着陈尧,早见一人手执金牌,闯进营中,高声宣道:“召王承安速速进宫见驾!”陈尧心中暗赞这出戏演得逼真,他连忙快步走到王承安面前,将手诏递过去,说道:“必是军情紧急,王大人速速领旨,随某进宫。”

王承安却默不做声,似乎在犹豫什么。

“王大人还不领旨?”陈尧却想趁着他没有反应过来,又连声催促。

“陈大人?”王承安想了一会,似乎觉得不对,一面说道:“如今半夜,臣……”一面悄悄向随从武官使了使眼色。

正有武官要上前说话,却听一直立在一旁未曾言语的陈侯开口:“王将军不是想抗旨吧!?”这是质问,却更像威胁。

“侯爷此是何意?我王承安素来忠义,岂会抗旨?”王承安的脸腾地就红了。

“不是抗旨便好。”陈侯走近几步,笑道:“那么王将军,兵符何在?”

“这……”王承安原本可以理直气壮地质疑陈尧,然而在陈侯面前,这个曾经的上级面前,却不知怎么地竟是一句也说不完全。

“王将军莫要自误!”陈侯脸上笑意更浓,“本侯奉有圣旨,王将军随陈大人见驾,商议军机,中军大营,先由本侯代领。”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旁边仍手捧圣旨的陈尧。

“圣旨在哪里?”王承安似乎已经感觉到事情可疑,这才硬着气质问道。

陈侯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在王承安面前打开,果然,上面写着让陈侯代领中军大营的赦命。陈侯笑道:“王将军请看仔细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本侯劝将军还是速速交出兵符。”

王承安看到那份赦命,仿佛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脸色灰了下来,说不得便只好把兵符并将印一齐交给陈侯。

陈侯转身向陈尧笑道:“陈大人这便陪着王将军进宫?”

“侯爷放心,下臣必好生看待王将军。”

陈侯寻思了一回,事情至此,似乎并无不妥。但不知为何,也许是事情过于顺利,陈侯心中,竟然始终有着隐隐的不放心。然而此时却不由得他多作拖延,当下拿定主意,对陈尧说道:“如此你好生回宫复命。只留几人与我,余人你都带走便是。|”

“这,还是让他们留在侯爷身边,我亦无需多少人手。”

陈侯闻言,冷冷地觑了一眼周围武将,却是人人都低下头去,并不敢言语。“那便留下一半,其余随你一起回吧。”

“侯爷放心。”说完,陈尧也不作停留,当即带着王承安出了大营。

王承安似乎也认了命,接下来表现得相当合作,毫不反抗地随着陈侯一道出营。

中军大营至内城的距离并不是太远,但也不很近。

陈尧带着十几名亲兵,押着王承安赶往内城。出大营不远,王承安就被陈尧谨慎地缚住了双手。但是他却始终是安之若素,反倒让陈尧心中生出几许不安来。

离城门还有百米之地的时候,路旁有一个人孤零零地骑在马上,迎风而立。时至半夜,虽城外并无宵禁之令,但此人此时此刻骑马侯在此处却也甚是奇怪,却不知是什么人。

陈尧也是远远便望见了那人,但方圆之内,也仅见此一人,故也不放在心上,仍是一味往前。

“堂兄。”待陈尧一群人一走近,那马上的人却忽然出声,陈侯这才发现,立于马上之人赫然便是应当早已死在战场的陈梦龙。

“梦龙?”陈尧一惊,失声大叫。

那陈梦龙却并无相逢的喜悦,也不下马,仍只是安坐马上,神情甚是淡漠。

陈尧此时已策马到了陈梦龙身边,正要相询,却听陈梦龙淡然说道:“堂兄以为忠王这次孤注一掷能成功吗?”

“你怎知?”话方出口,陈尧已反应过来,忠王兵变之事只怕早已走漏风声,“你以为呢?”陈尧反问道,此时他已感觉到中军大营出了问题。

陈梦龙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堂兄可知此刻李乘风身在何处?”

“自然是在将军府。”临出发前,监视在将军府内外的探子还报告了李乘风的一举一动。

“是吗?”陈梦龙淡然一笑,望向陈尧的眼神却十分锐利,“堂兄还要自欺到几时?”

陈尧心中猛地一震,陈梦龙的声音虽低,此刻听在陈尧心中,真犹如雷鸣一般,只是当成功就在眼前,却有人跳出来说转眼成空之际,只怕谁也不能甘心,“怎么可能不在……”陈尧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处于极不利的位置,振了振精神,下一句却是向陈梦龙反问道:“若不在将军府,又在何处?”

仿佛是为了压垮陈尧的最后一点希望,陈梦龙也不去看陈尧,只把眼光投向远处,正是中军大营所在之地,“只怕父亲不是李乘风对手。”慨然一叹,这才隐隐透露出陈梦龙心中不安,此时迎风而立的男子心中并不似他神情一般淡漠,心中忐忑,到底还是记挂着陈侯安危。

陈尧转头去看王承安,却见王承安虽仍是一脸漠然,嘴角却是噙了一抹冷笑。陈尧不由得喝骂一句:“侯爷待你不薄,你……”

他话未说完,却是陈梦龙接了口,“堂兄不必怪他,父亲纵对王将军有多少恩典,到底比不上莫相爷养育之恩。”

“这……”陈尧却并不知有此事,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莫承恩,王承安,承恩,承安……”哼,陈尧冷啐一口,难道多番谋划,终究败在此处?这想法方浮上心头,却又生出一丝侥幸……纵使李乘风便在中军大营,侯爷未必便不是李乘风对手。

中军大营。

一身白衣的李乘风站在中军大营的议事大帐中,冷冷地望着端坐在虎皮帅椅上的陈侯。“这张椅子,侯爷可能坐得安稳?”

陈侯做梦也想不到,一直被监察司监视着,来之前还被确定幽居在将军府中的李乘风居然就在军营之内。

李乘风比陈侯等人早一步来到中军大营,然而他并未惊动其他人,而是直接进入了王承安的主帐之中,才跟王承安商量妥当,帐外已经传来了陈侯等人的声音。就在陈侯成功的镇住诸将,由陈尧将王承安带走之后,陈侯的屁股在中军帐的帅椅上尚未坐稳,李乘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带来的亲兵全部捉了起来,连原本被陈侯安在营中作为内应的几名行营参军也不例外。

中军大营,包括兵符与将印,转瞬之间,又回到了李乘风的手中。

被生擒的陈侯此时却并未如预料般垂头丧气,竟然仍是平静地坐在帅椅上,仿佛仍是大局在握一般地气定神闲。

李乘风冷冷地望着陈侯,这个曾经的军神,如今的武侯,虽然已经落了下风,竟仍然如斯平静,却也不得不叫人暗赞一声“好气魄”。如今虽然将诸将隔绝在中军帐外,但陈侯积威甚重,难保没有后手。更何况,军中将士对陈侯素来敬畏,李乘风亦深知他的为人:陈侯虽然平时看起来是敦厚的长者,但杀伐决断,心狠手辣,对挡在他前面的人,绝不会有任何的仁慈之心。而陈侯虽已多年没在人前出手,但他早年成名,武艺却也是高深莫测。

正在李乘风在心中打着算盘的时候,陈侯却站了起来,只见他缓缓地向李乘风走近。

每走近一步,李乘风便觉得压力越来越大,但如果说这几年的军旅生活给李乘风带来什么的话,那也许就是他的定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此时此刻,虽然陈侯带着周身的杀气走向李乘风,一步重过一步,两人越接近,陈侯一触即发的可能性便越大,如果李乘风不能挡住陈侯一击,让陈侯出得营去,外面众多将士最终会听谁的却是难说;而且陈侯积威已重,而李乘风却是才被夺了军权,虽说已拜了相,但其实一日政事堂的主位也没坐过,胜负实在难料;更何况,即使他最终赢过了陈侯,这过程只怕也必然引起军中生疑,军中生疑最易生变,接下来想要快速地弹压住大小将领的事情就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这一刻,时间是如此宝贵,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他又是否能承担得起?

便是一刹那的时间,李乘风几乎可以找出一百个让自己先动手的理由,但他仍是冷冷地站在那里,一瞬不瞬地望着陈侯。

脚步声停住了。

陈侯再次居高临下地淡然与李乘风对望,他知道只要自己出手,未必没有转机,但忠王如此孤注一掷,真的能成功吗?不知为何,在李乘风面前,特别是当李乘风这般稳如泰山地站在自己面前时,这样的疑惑,重新又浮上了心头。

能胜吗?

陈侯不由得生出疑惑,忽然之间他又想起了莫承恩。

莫承恩已死,他又还有多少日子?

纵然助得忠王成事,又有何益于家国,有何益于陈家?

陈侯虽做得此事,心中却也知道陈尧心心念念的是策立之功,无时无刻想的不是泼天富贵。可是陈侯却也并不糊涂,任何天子,对于一个足以颠覆朝政的臣子,会有怎样的猜疑?陈尧纵能得一时之利,又能有多长远,而他,位高权重,只怕连一时之利亦不能得。王承安舍得大权,也要赚他入局,李乘风又那里是好相与的?更何况,如今大势已去……

陈侯握紧了手中的佩刀,李乘风亦是。那一瞬间,两人都只觉得时间凝固。

一抬头,陈侯又看见了李乘风大局在握的神情,那人站在帐中,不动声色却已占尽上风。

输了吗?

陈侯忽然仰头大笑,“哈哈……莫承恩,莫承恩……”

李乘风握紧了手中的佩刀,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却终究没有出手。

半晌,陈侯才止住了笑,冷冷地望向李乘风,“将军果真了得。”话音方落,他伸手解下佩刀,扔在地上。

李乘风悬着的心这时才放下来,他虽然掌握了全局,但陈侯毕竟是经年名将,这军中关系庞杂,最重威信,说到底,自莫帅死后,这军中威信最重的便是陈侯。若非如此,忠王亦不敢如此托大,妄图以陈侯一人稳住整个中军大营。若他与陈侯争斗,哪怕有必胜把握,只怕也会贻误时机。这也正是他让王承安引走陈尧的缘故,李乘风要营造的是一种大势,一种让陈侯相信自己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大势。

该庆幸,李乘风的计策非常的成功,陈侯如今看来并无反抗之心。

这时李乘风才缓缓向陈侯行了个礼,转身便出了帐门。

“将军,”陈侯冷冷地出声,“今日将军反手而定军中之事,将来只怕下场未必好得过老夫。”

李乘风闻言不由得怔住,却马上回道:“但求无愧于心,今日谢侯爷成全。”

“成全?”哈哈,陈侯笑声入耳,只让人觉得分外苍凉,“只怕将军今日以为是成全,他日未必便不是将军的催命符。”

李乘风却不再答话,仍旧走出帐去。帐外已有诸将守候,李乘风昂然道:“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赏!若敢违我军令者,立诛不赦。”冷冷的声音,带着绝对不容人置疑地威信。

“愿供将军驱使!”众将连忙一齐凛遵。

“好!”说话间,李乘风已坐翻身上马,“诸将听令:即刻点齐兵马,随我一道进宫勤王!全军倍道疾驰!”

那边一队队人马从中军大营蜂拥而出,扑向王宫。这边陈尧的心已经沉至冰点。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当他带着王承安离开大营后,即便是中军大营倾巢而出,监视中军大营动静的人也一定以为是自己的人马,为了不过早引起怀疑,他们不会用烟火对忠王示警。此时,李乘风的人马,一定已经到半路了。

泼天的富贵转眼成云,如今莫说身家性命,便是全族安危亦已不可妄想,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一字之错,尽九州之铁,不能铸此一字之错……

然而纵使陈尧如今心中如何后悔,也知此时大势已去,千回百转却只得大叹一句,转身向陈梦龙黯然拜倒,“梦龙,此来可是有救我陈家之策?侯爷如今还在大营……”

陈梦龙闻言却是哈哈大笑,这突兀的一笑,使得众人惊疑不定,却见他一个纵身,刷地一声,拔出身侧佩刀。

血溅五步。

一颗滚圆的人头从马上掉落,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那人头睁圆了双眼,还带着不解的惊诧,王承安的嘴角还凝固着那一抹冷笑,衬着眼中的惊诧更是叫人觉得惊心。

陈梦龙由于离得太近,身上脸上皆喷上了鲜血,白色的衣裳一片殷红,端的是叫人触目惊心。那眉眼此时也生出几分狰狞来,乍一看,前一刻还温文儒雅的君子转眼间竟已宛如修罗。

也许在他心中立地成魔也不过如此吧,也或许,在那一日,他早已成魔。

只见他把手抹了一下脸,也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一声大喝,“救出侯爷就在此刻,”一夹马肚,当下纵马往中军大营而去,“不要命地,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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