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汉族和尚听说跑回来了,不好好为马主席效力,回来后,藏在寺院,不敢露面,说明他做了亏心事,心里有鬼。他已经是你们的人了,该由你们管。
杨团长电告马步芳请示处理意见,马步芳回电:只在此地留用。不得再到西宁。
杨团长说了马步芳的处理意见,郭麻觉得这事不痛不痒,整治父亲不过瘾,于是他又想到了一个计谋。
郭麻头人伙同专员唱了一处双簧戏。
由专员的人出面,跑到寺院说:
“我们是来要人的,让那个汉族和尚出来,他是我们的人,吃我们的俸禄,就得为我们做事,躲在寺院里,算怎么回事?”
寺院认为他本来是我们寺里的和尚,也没有除名,更没有触犯任何寺规,他不想吃官粮再回寺院这是他的本分。
专员的人说:
“少哕唆,不交人就放火烧寺院。”
这时郭麻头人像跳梁小丑从幕后跳到台前,出来假装调解说:
“你们两家不要为了一个和尚伤和气,我来主持公道,折中一下你们两家的说法,这样吧,你们看行不行?让那汉族和尚还俗。”
又转身对专员的人假惺惺地说:
“看在我的面上,请你们不要伤及他的性命。”
专员的人故意说:
“只要他还俗,与寺院没有瓜葛了,我们就不找寺院的麻烦了,更谈不上烧寺院。”
父亲知道,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郭麻百户故意找茬,不会让他安心修身习佛,想把他逼出佛门。为了保住寺院免遭火劫,父亲以最大的痛苦和无奈离开了寺院,但拒绝吃官粮给他们做事。
事办成后,郭麻头人又唱着欢歌出了寺院。
多杰看着郭麻的背影,厌恶地说:
“乌鸦一旦吃饱了,聒噪声填满了山谷。”
回到家,郭麻躺在床上心里暗暗说:谁敢跟我郭麻作对,略施小计,就让他走投无路。
滑朵寺的活佛听到这事对郭麻百户说:
“你做的每件事,我替佛为你记了账,不怕遭报应,你就干吧!嘉喇嘛既是堕为俗人,也是修行人,我佛释迦牟尼说:出家后还俗的人像獐子的尸体一样,他身上,还有非常有用的麝香,而你像一条老狗,不修功德,到处乱咬。”
“我的活佛,求您为我多念念经,消除罪过。”
郭麻求活佛时,脸上显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色,哪是真心求,不过是敷衍而已。滑朵活佛看看这个耍赖无善根的逆徒,无奈地离开了郭麻庄园。
父亲从寺院出来后无处栖身,生活无着落,好在身上还有从西宁带回来的一笔积蓄,就寄住在多杰一个做生意的姐夫家里,平时除了习经之外,就是编写词典,有时被请去为亡灵超度,父亲从来分文不取,照样受到民众的尊重。郭麻听到此事后,心里又极不舒服,对于父亲还没有堕为俗人这件事,他心上打着印戳,时刻牢记,处处刁难。
父亲的僧友多杰对父亲说:
“你从寺庙出来,在俗世一个人混,孤身一人,郭麻头人还有更恶毒的手段对待你,我也不放心你一人混在社会上,有没有回汉地的打算?”
父亲说:
“出家人六根清净,我再回去能干啥。”
多杰说:
“既然没有回汉地的打算,那你就听我一句劝,我有七八个姐妹,从中挑一个娶妻成家吧,有亲戚朋友之间相互帮衬会好一点,否则,离开寺院的你,像水中裸游的鱼,向山头上被风吹的孤草,无依无靠。而郭麻头人随时像疯狗一样咬你。谁来庇护你,按他的个性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多加小心。我的提议你也考虑考虑。”
父亲只好接受了现实,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了自己的宗教信仰舍去一生的幸福,坚定执着,还远远不够,还要受到外界因素的阻挠,红尘又向他张开了欢迎的臂膀,拥他人怀。他没有逃脱命运的劫数。当年,他拒绝崔小姐的痴情坚定地离开了温柔富贵乡,而且也把崔小姐引入了佛门,一个是义无反顾地执着,一个是万念俱灰地死心,不知父亲心里是否有过对崔小姐的眷顾和歉疚。但这一次,在荒蛮的环境里,由不得他选择,他只知道,红尘的因缘就像云和水相逢。挑中母亲的原因是否有崔小姐的影子在晃动?在父亲的记忆中,娇小的体态、丹凤眼却是母亲与崔小姐共有的特征,倒映出了父亲悲怆而有诗意的前尘旧梦,他听从了命运的安排,让昔日的尘事泛起,变成了现实,往事重新弥漫,前世的缘定。又回到了身边。父亲的抗争与屈从,都没有逃出千里姻缘一线牵的宿命,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他们的结合顺理成章地就有了我。
17.迫害
郭麻头人在当初父亲还俗的那一刻就说了:
“他成了俗人我有办法整治他。”
父亲用从西宁积攒的钱买了地开荒,盖了房,过起俗人的生活,大部分的钱带到德格印经院,买了大量的经文书。阿妈心疼这些钱,常说:
“够我们家十几年的生活费,能买好多头奶牛的钱,让你阿爸换回了一堆纸。”
父亲叹气摇头说:“给你这女人,没法讲理。”
一次,父亲又拿出家里的一些银元和碎金,买了一批经书,还买了包经书的上等锦帛,阿妈多年的积怨一下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找到在寺院的舅舅多杰处,把满腹的委屈和怨恨,就像是滚下坡的羊粪蛋,全发泄出来了,她抱怨哥哥。给她找错了人,她抱怨我的父亲不会过日子,买起书来毫不吝啬,成天钻在纸堆里,不关心我和她。
“他还认为在寺院念经当和尚,让儿子和我喝西北风,家里的生活重担由我一个人扛。”
舅舅只是劝劝阿妈,为父亲开脱,伤心中的阿妈是越劝越委屈,最后带上我,回到了通天河岸的外公家里,我的几个姨妈出嫁到别的几个部落里。还有当尼姑的姨妈,没有出嫁的在家侍奉老人。大家庭里其乐融融,我又成了大家的宝贝。外公最疼爱我,经常给我讲故事,好多事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外公讲的。
过了一年的时间,父亲和多杰舅舅接我们回家,阿妈执拗不肯回去,外公说服了阿妈:
“这是你的命,上天早就安排好了,认命吧!”
阿妈不说回去,也不说不回去,看样子外公的宿命论说服了阿妈,说通了她,父亲也以我该识字为由,把我和阿妈接回了家。外公尽管舍不得我离开,可他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像父亲一样有学识,做个喇嘛。
大概是舅舅的主意和指点,父亲拿出了剩余的银元,买了十二头奶牛、三十只羊,对阿妈说:
“从今往后,不用去牧主头人家打工,放自家的牛羊,照顾自家的人。”
郭麻头人听到父亲生活得不错,迫害像他家里的地牢里的镣铐一样,一环扣一环,从没有间断过。指示他的家奴,故意把牛羊赶到我家的田地里,让牛羊啃噬刚长高的禾苗。阿妈追上去质问,他们轻描淡写地说:
“没看住,不是故意的。”
在不是故意的辩解声中,辛勤的劳作,到秋天连种子都没有收回来。
我家放出去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少,又是郭麻家的牧役,故意把山坡上吃草的我家羊,赶到他们的羊群里,把牛也赶到他们的牛群里。父亲只好找到他家的百长仁青处去索要。这仁青是阿妈的远方亲戚,父亲念他是亲戚,以为会网开一面,势力的仁青,只为他的主子效忠,早把穷亲戚抛在一边。
仁青把父亲领到牧场说:
“嘉喇嘛,既然你认定你家的牛羊在这里,你喊,它们答应你,你就赶走,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
父亲听到这话,知道是故意刁难,生硬地丢了一句:
“畜生怎么能听懂人话,我不应该跟畜生说话。”
转身就离开了,没有进圈找认。不知仁青听没听出这双关语。
仁青看父亲气呼呼地走了,假惺惺地喊:
“嘉喇嘛,你不找了吗?可别说我没让你找。”
父亲深知郭麻百户的阴鸷,他使父亲堕为俗人,是父亲信仰追求路上的拦路虎,这只拦路虎不仅仅是拦路,还时时张着血盆大口,想吞噬父亲。父亲看到了他凶险的处境,就用佛家人的理念对待,先是忍让,最后是退让,避开锋芒。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宽容无为的法则,变卖了房子、田产和剩余的牛羊,带上他的宝贝——书和我,离开了结古,投到了郭麻头人敌对的部落里当了牧民。
父亲破落的事,被当时的赵县长知道了,他找到父亲说:“陈先生,你本来就是拿俸禄的政府人,到我身边来做文秘工作,摆脱现在的困境,郭麻百户看在我的面上,不会太为难你的,我也好庇护你,在这蛮荒之地碰上你这样有学识的汉民,怎么能不管呢?”
父亲回绝了赵县长的好意。这件事表明了父亲的气节和风骨,看似不明世俗冷暖,不识时务,可他敢用行动证明贫穷不能移志,身处绝境不向淫威屈服,宁愿受尽磨难,用心敢与任何人说话,做事做人。
从此,我家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产者,除了向头人和马家缴纳各种赋税,还要承担繁重的支差、役使。阿妈又开始打零工换取微薄的报酬来支撑家用。父亲春秋时节上山挖蕨麻、采地皮菜来充饥。一家人只有一双毡靴,阿妈常穿着这双靴子出门打工,寒冷的冬天,父亲与我光着脚板,冻裂的脚渗着血。破旧的小帐篷是大姨妈家送的,可抵御不了冬天的寒冷,我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即使这样,父亲还在习经,编写词典。夜里点的羊油灯。常刺激得我的咽喉发痒,鼻孔里充满了膻味,可是,父亲每晚研经到深夜。
就在这艰难的日子里,聪慧的父亲为我缝制了这世上最轻柔最暖和的羽绒背心。
部落有个老猎人,专为部落狩猎,打鹿、打獐子,为的是获取鹿茸,麝香交马家摊派的苛税,他在打不到猎物,空闲之余练枪法,随意打了三只草原雕。没有用途,绑在马鞍上驮回部落,扔在了我家帐篷前,对父亲说:
“我害了三只无辜的生命,罪过,嘉喇嘛,你为它们念念超度经。也为我念念经,开脱罪过。”
父亲毕竟是别有洞天见识的人。他拔取雕腹部的白细绒毛,缝制了我们那儿第一件雕绒背心,也是草原上最早的羽绒背心,但制造工艺不敢恭维,羽毛从针脚缝里钻出来了,还伴有一股怪味,这是父亲没有办法为羽毛脱臭。
部落的小孩们对这件背心羡慕不已。好奇心驱使他们常在怀里揣着食物、骨节来找我,我的收获就是填饱肚子。他们都想方设法地要穿在身上,过把瘾,感受这奇怪的衣服。
窘迫的日子就这样过着,部落的居民生活与我家相似。好在姨妈多,亲戚多,常接济我们。
第二年春雷滚动的那一天,我的外公,那个曾参加过保卫拉萨巷战,与红头发、黄胡子、蓝眼睛的英国士兵面对面交锋过的勇敢的康巴汉子,听从了天国的召唤,去了。我们一家三口人前去奔丧,父亲要念经超度亡灵,我的舅舅多杰也从寺院赶回来了。
舅舅告诉父亲:
“看样子灾难又要降落到昂措部落头上。这一次,马步芳又派了一个旅上来,镇压昂措部落。”
父亲沉默了许久,才忧心忡忡地说:
“何止是昂措一个部落大祸临头,看样子,整个草原又不得安宁了,黎民百姓又该遭殃了。”
铁蹄又要横扫草原了。
这是一个用马蹄蘸着鲜血勾勒历史的疯狂年代,这是一个用残暴和血腥颐指气使的强权时代,这带血的马蹄是对一个弱势群体生命尊严的践踏。
牧人的马蹄是原生的黑色,这个黑色的马蹄,承载了牧人祖辈的人生,说尽了牧人的豪放、大写意的广阔胸襟和深沉悲壮的历史背景。跨上飞驰的骏马,扬鞭而去,随马蹄溅飞的是泥土花草,踏遍草原,马蹄带来的是泥土的气息和花的芬芳。可是,这块原本宁静,充满原始氛围的神秘之地,对于强悍的掠夺者来说,无疑是一张有诱惑的请柬,他们不请自到,从踏进草原那刻起,无辜的生灵暴尸荒野,每一块土地留下了历史的辙印,每一条山谷回荡着冤魂无处寄寓的哀号。铁蹄踏来,带来的是野蛮、凶残;铁蹄过后,留下的是伤痛、血腥,吞噬掉的是高贵的生命。
铁蹄又踏来了,河水变了颜色,草地披上血衣。他们离开时,踩着血污,趟过血河走的。
18.威猛的昂措百户
昂措百户曾碍于儿子在西宁做人质,把仇恨埋在心底,暂时屈服了,当听到儿子成为异地孤魂的噩耗时,他压在心底的旧恨和新仇一并涌上心头。这种悲痛和愤怒使他变得更沉闷,很少言语。他对哥哥说:
“我不能像狐狸一样胆小,有仇不报,贬低了我的人格,要与他们血战到底,宁愿战死,也不向他们纳贡赋税。”
部落的血泪恨和家仇一定要报。昂措部落与马家军的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昂措头人年轻时,就是一只翱翔蓝天的矫健雄鹰,威名震草原。草原上的父母在佛前求子时的祷语是:生个儿子像昂措头人一样英勇、胆大,生个女儿像仙女卓玛一样美丽。
昂措头人平时是一个善良、和蔼之人,部落的属民很爱戴他。他的凝聚力来自于没有贵贱之分,在当时那个讲究门第、等级森严、攀龙附凤的时代里,他与石久部落的头人如出一辙,是个另类,常常遭到头人们的嘲讽。哪家的少爷与地位卑微的姑娘动了真情,头人们就会告诫儿子说:
“你想变成第二个昂措头人吗?我可丢不起这张老脸。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怀里应该揣上玉石,而不是牛屎。佛龛里供奉的是佛祖,而不是石头。”
有的头人奉劝说:
“结亲要门当户对,百户找百户,有事互相帮,别像昂措头人,把自己弄成形影相吊的孤儿。”
的确,昂措百户从他坐上百户位置的那一天起,他就像失群的孤雁,做了一些孤胆英雄才做到的事,没有盘根错节的亲属网,做事不需要瞻前顾后,也不受世俗观念的羁绊,严酷的环境造就了他顽强的性格、过人的胆识。他的活佛哥哥也认同说:
“兽王狮子和转轮王都用不着别人相助。”
他从父亲手里接过百户的位置时,只有十七岁。那时,康巴地区强盗横行。有一年,牧场转场到冬窝子,正直牛羊膘肥体壮之时,毗邻地区的强盗猖獗,常跑到这儿行盗,屡屡得手,抢了好几个部落的牛羊。尝到甜头的强盗常常光顾。一时,这方草原经常遭到抢劫,匪盗成患。别的部落只好自认倒霉,天天在求佛保佑,祷辞是:
“请佛祖保佑我平安无事,别遭强盗。”
可昂措百户的祷词是:
“求佛祖开恩,让这帮贼来抢我吧!把惩罚的机会赐给我吧!”
祷告终于灵验了,强盗越抢越贪,膨胀的欲望看上了昂措部落的牛羊。一天夜里,昂措百户部落的一位百长,连夜来报:
“赶到冬窝子的一部分牛羊被抢,被抢的牛几百头之多,羊一千多只,马一百多匹。”
昂措百户迅速组织部落人马应对,他只说了一句:
“追猎的时机来了!”
部落的青壮年男人跟他出击,追缴赃物。他命令手下人走半天,歇半天。手下的人很不理解,就问:
“头人,这追赃要快,等强盗分赃了,那不就白费劲了。”
昂措百户问:
“打猎关键是什么?”
手下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是瞅准时机,百发百准。”
“对了,我们这不是在等待时机吗?”
昂措头人的回答,让手下还是莫名其妙,吃不准头人用的是打猎的哪一招。他们认为,头人总归是头人,他想什么,手下人怎么知道。
快追到劫匪的地盘上时,他命令队员轻装上阵,只穿铠甲,带上绳镖,一路马不停蹄,饿了就在马背上吃,渴了就抓雪解渴,日夜兼程,正好赶上抢盗们分赃时,突袭匪窝,并下令说:
“尽量不要伤及匪徒们的性命,如果确有负隅顽抗者,立即击毙。”
就这样天算不如昂措百户算得准,不仅追获了本部失去的牛羊马匹,连劫匪的牛马都截获了。回去的路上,那个手下问昂措头人:
“头人,您怎么知道,强盗正好在我们赶到时分赃呢?”
昂措头人看着手下笑了笑,没有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