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共留住了六天,就在辞行的上午,马专员和千户王派人,来请昂旺活佛,说是由二十位人员组成了请愿团,要到西宁去,向马步芳请愿。这一次由千户王亲自牵头。千户王一改以前的做派,看来他的隐忍回避到了极限,总算拍案而起,大家纷纷响应。
我和父亲先行一步,赶回去了。
35.请愿团
请愿团组成的原因是:年初,马步芳为了要加强防务,阻止共产党进入青海,在整个青海实行保甲制。
早在几年前,马步芳在东部农业区推行保甲政策,成效不错,加强了他的专制统治,尝到甜头的他也想在牧区实行独裁统治,随着局势的变化,他勒令马专员实施这项举措。所谓的保甲制就是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各户相互制约监督,若一户有错,整个十户连坐。马专员深知,在牧区实行此制度比登天还难,首先这里是牧区,牧户们逐水草而居,部落结构松散,平时游弋于山山水水之中,几千年来积淀的不受约束的禀性,能在短时间内适应?简直是天方夜谭。二者,户籍问题在部落制里是讳莫如深的,尤其是他们在征税问题上,花样别出心裁,部落深受其害。三者,各部落之间都有罅隙、摩擦,这保甲制不仅制造矛盾,而且激化矛盾,形成人人自危的氛围。其实就是在牧区实行恐怖政策。各部落极力抵制,马专员左右为难,感到阻力很大,一边是马步芳的强硬态度,一边是实际难度,于是,他怂恿鼓动百户们一起加以拒绝。百户们被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知道保甲制是酷政,所以,都愿意加入请愿团去西宁请求取消保甲制或缓办保甲制。
千户王召集各百户商议,他说:
“现在形势发展变化很快,听说马步芳与共产党打起来了,我们住在这闭塞的大山沟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大事,看到马步芳的人现在的老实样,世道是真又变化了。我们借此机会去看看,再不能像以前,一叶蔽目不知三秋,像只顾埋头吃草的牦牛。马步芳在我们这里,干尽了丧天害理事,我在这儿就不一一赘述了。哪个部落、百户不是捏着一把辛酸泪,哪个部落、百户不是受害者。现在,听说马步芳跟共产党打,马步芳的敌人,就不是我们的对立面,这是第一。第二,我们二十五部族人口下降,做百户的没有百户属民,马家几十年的杀戮抢劫,使十几个部落遭到灭顶之灾,大批牛羊被抢,元气大伤,到现在没有恢复过来,赋税和徭役年年增加,把百户变成了平民,平民变成了破落户,属民流离失所成了乞丐,向西康西藏逃亡,税收到了无法承受的极限。马步芳实行的安抚流亡部族的政策还没有让流亡部落安定下来,就开始了疯狂的征税。现在又要推行什么保甲制度,这不是牛头还没有煮熟,伸手就拽舌头吗?我们二十五部族再不采取一些应对措施,这马步芳胃口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毒,花样越来越多,我只希望大家抱成一团,胆子再小的人也会办大事。第三,马步芳被蒋介石任命为西北军政长官,我们以贺喜为名去请愿,按马专员的要求,各部落下去以后,尽快筹备贺礼,贺礼备齐了我们就出发。”
第七天,请愿团浩浩荡荡的上路了。贺礼有骏马一千匹,各种珍贵兽皮,什么豹皮、熊皮、猞猁皮、狐狸皮等五百张,还有各种珍贵药材,包括鹿茸、虫草、贝母、知母、麝香一类的,请愿团除了二十几个百户外,还有马专员和他的行政长官及三县的县长。
千户王身边还带着他的宠物——两只猞猁一同上路了。
请愿团行至日月山关卡时,才知道马步芳早跑了,西宁已经解放,请愿团驻足日月山,暂缓前行商量对策。狡猾的马专员此时心情很复杂,一面是马步芳弃他而去,他有怨言。一面他看到马步芳大势已去,认清形势向共产党投诚。于是,他召集大家开会,达成共识,立即向解放军致电,表示愿意接受共产党的领导。两天后收到嘉勉复电,他们趁热打铁,马上与驻西宁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取得了联系。大家一致通过,把千匹骏马献给解放军,请愿团更名为献马团。千户王亲自去西宁献马,并派人回来通报消息,前提是此消息只告知他们的驻军,让他们维护好社会秩序,对外界秘而不宣,以免引起骚乱。
解放军派代表到湟源来迎接献马团,一军首长晚上设宴招待了献马团,双方都以藏族的礼节互敬了哈达。
千户王手里提一个铁笼子对首长说:
“我是一个佛的信徒,从不杀生,这是我从猎人的枪口下救下的两条性命,豢养了三年,我走道哪儿,它们像我的影子跟到哪儿,现在我要把它们献给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
首长握着千户王的手调侃地说:
“那你就献错了,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是朱德总司令。”
“那么请您一定转交给朱德总司令,表达我们藏族对共产党的信任。”
千户王说着把笼子递到了首长手里,并诚恳邀请解放军早日进驻。
他对千户王说:
“非常感谢你们送来的千匹骏马,这些马适应高原气候,为我们进军西藏提供了军马。”
据说朱总司令接到这个礼物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这是什么动物?像猫比猫大,像豹又太小。身边的人告诉他,这动物叫猞猁。朱总司令把这两只稀罕物转交给了北京动物园。
献马团赶过去的马,还有那些珍贵的兽皮、药材,解放军采取了公平买卖,根据市场价格收购,付给了银元。献马团的成员从这件事上看到了希望,这与马步芳相比,简直是有天壤之别。马步芳是狮子大张口,是个无底洞,塞多少,他吃多少,他的欲壑藏区的人民从来没有填满过。那有给钱购买的习惯。这让献马团的所有成员对共产党有了别样的看法,他们受尽了马步芳强盗般的掳掠,对共产党这种公平对待的平等态度,如面春风,看到了另一种人群的不同,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里,献马团踏上了回归的路。
千户王这次没有回到他的属地,而是住进了他的行宫里。等待解放军的到来。
千户王的妻子很和善,她豢养了二十条小哈巴狗,纯白色,她的嗜好是天天施舍上门乞讨的乞丐,门上一有动静,这些哈巴狗叫个不停,跑得比主人快。上门的乞丐多了,这些哈巴狗来回穿梭在门道门外,只要门被打开,兴奋得它们一个个跑出来,叫成一片。我和次成常常被女主人从后门被领进行宫,拌糌粑吃,这糌粑可是可口,酥油加白糖再和上炒面,可谓是那个年代最好的点心了。
父亲这两天可是个香饽饽,忙得不可开交,被马专员、赵县长找去写标语,写了藏文标语写汉文标语,并翻译各种文字材料。
赵县长不无感慨地说:
“陈先生,如果不是您这样有学问的人在这里,真不知该怎么办?你确实怀抱荆山之玉,在这荒僻之地屈才了,现在全国解放了,像你这样学富五车的文人。可以走出大山,施展抱负,大展宏图了。”
父亲淡然地说:
“我是出家人,当初是为了能学到藏传佛教,才千里迢迢来到这儿的。后来发生的变故你也知道,我不再是出家人,可我还是以佛的信徒自居,对信仰矢志不渝,越是在困苦的环境里,越能修炼成我的功德,随遇而安,哪儿也不去。”
赵县长了解父亲的脾气,也不再劝说了,可他不断地摇头叹气。
“真可惜!真可惜!人才被埋没了。”
阿妈天天还是有新闻发布,听众只有我和父亲,忠实的听众只有我。父亲除了制止她少说以外,似乎心不在焉。
十月中旬,千户王、马专员及赵县长召集所有人,在广场开会,宣布了我们这儿要实行和平解放,明天解放军到达,全镇出动去迎接。沿路的居民家的墙上张贴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我们学校的墙上,专员公署处都张贴上了。
也是这天大家忙于开会之机,陆阕和一个团长带着国民党的文件和黄金、银圆逃亡西藏,郭麻百户知道陆阕的意图,还送了一些盘缠,而共产党的另外三个特派员一无所知,正在会场上忙碌。
第二天,学校派大同学到河畔去接解放军,原因是大同学都会说汉话,当通司去了。
万里晴空,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灼热的太阳夹着丝丝凉意,我们翘首以盼,等到中午,人群中出现了骚动,我和次成往前跑,看到了穿着黄军装、军帽上缀有红五星、排着整齐队伍的解放军走来了,以千户王为首的欢迎队伍走向前敬献上了哈达。
晚上,阿妈又开始了新闻发布,今晚的听众多了,次成一家也加入了。阿妈说:
“早知道,欢迎去时我该提壶茶去就对了,他们真可怜,渴了就从包里掏出小瓷缸子到沟里舀凉水喝。”
次成阿爸也插话说:
“我刚才从郭麻家里出来,看见解放军睡在专员公署门口,街道两旁,没有扰民,听说他们有很严格的纪律。没见吗,今天从那么远的地方走来,队伍整齐。当兵的穿戴整洁。而马步芳的兵每次到一过巴颜喀拉山就烧杀抢掠。”
“解放军的军医是几个女兵,下午背着药箱到老百姓家里看病问药,这真是菩萨兵。”这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次成阿妈说的。
王权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红五星给我们看,次成和我同时扑向王权跟前抢红五星,王权答应给我俩每人找一枚红五星,现在只是让我俩过把瘾。说是这是今天迎接解放军去时,一个连长送的。父亲今夜也加入了我们的话题,他说:
“解放军对老百姓一团和气,街上的乞丐都得到了解放军的救助,看来世道真要变了,听说共产党专为穷人打天下……”
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这一夜我梦见王权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给我和次成每人给了一枚红五星。
是啊,天亮了,马步芳的黑暗统治全被赶进了像今晚这样的黑夜,受苦受难的人们盼天亮,天终于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