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狗会识人相,狗会仗势欺人,这一点不假。每当尕尕巡游属地时,迎出来的百长,恭恭敬敬,长袖搭在肩上,双手掌心朝天,把腰弯成像遇到刺激的毛毛虫一样,做出恭顺迎请的诚恳姿态。百长家的狗,怎有不像主子的,不狂吠,不蹿跳,夹着尾巴缩在狗窝里,据说尕尕离开时,狗还从窝里出来,缓缓地摇着尾巴,低眉顺眼目送。老百姓的狗也是如此。可不是吗?尕尕当初乞讨来到同切部落时,整个山里的狗都攻击他,那狂叫声震撼了山野。现在的尕尕就像草皮上翻过来的牛粪,受到阳光的青睐,他一出门,下人们全聚拢过来。
有时候,一些辞藻华丽的格言在他身上失去验证,比如说,“妖娆华丽的外表能撑起媚骨,却撑不起富贵的灵魂”,再比如说,“地位身份是命定的,富人生来是富人,穷人生来是穷人,老鼠的崽子生来会打洞”,这些在他身上失去了依据。他用事实攻破了这些“真理”。
他自己也常说:
“只要穷人的孩子有进取精神,无上尊贵的宝座任你坐,我出生时贫穷,不可能到死还贫穷,低头要有勇气,抬头要有底气。总不能等到贵人和穷人放到天葬台的那一天,才有了平等的地位,我要争取在阳寿之年,与富人并肩走。”
正是这些有悖世俗的信念,支撑他做头人做得心安理得。
拉毛公主被流浪人占有之事,成了草原上的奇闻怪谈,人们传述这件事,咀嚼回味这件事。
当事传到千户王的耳朵里,一向仁慈和善内敛的千户王火冒三丈。这对他来说,是家族的奇耻大辱。千户王的头衔渊源深远,从南宋开始由各代各朝的汉天子敕封,如此尊贵的血统地位就这样崩塌了吗?本来千户的姻缘是与其他千户连在一起的,拉毛公主下嫁百户是有原因的。
拉毛的母亲去世已几个年头了,千户王多年索居,是为了这宝贝女儿。可子嗣和王位,关系到整个属地和家族的延续,事关重大,由不得他左右,只好忍痛割爱,又与另一千户王家联姻。为了家庭的安宁,也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忙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种仓促的决定以不理智开始,最终以懊悔收场。千户王追悔莫及,愧对女儿和死去的妻子,此时最怕的事,就是万一流浪人与女儿暗结珠胎,让坏名声成为铁一般的事实,将是有口难辩,跳进澜沧江也洗不干净的耻辱。这事决不能迟缓,连夜,他派侍卫骑兵二十人,背上快枪去接女儿回家。
并对派去的手下交代:
“我是不杀生的佛的信徒,最好不要开杀戒,如果那个流浪人抗命,阻挠拉毛公主回家,就当场结果他的性命,手下决不留情。如果他识趣,留他一条性命,给他一条活路。拉毛留去由不得她,捆也得把她给我捆回来。”
这二十名侍卫快马加鞭,疾驰踏进了黑沉沉弥漫烟雾的夜色里,急速地向同切部落奔去。
好在尕尕把拉毛当跳板,他主要的目标是百户的位置,而不是美丽的公主,权势和美女放在天平上,他当然喜欢权势、地位,有了权,他的雄心才能得以展示,有了地位他的雄心才能得以实现,让偏见和傲慢给他让路,让世俗和传统向他低头。
他可是高空的飞鹰,飞得高,看得远,视野开阔,目标远大,是有鸿鹄之志的人,汉族人有个掌故,“熊掌,我所欲也,鱼,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他要舍弃鱼,取熊掌。这熊掌与鱼的价值不对等,尕尕是会权衡利弊的,所以公主被侍卫们顺顺当当带走了。
据说公主一路抽泣到家里,不知这哭泣里,宣泄的是悔恨,还是表明对父亲的不满,为自己命定的婚姻所受的委屈,或是对尕尕的留恋。总之,她从看到父亲身边来人的那一刻起,泪流满面,谁也说不清她流泪的原因。
侍卫们说:
“公主,我们奉千户王之命,来接你回家。”
又对仆人们说:
“快把公主的东西收拾收拾,我们要连夜赶回去!”
仆人们像一阵风忙碌了一番后,把公主的东西收拾好了。
尕尕被几个侍卫堵在另一间房子里,怕他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手无寸铁的尕尕,被荷枪实弹的侍卫严实地控制着,不得动弹。公主临行前,尕尕要求见一面,侍卫告诉说:“公主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尕尕想追出去,被侍卫阻拦在门口。
把门的侍卫说:“流浪人,为了自己的小命,别再折腾,老老实实是保全你性命的唯一办法,我们不想随意害一条命,可是干户王的命令也无法违抗,老实点。”
尕尕和拉毛公主没有做最后的道别。倒给尕尕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据说,尕尕两天没有出门巡游,就好像是丢了一件宝贝东西,有怜惜之意,但绝不是撕心裂肺的相思恋情。两天后,他脸上的阴云散去了,下人们也觉得什么事不曾发生过,一切恢复了正常,生活又归于平静,部落回到了正常轨道。
真不知道,是拉毛公主真心爱尕尕,还是尕尕真正拥有了拉毛公主,是特殊的环境、事件撮合了他们,一旦失去了这些因素,他们各自分飞,情怀随之灰飞烟灭。
不到四个月时间,拉毛公主嫁到了另一处千户王家里,这次是门当户对的婚姻,取得了世俗的认可,前面发生在拉毛公主身上的事,很快被人们包容淡忘了。
拉毛公主的美貌又引起了那个地方人们的感慨:
“多么美丽的女人。不愧是从王妃珠姆故乡来的。”
就在千户王还顾及不了同切部落时,出现了部落纷争。这些事件恰巧给尕尕创造了当头人的契机。
在没有百户的同切部落里,百户非他莫属。郭麻百户本以为他蓄谋已久的机会来了。趁机挑衅滋事,挑起了草山纠纷。
尕尕安慰部落的人们说:
“千户女走了,百户跑了,女佣卓尕逃了,缺乏信心的属民离去了,不要怕,一个家里没有了顶立门户的儿子,还有女儿在。没有了石头,还可以用草皮砌灶。办法总会有的。我站在部落的风口浪尖,草山被占,是因为对方低估了我们部落,他们想趁火打劫,欺辱没有头领的部落,我想部落的人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把领地拱手相让出去的。我相信部落的人,在部落荣誉受到玷污时,在部落遇到危难时,都会挺身而出,为部落的荣誉而战。作为男子汉,我要对大家说,不要对部落失望,天塌下来我顶着,地陷下去我第一个跳下去。我们与部落同生共死。”
部落的人们听到这话,心中觉得有了主心骨,大家抬起尕尕,把他抛向空中,拥护的叫声响彻山谷,回应在云端中,尕尕感到前所未有的自信心。部落的人们不仅接纳了他,承认了他,而且更重要的是臣服于他、拥护他,团结在他的周围。
当郭马百户听到姑姑和侄子的部落大权旁落时,非常生气,更让他生气的是流浪人僭越了百户的位置。他曾经挖空心思,策划的计谋随着侄子和姑姑的去世,付之东流了,他精心炮制的用血缘亲情并吞同切部落的想法随着侄儿和姑姑的去世一并落空了。妒恨和失望交加,但他不肯罢休,像落水的狗,跳起来咬撕,在同切部落与他相邻的地界,挑起事端,寻衅闹事,侵占同切部落的草场,于是,两部落的草场纠纷时有发生。
当部落的利益和荣誉遭到践踏时,尕尕作为头人,当仁不让担起了这副重担,带领臣民与郭麻部落抗争,先后交战三次,两胜一输。输的那次,原因是马家军为郭麻部落提供了武器和弹药,特别是那个随意掷出去一拉一响、火光冲天、雷声轰响、死伤一片的手榴弹,这种新式武器让同切部落吃了大亏。
尕尕不向强悍的郭麻部落妥协,独当一面的勇气赢得了人们的尊敬,特别是跑出去的属民在部落处在危难时刻,陆续回到了部落,这让尕尕感到欣慰。老管家不但与他拉近了距离,而且说话的语气越来越绵软了,每句话像蘸了蜂蜜一样,又甜又黏。尕尕真实感受到高高在上带来的惬意。成就感鼓胀在他的胸膛,不相信你看看尕尕的胸脯像吹了气不断地往外鼓,腰板不断地挺拔伸直。
同切部落和郭麻部落埋下了不和的种子,越埋越深,越积越多,这种子不断生根发芽,稍微遇到风和水,种子就破土而出,逐渐长成矛与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10.四部落联盟
昂措部落是纯畜牧区,属地辽阔浩大,有几个高原湖泊,水草丰美,牧场优良,郭麻部落向西扩张,与昂措部落也发生了草山纠纷,导致了地界械斗之事。
乃禾部落是四大部落中最大的部落,属民多,牛羊多。郭麻部落属地有的在乃禾部落的中间。乃禾部落有一关口,叫查松,这块肥地,郭麻百户做梦都想得到。他的上辈百户,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世时,用尽了各种手段想得到。无奈乃禾部落头人软硬不吃,毕竟那时的乃禾部落人多势众,谁都不敢激怒它。如今,乃禾部落衰败下去,郭麻部落如日中天,旧事重提,他把此事提到了日程上。现如今的他,有资本耀武扬威,实现他的扩张梦,与乃禾部落发生了争夺查松口的流血冲突。郭麻百户尽管寻找种种借口,屡屡出击,但没有到手,矛盾不断升级。
这样,四个部落都与郭麻部落有了旧仇新恨,他们分别状告到千户王处。千户王有决定部落大事的族务会议,由七个百户担任,并轮流值班管理部落大小政务,当值时间为一年。这一年刚好由郭麻百户当班。他只往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叫屈喊冤,哪有公正可言。
千户王是属于精神领袖,无实权,他一向采取怀柔政策,常息事宁人,调和矛盾,保持和平的局面。这一次他的措施和暖昧的态度,对哪一方都失去了约束力,几方绕开千户王自行了断去了。
四部落为一方,郭麻部落为一方,请出了巧言善辩、见多识广的调解高手白玛才德来调停。尕尕派手下的人来参加辩理会,多年前他受马家人的窝囊气。发誓不来有马家人的地方,所以没有来。但谈的结果每隔三天向他传回去。
白玛才德主持召开了说理辩论会,辩论激烈,双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辩理进行了三个月之久。老百姓很关注这件事,他们私下说:
“调停辩理大会就像肠子一样长,没完没了。”
以往白玛才德调解部落纠纷频频得手,双方满意,他的公正得到了草原上人们的信服,没有他调节不了的纠纷,没有他啃不动的硬骨头,双方矛盾再尖锐,结仇再深,事情缘由再复杂,关系再盘根交错,只要他坐在剑拔弩张双方的中间,就会化干戈为玉帛。草原上的人们是这样评价他的公正:他调解的事情,像劈开的两半头颅不偏不倚,甚至连软骨皮肉都一样多。
他善于辞令,巧舌如簧,人们给他的诨号叫“卡代”(能言者)。草原上的人们忘了他的真实姓名叫什么,都叫他“卡代”,他在草原上备受人们的尊重,上至头人,下至乞丐,对待他的规格就像对待尊贵的活佛。每当请他出面调停事情,头人们会为他屈尊备马鞍、献哈达。老百姓见了他远远让路,站在路旁恭迎。输家,会给予他与赢家同等的礼节,拿出同等的答谢报酬。总之能让赢家赢得有理,输家输得信服。他是调节矛盾的高手。但这次调停时间之久、矛盾之复杂,让他感到很棘手,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支点。他明明知道郭麻百户理穷,可作为调解人,他是个不倒瓮,双方缔结和约的可能性没有了,白玛才德首先宣告退出。他退出辩理会,这就意味着辩理大会流产。矛盾没有化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