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圣说:如果你们完成了朝觐,当奔忙回家,这样功价最大。
——阿依舍转述,自《布穆圣训录》
我感觉好像把自己丢了,丢在了麦加,丢在了那块神圣的土地上。虽然我的躯壳在这里行走,但灵魂似乎没有回来。
五十、回家
飞机在云层上空翱翔的时候,我却一直将自己蜷缩在薄毯中,陷在舒适的座椅里熟睡。我累了,身心疲惫。大功告成,精神和思想一经放松,整个身体好像突然瘫软了下来,没有了一丝的气力。就这样,在空中飞行的十多个小时里,我几乎一直在蒙头大睡,除了礼拜时间被身边座椅上的大妈叫醒,把做土净的石头塞到我的手里,做了土净,礼了旅行拜后,又睡了,甚至不吃不喝,直到落地。
下了飞机,自然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我的同事们此时正在机场忙碌于迎接哈吉的工作。一番热情的嘘寒问暖之后,接我的同事将我的行李取到,帮我推出大厅。
这一切的过程,对我来说很朦胧很麻木,似乎思想游离了身体之外,到达的只是我的躯体,麻木的躯体;而精神和思想依然留在麦加,留在那一个月的生活中。
恍恍惚惚,似乎是夫的两个外甥来接我,守在机场大厅的门口。似乎和他们一起守候的还有许多接哈吉的人们,当我出来的瞬间,人们热烈地拥了上来,“色俩目”的问候声不绝于耳。看那激动的情形,差点儿要把我拥抱起来,幸亏我是女性,就这样许多人还是急切地伸出热情的手,我也记不清是握了还是没握,恍恍惚惚地在千米长排的夹道人群中走向接我的汽车。
快到家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我公公站在马路边翘首等待的身影。那硬朗的身体矗立在冬日的寒风中,风吹动了他的衣角和银白的胡须,直到这一刻,我才似乎有一点清醒,有一点明白过来,我到家了。
婆婆早已为我准备好了饭菜。温暖的家,可口的饭菜,以及满屋子浓浓的亲情,一下子消融了我的疲惫。我们吃啊,聊啊。聊麦加,聊朝觐,聊夫他们……
大家说我又苍老又疲惫、又黑又瘦,仿佛跋涉了千万里才回到家。总之精神状态极差,需要好好休息。很快他们便告辞了。
随后的几天我又陷入了昏睡状态。每天除了礼拜时间,起来洗了礼拜,吃点东西,然后就又倒头睡去,甚至连儿子都没能顾上。
昏睡了整整三天。不知道时间,不知道饥渴,甚至不知道世间的一切一切。我几乎就像一个亡人般无声无息地沉睡。
第四天,我终于挣扎着起来了,在儿子的陪伴下,拖着病弱的身体来到楼下的诊所。年轻的中医缓缓地将手指搭在我的脉上,突然一惊,面露诧异:你近段时间去了很远的地方,而且经历了艰苦。你的身体非常非常虚弱,精气损伤很重,急需修养和调理。
还真神了,竟被他言中了,中医就是厉害。
其后的日子开始与苦涩的中药为伴。良药苦口利于病,身体慢慢恢复着,但神思却怎么也无法恢复,无法回到现实,回到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我感觉好像把自己丢了,丢在了麦加,丢在了那块神圣的土地上。虽然我的躯壳在这里行走,但灵魂似乎没有回来。
整日里若有所失,除了礼拜无法认真地做任何事情。不想上班,不想见朋友,不想诉说,只想沉浸,沉浸在那段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里。
我的眼前总是在一遍遍浮现着如潮的白色人群,浮现着被黑色帷幕掩罩的庄严而神圣的卡尔白,浮现着金门、易卜拉欣立足处、也门角、黑石线;浮现着米那的帐篷,阿勒法特那被人潮覆盖成白色的热合麦山以及夜幕下穆孜代里法遍野的人群;浮现着数百万计的哈吉浩浩荡荡涌向射石场的壮观场景。
我爱那个地方,留恋那个地方,那种感觉,那种神圣而幸福的感觉。祈求真主,祈求赦宥的主、慈悯的主,让我在有生之年能够再去那里,能够再看一眼真主的天房,能够再在禁寺礼一番拜,能够……如果我死了,祈求真主能够让我在后世再一次见到卡尔白。阿敏!
五十一、想念麦加
一年以后,当我渐渐恢复了旧有的日子,渐渐在上班、回家,回家、上班两点一线的生活中继续平常的日子的时候,对麦加的想念愈加浓烈。
休息日的午后,闲适的我会沏一杯绿茶,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忽地就想起麦加,想念麦加的生活。长久以来,隐匿在我内心深处的一种生活要求和理想,被我在麦加遇到了。
那里的天空是那么的蓝,明媚而透彻。在那样的天空下行走是一种奢侈。
那里的空气是那么充沛而润泽,吸一口,肺腑顿时欢畅。虽然麦加的周围环绕着焦黄的山和无际的沙漠,但因为红海,因为渗渗泉,因为低海拔,而使人呼吸格外舒畅。
那里的人是那么悠闲,生活得随意、自在。一件长袍,一双拖鞋,散散漫漫,信步游走在街上,信步活在自己的日子里。没有激烈的生活竟争,没有尔虞我诈的社会生活,没有勾心斗角的人际关系。一切是简单的,坦然的。人们只活在伊斯兰的生活中,活在真主慈悯的最幸福的生活方式中。
我有时会想起麦加的猫。麦加和麦地那的街头到处都是猫。那猫比人还悠闲,它们挺着肥胖的身体,踱着方步,懒散地穿越大街小巷。甚至在圣寺的广场上,在礼拜者的拜毡上它们都自由穿行。沙特人,不,应该说阿拉伯人,或者,更准确地说,穆斯林喜养猫。因为穆圣曾养猫。麦加街头的猫大多没有主人,它们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有人会主动喂猫,会关爱猫,它们活得很自在很富足。那里也是猫的天堂。
我还会想念麦加的冰激凌,想念那里的奶制品。特别是夏天来临的时候,酷热中拖着儿子去买“绿色心情”,一口咬下去,冰冰爽爽的,但我总在心里说,比起麦加的雪糕差远了。那浓烈纯正的奶香是我这一生都不曾体味到的,那是一种可以将人融化的醇厚。同样的,牛奶、酸奶、奶豆腐等等,都是真正的百分百,绝没有丝毫的水分。沙特人还没有学会掺水,希望永远不会去学。
我甚至想念我们在麦加自己做的饭。国内带去的袋装浆水、晾干的像麻雀舌头般大小的碎面片、炒好并真空包装了的羊肉臊子、炸好的辣椒油,然后在当地买一些土豆、西红柿、菠菜、香菜等,厨师团长将它们一锅烩了,那味道,真是空前绝后。常常是厨师还没有吃,锅就见了底,不管做了多少,总是没有剩的,总是感觉没有吃饱。回来后如法炮制了多次,完全没有了麦加的味道。材料都是一样的,我的厨艺也不是太次,但怎么也找不到麦加的感觉了。
麦加的日子是厚重的,是平实的。精神生活的纯粹,物质生活欣慰,使那一个月的生活回想起来都幸福。
历史过去了,便有许多值得重新审视的地方。个人的历史亦然。离开麦加一年之后,我回首审视自己,许多变化虽然是潜移默化的,但却真的是翻天覆地。特别是在一些许久未谋面的朋友、同学看来,他们眼中的我简直就是陌生,甚至怪异。我离他们过去的那个同学、朋友太远了,我的身上在渐渐发生着什么,那是一种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蜕变,一种由内而外的蜕变。
朝觐改变了我。我因朝觐而发生了变化。
我变得淡泊而平静。不管外面多么热烈,不管呼朋唤友的声音多么喧嚣,我依然故我地活在我的平淡中,并且幸福于这种平淡。
我变得那么容易满足。我开始满足于我的生活,满足于我拥有的一切,并且为我拥有的而感恩、感动。
我变得更加善感。会因为听到一段《古兰经》的诵读声而泪湿衣衫,会因为跟别人提到卡尔白而流泪,会因为行走中看到满眼的穆斯林而止不住泪水长流。
有一次,我走入一条街,一下子惊呆了,随即眼泪无法自控地顺着脸颊流下。满街满巷的穆斯林,一片白色的海洋。是中国伊斯兰教哲合忍耶门宦的教众聚集在位于这条街上的拱北来上坟。以前虽然也见过这样的场面,但从未有过触动。这一天我被触动了,我哭了,因为我想到了麦加,想到了麦加那满街满巷的穆斯林,我仿佛又走在了麦加的街道上,我又融入了圣洁的海洋。
我行走在伊斯兰的幸福生活中,精心呵护着哈吉的荣誉和幸福。
我曾在梦里回到麦加。不知是日有所思,还是另有未知的寓意和警醒。
我梦见麦加我们驻地门前的那条街。那条街变窄了,窄得像一条巷子,坎坷,凸凹不平,就像雨后晾干的那种满是车辙的泥土路。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无法直立,我跪倒在泥土路上,我要去往我梦见我环游卡尔白,不,准确地说似乎仅仅是环游。因为环游中间被围绕的物体不是十分明朗,内心感觉好像是卡尔白,但我的眼前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卡尔白图像。人们在围绕而行,像是在转“团瓦夫”,大多穿着寻常的衣服。我跟上人群开始行走,耳边响彻着清脆优美的赞颂声。但突然我发现自己没有戴头巾,头发外露。我惊慌失措,急忙四处寻找头巾,万分焦急,惊醒,心跳不已。
在我的梦中,麦加变得竟然陌生了;在我的情感中,麦加却是熟悉而靠近的,麦加、卡尔白在渐渐照亮着我的前方大地,伊斯兰生活方式就像大地上属于我的那条路,我毅然地走了上去,花满大地,情满路。
我像一个走上了一条发迹之路的财主,我对我的拥有欣喜若狂。我想像一个守财奴般秘而不宣,但我抑止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我以我的方式将我的财富昭示于每一个对这样的财富感兴趣的人,我还想告诉你们:
我,想念麦加——
想念,阳光下的天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