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彩陶，它的价值和意义正在于它的创造中有着原始的冲动，有着本能的需求，是凭天性、感性、喜好、兴趣进行的活动，较少理性的直接支配和约束。正是在这里，体现出人类的艺术本性、艺术本原。由此可以引发我们对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思考：比如，人的艺术创造精神不是在后来附加的，而是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W求和潜能，一种与人的生存发展相联系的天性，艺术与人类同步的观点并非唯心主义，而是一个有一定依据的假设；再如，人类对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的关系，也许并不是如马斯洛所说的那样绝对，只有在物质利益满足后才有精神的需求，而这两种需求往往是相应的或并存的，是相对而言的，只是具体的需求内容和这种需求的位置不同而已。人倘不能生存，就谈不到精神需求，但人倘不能生存，同样也谈不到物质需求，所以说，人一旦生存得到保证就会有精神需求，否则，原始人类创造如此精美的彩陶艺术品，往往使现代人望尘莫及，就难以解释了；又比如，从不经意的创造出的彩陶艺术美中可以说明，艺术的起源或发生，从人的主体方面来说，实际上是人性的潜力的发现、解放和发展。
史前人类经过长期的物质方面的实践和积累，引起了人的生理方面的变化和进步，同时也促进了心理、精神方面的发展和进步，人类不可能在进入文明社会前肉体生理进化而精神方面一片空内，它同样应该有所积累和进化。所谓人的本能，就是人在长期的与自然宇宙的关系中、在实践过程中产生的不同于一般动物的特性，那种一说人的本能就武断地说是把人降低到动物的传统观点，实际恰恰是对于人的本能与动物本能的混淆。否认人的“先天性”和本能，是对于人类物质实践与精神实践结果的分裂和对立，是对于人类许多精神文化现象的起源探讨难以深入的原因之一，也是对于人的本体、艺术本体的探讨难以深入的原因之一。否认人的本性，在根本上隔断了从主体方面探讨人的精神实践活动的内在动因和冲动，而把一切都看成是一种客观事物的被动的反应。
劳动与艺术的起源（包括彩陶的起源）相关，但劳动的过程仍然只是一种契机，这个过程触发或发展了人的某种需要、天性，劳动不是艺术起源的直接的或不可能是唯一的动因和要素。源
起因素应包括人对于精神需求的天性的被激发。人在长期的实践中，一方面培养了自己的生存技术(如制作陶器的轮盘），另一方面，也培养了自己的精神本性，如对纹饰的兴趣，这种过程也培养出了新的精神需求和审美意识。不管纹饰的产生距离陶器的产生时间久远还是相近，它都是一种必然与偶然的统一，是需要向可能的转化。需要是发明之母，如果不需要，偶然的触发也会一闪即逝，而没有这种本能的支配，需要本身也许同样会一闪即逝，而不会成为数千年间人们经久不衰的创造。
说彩陶是最接近人性本原的艺术还在于，彩陶是一种特殊的人类“世界语”，它以直观性体现着人类的某些共同性、相通性。彩陶跨越了时空
界限。在时间上它有上下几千年的发展兴衰史，至今仍然作为一种无声的语言，沟通着现代与远古人类的心灵；在空间上，彩陶超越了民族和地域界限，以各自不同的具体风貌显示了整体上的相通性，它标志着人类所曾共同经历过的历史过程和心理过程。列维-布留尔《京始思维》提出互渗律、原始思维观点，论述了原始人与现代人的差异，而列维-斯特劳斯在《冲性的思维》中却阐述了原始人与现代人思维上的相通性。他们的论述都有一定的依据，但终究都是对于原始人类状况的一种猜测，任何一个观点都可以派生出一系列新的观点，并用以解释艺术现象。那么，在这二者的相互对立中是否还有第三种情况呢？或者说既非完全相通，又非完全相异，而有同有异呢？我想，不同国家、地域和不同民族在不同时期创造的彩陶，其异中有同、同中有变的现象就是人性的相通性与特殊性的体现。这也许就是有些人所认为的，“审美表现的冲动是人类本性中原始的或基本的性质，这一性质对史前人、原始人和现代人文明人而言基本上相同。”
彩陶是“有意味的形式”，彩陶中积淀着生命意识。时间淘尽了它的实用功能性，后代人以超脱的心理观赏，带着惊奇、感叹；巨大的时间跨度而未没能磨灭的该就是人性的光辉，是人类的共同情感的物化和积淀。彩陶的跨越时空，使我们看到了在表层现象中人类共同的心理基础，在历时性中存在着共时性原则。不是远古人与现代人在绘画技巧上的相似性引起人们的同感，而是人类心理共通性、是人性本原使然。我们欣赏彩陶是触摸祖先的心灵，通过彩陶我们与他们对话。彩陶的魅力在这里体现为艺术的永恒性。
说彩陶是最接近人性本原的艺术，还特别指艺术思维方式上的“本原”性。黑格尔认为：各种艺术需要有意识地掌握内容的程度是彼此不同的，而且这种不同与创作者各种要素是密切联系的。他举例说，例如音乐，他所要做的就只是用好像不掺杂思想的那种情感的音调，音调表现很游离恍惚的内在心灵的动态，所以不很需要或完全不需要意识到什么心灵性的内容。因此，音乐的才能往往在头脑空洞、心情还未很发动的幼年就已显现，甚至在心灵和生活都还没有什么经验的时候，就已达到很显着的高度，而诗歌创作的情形则不同。黑格尔的这个看法用来观照彩陶的创造也许同样贴切。彩陶的制作当然不同于音乐的创作，但是原始彩陶中，除过那些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的特殊造型和较为复杂的纹饰之外，绝大多数作品的制作也可以说体现的是“好像不掺杂思想的那种情感”，“表现很游离恍惚的内在心灵的动态”。这里体现的是原始的“时代精神”，而思维方式则是未经抽象化、理念化的诗性智慧。在彩陶中，先民们试图通过艺术方式“把握”对象的意图可以在象生纹样中见出，而表达心灵和情思的冲动则在几何纹样中有着显现，这似乎印证着冲动、直觉即表现，表现即艺术的观点。
（第三节）无法再现的辉煌艺术
彩陶艺术标志着人类原始艺术史上一个无法再现的辉煌时代。
艺术史论家巴赞在他的《艺术史》中论述艺术起源时说过：“对艺术起源的研究，使我们感到惊奇：艺术的最高水平出现于人类生活在旧石器时代的原始状态之时。”1笔者理解，巴赞对旧石器时代艺术的这种惊叹和赞誉，是从艺术与人类生存的本质关系及原始艺术所体现出的生命意识的角度做出评价的。巴赞分析道：“我们所知晓的人类天才的最早产品，使我们能够从其根源上抓住艺术作品背后的创造力。……如果格拉夫特文化时期的雕刻具有形式的精焊有力感，如果阃在法国和西班牙洞穴内的动物形象是自然主义的完美作品，后来的文化望尘莫及，那是因为原始人在制作的时候，深信是在真正的创造。在他们看来，形象不只是模仿。形象具有实物的同样活生生的技能，那是实物的雏形、化身。因而那是巫术的作品，人类以此维护对世界的征服。我们知道，旧石器时代的祖先在描绘和雕刻大自然的形状时，并无制作艺术作品的意图，倒有如此的想法：保证猎物的丰收，诱使猎物跌入所设的陷阱，或利用猎物的气力达到某种目的。原始艺术家是一个巫士，他的图両具有巫咒的全部功效，是一种巫术。如果他们对活生生的实物给予如此密切的注意，那是为了尽可能地造型逼真，使形象具有创造物的实在品性。因此，早期形象的栩栩如生的自然主义，可以追溯到要与世界相等同的愿望，正是这种愿望将人和其他有生命形式区别开来。……人类的全部的活动旨在熟练地介入自然界力量的运动，希望保持平衡，吸取4善的力量，逐退恶的力量。”①巴赞在这里主要是以较为具象的旧石器时代的自然主义原始艺术来说的，如果用同样的观点来看既有具象又有抽象的彩陶纹饰创造，我们也可以沿着这种视角捕捉到原始先民“艺术作品背后的创造力”及其发展。
如果说，旧石器时代“自然主义”的艺术创造，体现了原始人类“维护对世界的征服”和“与世界相等同的愿望”，那么，新石器时代彩陶艺术中的艺术创造，就是这种愿望的曲折反映和发展变异。在这两种不同的时代的艺术作品中，体现着一些共同的东西，这就是都要“征服世界，与世界等同”。从彩陶纹饰中我们看到，与旧石器时代的史前艺术相比，这种愿望在两种方向上变化：第一，是对于世界征服的范围在扩大，从动物扩大到植物和人自身，从身边的常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扩大到所思所想，从与自己生存相关的具体现象如狩猎，扩展为对于邈远的星空、天象等的观察（如大河村文化的纹饰），从外界事物的直接描绘扩大到对自己心理的展示（马家窑纹饰所体现的自由精神和美意)等。第二，是这种征服的方式和对世界的把握的方式有了变化。在画面上从真实的简单的物象的描摹，到有了对于不同物象的组合（人面鱼纹、鹳鱼石斧图），从这个角度说，这是了不起的突破，显示着人类精神发展的轨迹；从表现方式上说，人的心理变得灵动、富有激情，有了对于美的向往，这也许正显示着人对于世界征服的愿望得到部分实现的愉悦和新的信心，这是人类童年期的天真稚态。
无疑，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也属于格罗塞所说的“艺术水平最高的艺术”，它高在人类凭借自己的天性进行自由的创造，人类的艺术的独立性和自由性得到了最纯净的体现，人类关于艺术的定义在这时最接近其本质。
正是这种状态下的艺术创造，使艺术与人性达到了最和谐的统一。换句话说，人类艺术水平的高低，不是对于形象描绘的逼真程度，不是对于概念抽象表现的复杂程度，而是艺术与人性需要接近的程度。彩陶艺术至今令人神往，就是这种艺术精神的永恒性的体现。
彩陶是一个无法再现的艺术时代，首先是指：事物的起源不能在事物本身中去寻找，同样艺术的起源不能在艺术现象本身中去寻找。艺术意识的萌芽，艺术观念的发生和最初的艺术实践，是在某种“非艺术”的过程中产生形成的，也是在这种非艺术的实践过程中被发现、被意识到的。“非艺术”而含有艺术的成分，这样才能产生艺术。彩陶的生产过程便是这样一个过程。正是那种最初无明确艺术目的的实践过程中暗含着艺术源起的因子和艺术观念产生的可能。作为具有装饰特点的彩陶纹饰，虽然也不是“纯”艺术，然而，这并不妨碍它作为艺术起源的研究对象。因为“装饰艺术的本质特征在于：一个民族的艺术意志在装饰艺术中得到了最纯正的表现。装饰艺术仿佛是一个图表，在这个图表中，人们可以清楚地见出绝对艺术意志独特的和固有的东西，……装饰艺术必然构成了所有对艺术进行美学研究的出发点和基础，……每块粗糙的凿成的东西，每个随意的图描，尽管它们像装饰艺术那样并没有准确地表明一个民族的审美天赋，但是，它们作为艺术活动的最初萌动，
彩陶与其他陶器物不同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它发生了明确的从重在实用到追求实用与审美并举和以精神需要为主的变化。它包括了彩陶艺术发展的两种过程，一是指彩陶从实用器具到艺术品的产生发展过程；一是指它伴随人的意识从实用功利的追求到审美意识发生的过程。彩陶施彩就是一种艺术目的的体现，但是当时的这种艺术与后来的为艺术而艺术不同，它有诸如宗教祭祀等方面的原因，或者说是为了宗教、仪式等的需要而生成的一种“结果”；另一方面，它是人类一种自然本性的体现，人需要艺术的这种形式，就是说艺术在它的起源时其因素就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的动因。彩陶的造型，除过与其他陶器一样具有实用性外，彩陶对人的精神需求和审美意味的体现要明确得多。其中一些彩陶的造型，如用人体、人首作为器盖，把器物捏塑成人形等造型，就有着非实用的成分或者在实用中追求精神方面的意义的现象。彩陶艺术从器到艺的过程，对于艺术理论的意义在于，它作为人类迄今发现最早的艺术品，它的产生发展过程，特别是它的纹饰的发生发展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艺术发生的过程，艺术起源的过程。彩陶产生于人类舍此无法更好地表达其心灵世界的时代，彩陶艺术又是最接近艺术创造本质的艺术，彩陶的艺术时代是可以逾越的，但却是无法再现的。
彩陶时代之后，青铜器时代艺术有了另一种本质和风格。青铜器的纹饰已经失去了彩陶时期的轻快、自由、天真等等风格，五彩缤纷的彩陶纹饰为饕餮纹、回纹等严整、规范的纹饰所取代，“彩陶时代”永远无法重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