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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油布(1)

雨是下着,下着。

又是霉天啦。雨挂到脑袋上面,雨挂到褂子上面。雨顺着头发往下掉,雨顺着脖子往下掉。褂子贴住了皮肉,头发贴住了脑门。

太阳从云里冒出来了,在淡淡的太阳光里边儿下着牛毛雨,不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像是屋檐那儿掉下来的。

拉着粗麻绳一步步的走,在后边儿是一辆塌车,塌上是大车木箱,大木箱上面盖了块油布。雨挂到油布上面,再挂到地上;大木箱是干的,大木箱里边儿的搪磁面盆什么就是浸透了雨水也不会霉烂的。

路上像铺了层油,滑极了。也没哼哼小曲儿的心思,只喘着气,拉着塌车,在给雨水冲洗着的皮肉上淌着。

汗是淌着,淌着。

车轮是转着,转着。

雨是下着,下着。

油布在雨里边,像给雨浸透了的皮肉似的发着光。看到那油布,大家心里边儿想起了从前的伙伴:

“阿川怎么还不回来上工哪?”

那么个瘦个子,又生得短,还像个孩子似的——这就是阿川。

黄脸蛋,瞧上去没点儿血色,也没胡髭,头发也很稀薄的,称一称怕只三斤重。一到冬天就伤风,成年的咳嗽,在做活的里边儿,像他那么的体格倒也少见的。

是去年,也是这时候儿。天也老不晴,就是半晚上也会滴滴沥沥的把人闹醒来。他早就伤了风,还得天天拉着塌车,淋着雨,从周家桥厂里拉到店里。在厂里,把大木箱搬到塌车上面,把那块油布蒙上了,他们四个人就三个人拉着粗麻绳,一个在后边儿推,往白利南路走去。一个厂里的小伙计穿了套鞋,把裤子卷到大腿那儿,长褂子也撩得高高的,挟着本出货簿,一只手拿着伞,跟在后边儿。

四面全是田野,雨像一重雾似的遮在那儿。前面是很长很长的柏油路,低的地方儿积满了水,高的地方儿积满了泥。滑得站不住脚,可是非站住不行,还得拉着七百多斤重的塌车往前捱。弯着腰拚了命,只听得铁轮子骨碌骨碌的跳着,从高的地方儿跳到低的地方儿,低的地方儿跳到高的地方儿。雨咚咚的流到沟里去。

一到兆丰公园那儿,就浑身湿透了。水从眉毛那儿挂下来,眼珠子也不容易睁开来啦。可是在油布底下的大木箱却干得起裂缝,像在那儿对他们说:“瞧瞧我的雨衣哪!”眼珠子闪着一种钝光。

他猛的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把鼻涎撂在地上,往褂上一抹手指道:“老子又受寒了!”说着就咳嗽起来啦,张大着嘴空咳,咳不出痰来。一边咳嗽,一边咕哝着。

牛毛雨,越下越密,密得不透风。水打嘴犄角儿那儿往嘴里淌。大家都咕哝着。

“妈的,老下雨,下雨天,还出货。”

“狗子生的才干。从没干干燥燥的过一天,老像掉在水里的狗子,狗子才干的勾当。”

“皮肉也会发霉了……”

越走越慢啦。尽骂,骂谁呢?算是骂老天,骂厂长。可是骂了没人应,多乏味。瞧瞧后边儿跟着的那小伙计,他故意不理。

妈妈的,跟着干吗?存心逗他,存心跟他斗嘴,存心把他出气。

过了一回儿,那小子果真发话啦:“快点儿走吧,出了货大家回去舒舒服服的洗个澡岂不好。”

“快点儿走!谁又坐着?瞧人挑担不费力,真是的。”

“谁又拉着你,不放你走?”

“我也是好心,省得大家牵在一块儿给厂长骂,讨没趣……”

“骂也由他,打也由他,不干你的事。拉得快也这么,拉得慢也这么。总得一步步走的,谁也没生了翅膀来着。咱们又不忙着赶去拍马?”

“什么拍马不拍马?讲得清楚点儿。谁拍马来着?”

“问你呀?谁拍马来着?谁说你拍马来着?”

“神气什么的,你也没比咱们强好多!”

这小子急了,大家合伙儿斗他一个吗。“何苦来?到我身上来出气!又不是我巴望天下雨的,又不是我要你们来出货的。原是为大家好,省得招厂长说话,说我们偷懒……”

阿川连忙忍住了咳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偷懒……!”这下就哼得又打起喷嚏来了。

“谁偷懒呀?偷懒!你来拉拉看!怪不得厂长老骂我们偷懒!

原来是你在里边儿搬弄。”

“谁呀?你说谁呀?大家都吃人家饭,谁也作不得主。你们也不用到我身上来出气,谁爱强尽管去跟厂长说去,叫他下雨天不准出货。”

阿川岔了出来道:“跟厂长说话去!咱们‘是’不配跟厂长说话,原不像人家‘配’拍马呀!”

“什么拍马不拍马?讲话别含糊。谁又拍马来着?谁说你拍马来着?”

就像刚才那么的再对骂了一遍儿,骂到这儿,又骂回去了,从头骂起来。又骂一遍。越骂越有劲,越骂车越轻——心里边也轻松了许多。阿川不做声,咳嗽着,冷不防的岔出来,刻薄那小子一句。一遍又一遍的斗着嘴,直斗到铺子门前。

把大木箱卸下车来,搬到铺子里边,解下脑袋上扎着的湿手巾,绞干了,擦了一把脸,站在屋角里,掏出口袋里的半撅烟来抽着,向伙计们要了杯热茶喝,等回单。望望天,雨不知多咱才肯停。店堂里暗得什么似的,阿川的脸瞧着多黄,不停的咳嗽。

大家故意逗他玩,说他这回伤了风准活不久了。他顶怕死,一伤风就心寒。大家这么说可把他的脸越加吓得难看了。回去时不说话,怔怔地走,猛狐丁的想起了便问人家:

“伤风不会死的吧?”

“那里不会死!害伤风的一年也不知道有多少咧。”

“这不是存心咒我吗?”

“谁咒你?是真的。不信,问人家。”

“你就不用吓我。”故意哼哼小曲儿,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其实心里边怕得厉害。回到厂里就洗澡,吃晚饭的时候儿喝一杯白干,去躺在床上,蒙着被窝等出汗。到半晚上咳醒了,咳了半天,咳出一口痰来,嗓子那儿又甜又腥的。划了根火柴,往地上一照,痰里边好像有一丝红。仔细的一瞧,天保佑,还好,没带红。拉了半辈子车,做了半辈子光棍,就死了,真是太苦咧!真不愿意死呵!

天刚亮,他又咳醒了。

“真要死呢。”

再也睡不着啦,干咕着眼发怔。外面不像在下雨。他高兴起来了。竖起身子来望了望窗外。天上有点儿红云,西边的天还低得碰屋顶。刮一阵风把那些乌云刮跑了吧!今儿再也淋不得雨了。

一上午,天不刮风,也不下雨。热得想冒汗,汗却给闷住了冒不出来。他拉了半天塌车,拉出了一身汗,伤风倒好了,可是还不敢大意,还穿着件单褂子,扣子也不敢解。大家都光了上半身,尽抹汗,一边拉一边笑他:

“阿川鼻子通了!”

阿川也有这么一天通了鼻子的,嘻!自家儿也高兴,伤风真的好呢。害伤风也许会害死人的。

“阿川,把油布蒙着脑袋吧,留心受了寒——说着玩儿的呢!”

“呸!我那里就这不中用了?”

“听哪,阿川不怕伤风啦!”

大家笑开了。

“不是的。我是说今儿不下雨,用不着它。”

“就是下雨,你也没福用它吧!”

“嘻!”他只能笑。

吃了中饭,街上轻轻地刮着风,尘土迷眼。天气也凉爽了许多。天上的云慢慢儿的跑开啦,跑得满天都是。刚把货物装好,用绳子扎住了,一滴雨掉在他下嘴唇上面。给吓了一跳,嚷:

“又下雨了!”

大家抬起脑袋来看,天真阴沉。有人把胳膊伸在外边,看有没有雨掉在上面。

“没下。”

“像要下雨的模样儿。”

走了没多远,柏油路上面显出一点点的斑疤来啦;前面的云像浮在地上,汽车就像打云里边飞出来的。一会儿,街旁树上的叶子也响起来啦,再一会儿,大家的脸上也滴倒了。

“真的下雨了。”

“妈的又下雨!真别扭,索性下一阵大的也罢,偏那么不痛不痒的下一阵,冒了冒太阳,再下一阵。”

“把油布盖起来吧。”

“盖了干吗?搪磁又不会霉坏了的,人还没雨衣穿呢,大木箱倒穿起雨衣来了!”他把油布抖开了,蒙在大木箱上,雨掉在上面淅淅地。

“你想穿雨衣吗?”

“可不是,可真想呢!”

那小伙计的雨伞唿的撑开了,往前斜着点儿,遮住了自家儿的眉毛,雨珠儿还尽往他身上飘。雨跟着风迎面扑来,阿川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说到雨衣,有块油布蒙着也强得多了。”

拉到铺子那儿,他摸着那块油布,油布没油纸滑,可是真不错,挺厚的,一滴水也没漏到木箱里边。又说了句:“可不是,可真想呢!”却觉得鼻子又塞住啦。

下了一整天雨,一阵大,一阵小,没结没完的,真累赘。他一个心儿的巴望晴,真的晴了,没隔上多久,天上一阵黑,又下起来啦。伤风是伤定了。上床时雨才停了下来,熄了灯,翻了几个身,挪挪腿刚想睡,却见月光直照进来,照到枕头那儿,一颗大星星贴在对面屋顶上的天空上面。他可真高兴,瞧了一会儿,星越来越多了,这儿那儿全有,月亮旁边还有堆黑云——不相干,明儿管天晴。这一乐,乐得他好容易才睡着。

第二天起来,眼前一亮,向晴的蓝天哪!他咧着嘴笑了,喝了声采:“好哇!”

“好小子,乐得那个模样儿!”

“哈哈!”他跳了出去,又跳进来。

“别高兴,今儿要下大雨呢。”

“放你娘的臭屁!”又跳出去,刚跳到外面,脑袋上面轰的一声儿,就像天裂了开来似的,吓得他站住了,作不得声。一阵云影飞快地从地上扫过去,接着一阵风往门里刮,刮得他的褂子全飘了起来。妈妈的,打雷了吗?抬起脑袋来望天,果真那边儿起了黑云,像有辆大卡车在天上驶似的,又是一阵闷雷,不十分响,在云里边滚了过去,隆隆地,振的人心跳,他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瞧那黑云慢慢儿的厚了起来,多了起来,也不知道是那来的。尽打雷。

跑到屋子里,屋子里边够暗的,像傍晚儿。天一阵阵的暗下来,到吃早饭的时候儿,天翻地覆的一声雷,就像连地面也要翻了过来似的。他刚在那儿咕哝着:“不知道是准坏了良心,天雷打呢。”就哗哗的,一颗颗帽结子那么大的粗雨点掉下来啦。眼前顿时扯起了一道帘子,屋子什么的顿时隐到雨里边,瞧不清楚了。

大家都望着天发愁。那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可是今儿要出的货又分外的多,再不动手怕搬不完。

雨不像会小下来的样子。屋檐那儿水像瀑布那么的往下挂,水溜里的水越流越急了,阴沟那儿已积了些水,雨掉在上面显着一个个的水钉。

猛的电光一闪,黑云像往外散了一散,接着便是一阵雷,大的小的一起轰,越轰越远,雨越加急了,雨点越加粗了。阿川不由眉尖打上了疙瘩,太息了一下。对面那押车的小子,撑了雨伞急急地走来,向他们招手,也听不清他在那儿嚷什么。他走进了屋,把雨伞往地上一放,一面拿手帕抹脸,一面说道:“怎么不来呀?叫人家冒大雨跟得来,瞧,裤全湿了。”

“这么大的雨怎么能出货呢!”

“再不动身,今儿赶不及运完了。”

“赶不及也只得赶不及了。就是赶完了,咱们也没好处。”

“是厂长说的,今儿非得赶完不行。”

“厂长!又是厂长!成天的拿厂长来压人!他要赶,叫他自家儿去拉!究竟也是人,这么大的雨谁也不能赶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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