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手开始忙乱起来了,少爷连忙阻止。
“太阳似的兄弟,别这样,只要以后别像狼盯着羊羔一样,打坏主意,离姑娘远一点就是她的福分。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怎么领受得起。”
这两个人贪婪的眼光始终没有从姑娘身上移开,色迷迷的眼光,还有嬉笑,堆起来的变形的脸,让少爷厌烦,姑娘心乱。
少爷厌恶地说:
“康巴商人,去做生意吧,这工夫你俩又少赚了多少钱,快去吧!”
“呀。呀,少爷!”
他俩嘴上答应,可心里很不情愿,脚步总是迈不开。
“格桑梅朵,你该怎么报答我,今天不是我阻止这两个老狗,你早被糟蹋了。”
格桑梅朵捂着脸哭起来了,她是后怕,委屈,还是感激?她这一哭,多坚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一句说错了。
“这女人真怪,像天上的云,说变就变,你哭什么?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格桑梅朵带着哭腔说:
“少爷,你别拿我开心了,这两个人,第一次碰到我,就没安好心,前一段时间。尾随来到牧场,要不是那天管家到牧场来挑牛,让我把牛赶回庄园,不敢想象我会遭到了什么不测,阿妈从那以后常说,‘苦难的女儿,阿妈怕你还没有开花,就遭冰雹的摧残,可偏偏神又赐给你仙女般的容貌,卑贱的阿妈怎么能保护住你呢?’所以我常看见阿妈跪在神龛下求佛保佑。常常替我担忧。”
多坚一把把这个可人儿拉在怀里,他的怜悯之心就在那一刹那间,排山倒海似地压向了格桑梅朵,像一座山一样厚重,从此,多坚背负着一生的情带着格桑梅朵走天涯。
这两颗心,眨眼间就贴得很紧,再说半句,都是多余的,不是所有的情用贫乏的语言才能表达。于是,他们直奔主题,在草地里嬉戏、追逐、打闹,两颗躁动不安,被狂暴欲念充塞胸中的年轻人,常到开满格桑花的草地上来燃烧激情,以火一样的热情来铺垫二人世界的绚丽,让血液在周身赛跑,寻找飞翔在云端里的感觉。
沉迷在快乐中的千户少爷完全把门第悬殊、家族荣耀、门阀观念、地位财富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把美丽的格桑梅朵搂在怀里,就认为把整个世界搂在了怀里。
千户老爷耳闻此事,只当是儿子在未娶到千户小姐时的人生前奏,任他放纵,任他挥霍过剩的激情,他也有过婚前的尝试,没有在意儿子的行为。
富贵人总像石头碰撞,发出声响冒出火花,被勒封的另一千户王,趁热打铁,想缔结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把千户公主要嫁过来。就在这时,倔强的少爷竟敢作出了影响他一生乃至改变子孙后代命运的戏剧性的选择,带上他那像花一样美丽的穷女人,逃婚了。
老千户王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儿子的情感和行为已经给他的家族和声誉蒙上了灰尘,带来了耻辱。千户老爷震怒,大骂:
“这小子想辱没我的门庭,让草原上的人来讥笑我,简直是荒谬,做出这等无稽之谈的事来。”
对手下的人说:
“不惜一切代价,追回来!”
于是派家丁四处撒网,到处搜寻。千户少爷隐姓埋名,从此,“多坚”这个名字与他绝缘了,他决绝地与家决裂,也与这个名字决裂了,跑到西康的甘孜、德格一带过着乞讨流浪的生活。而千户王常为此事受到上流社会的讥讽、耻笑,一气之下,震怒的千户老爷,失去了情绪自控,不经过理智的判断作出了决定。他在佛前发誓,断绝父子关系,取消王位继承权,这一世永不相认,决定把王位传给那胆小无能的大少爷。顽固不化的个性,冷酷无情的心胸是这个地位显赫的千户王的做派。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往往从愤怒开始,以羞辱结束。
美丽的格桑梅朵也就是次成阿爸的母亲,生下次成父亲和他哥哥后,由于生活的艰辛和东躲西藏的流浪,促使她迅速枯萎了,生活的冷霜冰刀把她磨腐成半死不活的废人,不到三十岁、像花一样芬芳、像蝴蝶一样轻盈美丽的格桑梅朵凋零了,离开了深深迷恋她的人。
红军过草地时,次成父亲那年十七岁,刚好在甘孜行乞,好多苦出身的藏族人参加了红军,红军对穷人好,不扰民,给吃给穿。
父亲为了证实次成阿爸见过红军一事,就问:
“既然你见过红军,我问你,你知道红军中最高长官叫什么?”
“别的我不认识,但我知道一个长官叫朱德。前天我还听到西康千户王那边的人在郭麻头人家说起朱德与他们王是朋友,这不假。可那陆阙不像共产党。我隐约听到洛尕翻译的话里好像陆阙与郭麻头人是一条心,今天这流血冲突我觉得是他捣的鬼。”
父亲说:
“那四个共产党特派员中,这陆阙的确行踪诡秘,是不太对劲。”
次成父亲又说:“到这儿后,我们无财产又无生活依赖,投在了乃禾部落。乃禾头人看我们实在太穷,从没有上门催过税,我们也交不起,我父亲自从失去了美丽的格桑花,就像无魂的人,一蹶不振,曾经的锐气和果敢一点也没有了。也许他对逃婚之事追悔莫及,也许他在乎的是我阿妈的过世,我相信他是为阿妈的过早离世而变成这幅模样的。他也许是感到内疚,没有给他心爱的女人幸福的生活,没有守护好格桑梅朵花一样的美丽,反而让她饱经了流离生活的艰辛。不过我回想起来,还是佩服我的阿爸,他不能给心爱的人以富足的生活,却给了心爱的人一生坚如金石的情感世界,一个他们自由挥洒情感的天地。”
父亲为次成阿爸总结说:
“我想,到后来生活的窘迫也使他变得麻木,冷漠,懵懵懂懂,也许他活得很累,也许很轻松。逃难和躲藏,穷困和潦倒,狼奔豕突使他活得无奈,可是他随遇而安,随俗沉浮。少了繁文缛节的羁绊,不需要上流社会的虚伪,选择了一种无拘无束,可以放纵肉体和生命乃至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活法。”
次成阿爸接着说:
“他除了躲避爷爷派人找他以外,从不提及他的身世,直到临去世时才告诉我和哥哥零碎的事。小时候,只知道躲避人的追捕,而不知逃亡的真正原因。再艰难阿爸从没有走回头路的念头。两个觚角的牛,没有胜输,也没有结果。只是在僵持下消耗了双方的生命年华。他的傲气早被贫穷的生活磨蚀了,就像是脱毛的凤凰,但他的傲骨犹存,也认命了。直到去世,他的家仿佛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熟悉的倒是贫穷的生活。
父亲又说:
“我看你阿爸,是唱恒殊调的人,往往这种人一生过得很坎坷。可是我认为他的人生充满了智慧,常人不会理解的,也许他悟道了,他想过的生活就是真正无拘无束的生活,是个不简单的人,这是个奇人啊。”
次成阿爸接上话头继续讲:
“他去世后。胆大的哥哥去闯天下了,胆小的我,仍留在乃禾部落。20岁那年碰上了次成他阿妈,穷人也没有什么讲究,就过起了家庭生活,有了次成兄弟俩。哥哥在通天河一百户下当了百长,可从不与我们来往。也就是您还没到这儿来当老师的前几个月,一天,我们住的土窝子里,来了二十多个骑马的人,从穿戴上看便知是阿爸家乡的人,他们围住我们,但没有下马,也没有人跟我们说话,只是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就走了。
“后来,哥哥告诉我,自从阿爸逃婚后,奶奶埋怨爷爷在佛前起誓过重了,但千户王也是一言九鼎,如不遵守诺言,会遭到上流社会人们的耻笑。可见阿爸当时的行为使高高在上的爷爷蒙受了大辱。他的失望就是绝望,爷爷在世从来没有动摇过他在佛面前的誓言。他过世后,胆小的伯父继位了,可伯父无子嗣,重病缠身,奶奶下世时留有遗言,一定把出逃多年的儿子找回来。所以,寻找一直在延续,源于奶奶的坚持。可随着时光的流失,寻找增加了难度,派出去的人一拨又一拨,每次都无功返回。
“后来。病重的伯父孤注一掷,又派人查找,终于查到。当查找到当百长的哥哥处时,哥哥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赘婿在家,小女儿十三岁出家当尼姑了,万般无奈下哥哥才透露,还有我这么一个兄弟,那些人抱着极大的希望而来,当看到住在土窝里的我们,失望地走了。认为像我们这么穷的人,是千户王的后代。传出去千户王家的脸往哪儿搁,就来了个六亲不认。最后在盛产男孩的乃禾部落认长子为养子,作为千户王的继承人领走了。”
次成阿爸说到这里,眼里噙着泪水,叹了一口气:
“唉!嘉喇嘛,您是学识渊博的人,您说说,难道门第观念、贵贱等级意识就这么厉害,脸面和门面就这么重要,连亲生骨肉都不认,毕竟血浓于水,我看富人的心比石头还硬,比石头还冰。”
父亲说:
“缙绅豪门之辈的习性,极为虚伪,与虚伪沾上边,什么无情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次成阿爸摇摇头:
“我们苦了三代人了,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父亲宽慰说:
“你三代修的功德,肯定会恩泽后代,凡事都要看两面,我看王权很有出息,以后大有作为。就拿我来说,我是一心向佛的出家人,可郭麻百户逼迫我还俗,我不是有了诺布这个宝贝儿子吗?看不出来,你还是有显赫身世背景的人。这世道乱成一锅粥了,我们就像尘埃,起起落落。我们汉族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佛说修得千年同船渡,你我为邻,相互搀扶,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啊……”
33.根智活佛
第二天,陆阙和老巴吾领着几个郭麻的家丁到学校里,说是抓西康人的奸细来了。昨天晚上,郭麻的人发现那四个能逃脱的西康人,是因为有人提供了马匹,提供马的人就是学校马厩的马夫。
他们一行直奔马厩,清点战马,果然少了四匹马,巴吾和家丁冲上去捆了马夫,只见那个陆阙满脸横肉,一副凶相,中等个头,操一口北方口音,走上前去说:
“西康人和郭麻百户之间产生矛盾,都是你挑拨离间的,看昨天死了多少人。要不是你通风报信,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你这个特务,祸可闯大了。都说把你杀了,可我把你放了,共产党不随便杀人,是讲原则讲政策的。回去告诉西康王。这事共产党会管的,不要再来这儿闹事。”
又令巴吾:
“放人,让他走。”
当场释放了马夫。围观的学生们都说共产党办事公道,遇上马步芳的人,肯定会被砍头。可我心里暗暗地想:这陆阙,昨天还指挥郭麻的人打西康人,今天又做好人。他到底是哪边的人?对于八九岁的我,这可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根智活佛让这四个西康伤兵在寺院里养了三天伤后,派和尚把他们送至西康地界。刚把伤兵送走,郭麻百户就派人来抓根智活佛。根智活佛对郭麻的人说:
“我已算好了今天你们会来,做好了准备。”
果真。他的禅袋已经收拾好了。他背上禅袋,“走吧!”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郭麻的家丁远远地跟在后面,原因是根智活佛不但悍气十足,而且根智活佛是修佛深厚、扶弱惩恶、普度众生、受人尊敬有威望的活佛,他们不敢招惹,所以敬而远之。
根智活佛名气大,信徒多,供奉施舍的施主多。藏区的信徒们不远万里来敬拜,当年同切部落属地虽有寺庙,但梅拉太太在世时部落的大小佛事活动,都要请根智活佛去做法布道,可见梅拉太太对他的信奉和尊崇。
郭麻百户胆大妄为前来捉拿,下人们望着活佛生威,哪敢怠慢,只好远远地跟着。根智活佛踱着方步,坦然平静,就像是走在去朝圣的路上。
一到郭麻庄园,几个家丁上来,立即给根智活佛上了脚镣手铐,打入了地牢。
郭麻百户的儿子追到地牢,指着活佛的鼻子,骂道:
“你这个西康王的间谍,走狗,是吃里爬外的人,僧人不专心念佛,怎么跑出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活佛轻蔑地看了一眼小郭麻说:
“佛的旨意是慈悲为怀,我是有悲悯之心的僧人,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小郭麻懒得理论。毕竟活佛的高论与他的行为相悖。
小郭麻向家丁们交代:
“把脚镣手铐用上,锁好牢门,给他点苦头尝尝。”
但晚上老百户给儿子说:
“放了那个僧人,那张嘴像乌鸦,叫得人心烦,看样子有点法力,最好别招惹他,送过去几担茶叶,免得诅咒我们。现在好多事对我们郭麻家不利。”
深秋,郭麻老百户已走入了生命的秋天,该向这个他把持过、征战过、计谋过、摧残过、得意过、享受过的人世间谢幕了。弥留之际,儿子按他的嘱咐,请来了枕上指导上师——滑朵活佛为老郭麻超度。
滑朵活佛进了郭麻的卧室,郭麻像盼来了救世主似的,昏暗的眼光刹那间泛起了光芒,挣扎着要坐起来,可惜他已经没有支撑身体的力气了。滑朵活佛忙走上前示意他别起身。活佛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虚弱无助的人,曾经是得意之人,呼风唤雨过,癫狂厮杀过,飞扬跋扈为谁雄呢?最终还是落得空无。
弥留之际的老百户,枕着活佛的腿说:
“活佛救救我。”这“救”不是救现世的命,而是指死后在地狱里救救他,让他升天堂,下辈子转世为人。
滑朵活佛无奈地摇摇头说:
“晚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业力所致,不是佛不度你,不是佛无慈悲心,而是没有办法,度不了你那些年来与善背道而驰的行为,平时你听不进去我的劝告,只当耳旁风,这叫平时不做积德行善的事,临死抱佛脚,我救不了你。”
老百户又求:
“除了你没有一个活佛肯救我,我只有靠你了。”
面对这个垂死的人的哀求,慈悲的滑朵活佛只好闭眼点头,答应了乞求。
老郭麻死后的三七二十一天,滑朵活佛也在无病无疾的情况下圆寂了。
陆阙自从挑起械斗又嫁祸于马夫,这些事引起了另外三个共产党特派员的警觉,他们通电上级,回电说:现已查清陆阙的军统特务身份,不要打草惊蛇,以防狗急跳墙,等大部队到来再作处理。
老百户的丧事刚办完,传来了西康千户王派三千骑兵来征讨郭麻部落,并放出话来要踏平郭麻部落,为死去的一百多卫士报仇雪恨。参与械斗的部落头人和小郭麻头人不知如何应对,都来求昂旺活佛出面。为了减少伤亡和老百姓的安居生活,昂旺活佛利用他的宗教声望和政治影响,出面调解,还有其他活佛,也有根智活佛,他们把三千骑兵堵在了察无拉山口,共产党的特派员(另三个)也赶到察无拉,一再保证,公正解决此事。一场灾难就这样避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