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伙说：“干掉金条，银条也不能留，你看他那天说的啥，卸磨杀驴，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六六说：“他不知道，跑不了的是他。”
高山眼让我化装成女的，跟踪小炉匠，别让他节外生枝。我说：“现在你最大的威胁是六六，小炉匠根本不值一提，你如果出事，肯定出在六六身上。”高山眼说：“我总得有事做，我这叫排遣，要不度日如年，睡不成一个囫囵觉。”
高山眼这一阵确实在排遣，首先他不要淫妇小乔了，那天他大耳刮子左右开弓抽小乔，然后一脚踢在她屁股上，让她滚，还派银条从眼镜大哥那里雇了50个黑社会打手，声势浩大地沿途追杀。最后走投无路的小乔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他面前，赔偿了一万块钱作为他的耽误睡觉费。高山眼说了，因为小乔，耽误了他跟多少女人睡觉。
然后他又找了五六十个小姐做相好，让她们争风吃醋到白热化，喊来自己老公或者相好互相斗殴，都市村庄频起烽烟，社会治安一度恶化。高山眼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人一语定乾坤。
前几天，高山眼又想消遣，说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我想排遣江湖好汉。
于是我想到了那个饭店，那个江湖好汉云集的饭店。这个饭店我前面提到过，我和郭二黑吃饭，那天晚上没进去。
于是我就领高山眼去了。我对高山眼说，那家饭店江湖上称聚义堂，每天晚上一桌一桌坐的都是各路豪杰，十几个人点4盘凉菜，吃完后饿得双眼发绿，都坐那里看门口，盼星星盼月亮，单等那自投罗网人。我告诉高山眼，说白了，他们等的就是像我这种不跟他们混了，但过去有交情，手头有俩酒钱的人。我要一进去，他们热火朝天招呼，喊我坐一起喝酒吃菜，可哪里还有酒菜，我就得给他们买了，于是他们这天晚上吃得很饱，这一天没有白过。
高山眼说，那要是等不到呢？我说等不到是常有的事，多少好汉，在那里等着等着就饿死了。高山眼说，夸张了，不过有那么多这样的好汉，确实是排遣的好去处。
高山眼提了两瓶茅台，穿着质地精良的西装，跟我走进了饭店。
我听到饭店里此起彼伏的咕噜声，那么多人饿着，有这种咕噜声很正常。然后我又听到咕咚咕咚的喝水声，此时没有一个人喝水，谁还顾得喝水，看见我俩，眼珠子都快夺眶而出了。
那咕咚咕咚的声音，我知道，是咽口水，有一个咽得比较多，还打了个饱嗝。
一二十张桌子上的好汉，齐刷刷站了起来。我想，要让他们火拼，就这么简单。确实有火拼的味道了，此刻狼多肉少，何况有百年不遇的茅台，立刻就剑拔弩张了。
一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大哥，走出来对大家团团一鞠躬，朗声说：“诸位道上同人，不管如何，我们是多少年风风雨雨过来了，要我说，为今天这事撕破脸皮火拼，值得不值得？绝对值得！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大家都辛辛苦苦等这么久了，岂能白等？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咱们一个个都是义字当头，豪气冲天，现在却突然为五斗米折腰，火拼了，让世人哂笑。要真这么做了，岂不是把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一个好汉朝怀里摸着刀，对江湖大哥说：“你啰唆半天，到底是啥意思？”
江湖大哥说：“我意思很明显，和为贵。”
这个把刀抽出来了，“你吃根灯草，说得轻巧！”
江湖大哥说：“自从咱们在这聚义堂聚义，一个个都是惺惺相惜，都是为个吃喝，哪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演变成今日剑拔弩张，是因为咱们从头就犯了一个错误。”
许多人都不耐烦了，说：“要打就打，啰唆个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湖大哥边向众人摆手边说：“静一下静一下，你们听我说完。我说是咱们从头就犯了个错误，我还没说完，你们就嚷嚷，你们能不能让我说完？”
拔刀那个说：“长话短说，饿成啥了？谁还有力气？”
江湖大哥说：“我找出症结，今天就化干戈为玉帛。”
几个高喊：“快说快说！”
江湖大哥说：“我说咱们从头就犯了错误，犯了啥错误？你们也都动动脑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在这个狡猾的社会已经行不通了。你们想想，咱们当初，要是按先来后到，都发上顺序号，哪还有今日之争？排上谁是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别人喊：“你个狗娘养的，现在说这些不是晚了？”
江湖大哥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你们骂我狗娘养的，我很生气，我混江湖混得胡子都白了，却被你们这样骂，你们还有良心没了？你们要有良心，今天就拍着良心说一说，今天晚上第一个到的，是不是我们这一桌？”
拔刀那个大怒，“你说第一桌是你就是你啦？弟兄们，跟他拼了！”
江湖大哥说：“这样吧，咱们每桌派一个代表。”
有人说：“你又想干啥？”
江湖大哥说：“每桌一个代表，组成代表团，去各桌检查，检查盘子，看谁的盘子里菜汁已经干透了，说明他就是第一个到的。”
我说：“我同意。”
高山眼高兴得合不拢嘴，说：“我也同意。”
江湖大哥说：“看见没，东家都发话了，谁还有不同意见？”
于是每桌派一个代表，一二十人组成了代表团，一桌一桌检查。我和高山眼也是代表团成员，微笑着跟着他们。结果检查到最后，江湖大哥那一桌，不但盘子干得快裂纹了，而且明显被多人端起来舔过，比洗的都干净。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江湖大哥那桌，是第一个检查的，所以不存在趁着检查别人，他们这桌赶快再干一阵子的可能。
于是高山眼我俩坐在了江湖大哥那一桌上。
其他桌的人让有手机的人看时间，一看深夜了，不会再有人来了，说声苦哇，一个个饿得前心贴后背，摇摇摆摆朝外走去。许多人有自行车，条件好点的有电动车，还有那条件最不好的，饿了那么久，还得走路回家。有的一想不划算，走回去会耗尽最后一点卡路里，干脆就沿街睡了。老百姓以为沿街睡的都是流浪汉，其实里面有许多好汉。
高山眼这天晚上可高兴坏啦，抛去了一切烦恼。他出手阔绰，拍在桌子上2000块钱，让饭店老板使劲做。这饭店都是家常菜，卖两天才会有那么多营业额，老板抓起2000块钱，说你们这桌要做成山。
江湖大哥他们这桌好汉，本来有10个人，鉴定结果一出来，当场叛变过来三十多个。江湖大哥把真心叛变的留下来8个，其余都赶走了。
大家坐一圈，人挤人。
高山眼拍出那2000块钱时，许多好汉好几年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了，有两个怕心脏病突发，赶紧掏出速效救心丸来吃。
高山眼说：“诸位道上同人，今天咱们茅台喝够，我一会儿再出去买！”
好汉们激动地一个劲儿点头，好几个都把头点到了桌沿上，抬起头来，五六个大包。
高山眼说：“但是我有个条件。”
一个好汉激动得语无伦次：“主子，你只管说，100个俺也答应！”
高山眼说：“今天你们要说实话，不说实话的，这茅台喝不成。”
大家都说：“俺今天绝对说实话，又不是在派出所。”
高山眼说：“你们混江湖混了几十年，喝过茅台的举手。”
有两个犹豫着举起手来。
高山眼说：“这两个没说实话，赶紧滚，不滚我不让老板上菜了，我俩走人！”
于是站起来五六个人，连打带骂把这两个赶走了。
重新落座，高山眼说：“还有谁喝过茅台？”
众人都说：“真没喝过，打死也没喝过，去派出所也不会承认啊，要能喝上茅台，谁还混江湖？”
高山眼问江湖大哥：“你是大哥，你说实话，你喝过没？”
江湖大哥说：“你逼我也没用，不吃辣椒，心不发烧。”
高山眼说：“可怜啊，为你们流一脸同情泪。江湖人太苦了，你们今天诉诉苦吧，我要是听得动情，以后天天请你们。”
于是大家纷纷诉起苦来，一个说：“冬天没袜子穿，那脚脖冻得，都是口子。”
一个说：“好容易娶个媳妇，又怀上了别人孩子。”
一个说：“地无一垄，房无一间，逢上下雨，谁有过伞。”
一个说：“偷了几十年，偷的钱还没罚的钱多。”
一个说：“挨的打比打的人多。”
一个说：“孩子10岁了，没吃过肯德基。”
一个说：“百姓过年，江湖过关。”
一个说：“有一次我7天没饭吃，饿昏街头，谁管我了？后来一个好心要饭的，塞我嘴里一块馍，起死回生。”
一个说：“我能活到今天，喝上茅台，这一辈子没白活了。”
高山眼哈哈大笑，说：“你们还原了一个真实的江湖，我非常感动，喝，一口一杯，谁不一口一杯我打谁！哎，你咋回事，你没喝完，你敢挂杯？你胳膊上刺条龙就敢不喝完？他们谁没刺？他们咋都喝完了？想让我打死你不是？”
这一个说：“老大，我喝完了，那是淌进去的口水哇。”
好比癌症患者，要游遍那名山大川，高山眼要找高兴。看着他印堂一天比一天暗，我只好满足他临死前的任何要求，去跟踪小炉匠。
我当然没化装成女的，小炉匠那么流氓，看见一个女的一直意意思思地在他身前身后出没，免不了要起邪念。小炉匠混到这个地步，任何女的都会让他起邪念的。他要是按着我实施强奸，你说我是打他还是不打？
于是我化装成了一条江湖好汉，去一家炸油条的饭店偷了套西装。那西装看不出颜色来，我拧了一把，拧出了半瓶油。我穿了这套西装，背了个布兜，里面放上早已风干的馍块，不时拿出一块吃。于是别人一看我就是四海为家，流窜作案好多年了。
这天我跟着小炉匠，拿出一块干馍，咯嘣咯嘣地吃。我脸上抹了煤灰，往常衣冠楚楚的我抹了煤灰，小炉匠是怎么也认不出我来了。
不过小炉匠觉得我很像我，他突然跟我攀谈，他说：“好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孬孙。”当然他吐字不清，他说的认识是认四。
我说：“你要这样说，就是侮辱我，咱俩找块空地，大战三百回合。”
小炉匠听了，眼睛一亮一亮的，说：“我混江湖混了几十年，像你这样历尽苦难痴心不改依然敢于怒发冲冠的好汉，凤毛麟角。”
我说：“士可杀不可辱，讲理讲在刀尖上，有怒不在年高。”
小炉匠说：“果然是条好汉。兄弟，我混江湖混得头发都白完了，茫茫人海，好汉难求。”
我说：“要是没事我去捡东西吃了，没工夫和你聒噪。”
小炉匠说：“今天天降好汉于我，怎能让你擦肩而过？”
我说：“你想怎么着吧？”
小炉匠说：“我请你吃饭。”
我跟着小炉匠走了二十多里，从早晨走到正午，来到了铜庄。路上他又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孬孙。我说你光说人家孬孙，那你给我讲讲，人家为啥孬孙？小炉匠就给我讲，那个孬孙过去也算条好汉，刀捅李土匪，十面埋伏武三儿，也没人招安，只好重新去做老百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说你还没说人家咋孬孙。小炉匠说，咋孬孙？前一时他给我介绍个活，说好一万五，最后给一万。你说说，现在多少人为10块钱都敢拼命，你说说，一万四啥概念。我说我知道了，你不远万里请我吃饭，是想让我打他。小炉匠说，果然心有灵犀，不过不是打他，是打一个老板。我说咋打你说吧，滴水之恩，泉涌相报。小炉匠说，待咱酒足饭饱再说。
铜庄正当中有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有4家卖油条的，西北角那家是最小的铺子，巴掌大，屋里只能放一张小桌。我一看那老板，跟我一样，一身油西装。
小炉匠对老板哈哈大笑，“钱币，来给你捧场了。”
钱币一边抠鼻屎一边炸油条，透过油烟看了半天，“原来是你。”
小炉匠说：“我俩走了二十多里，特意赶来照顾你生意。”
钱币说：“吃个油条走二十多里！”
小炉匠说：“有包间没？”
钱币说：“你是不是消遣我？”
小炉匠说：“哈哈，我搞混了，我认识的饭店老板太多了。今天就不讲究一次，在你这儿吃啦。”
钱币按照小炉匠吩咐，给我们做了黄瓜炒油条、变蛋拌油条，后来还居然上了一盘颜色可疑的肉。那盘肉我没吃，我用筷子在里面找出一条尾巴，很小的尾巴，我没敢断定是不是老鼠尾巴，我没有声张，悄悄把那尾巴扔了。
我和小炉匠坐在路边，喝一瓶钱币去附近小卖部打来的零酒。小炉匠偷偷跟钱币说话，结果是顺风，都被我听见了。
小炉匠说：“都是闯江湖的，都有个面子，你今天就给我个面子，一会儿吃完，你死活不收钱，让我们走。然后我再拐回来，我就说手机忘这儿了，拐回来时，我双倍给钱。”
钱币说：“好汉多出市井，看得出来，那货过去也炸过油条。”
小炉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和小炉匠碰杯，那酒难以下咽。于是每次碰杯，我都朝路上一指，快看快看，可好看。小炉匠喜欢看女的，聚精会神，这时候我就把酒倒了。我说这肉太好吃啦。小炉匠就大口吃肉，看他狼吞虎咽，我又把尾巴给放进去了。
小炉匠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你还有撒（啥）说的？”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瞪眼看他。
小炉匠说：“你还有撒（啥）说的？”
我说：“我没啥说的。”
小炉匠说：“你没啥说的咱就开始，你漫天要价，我就地还钱。”
我说：“我凭啥漫天要价？”
小炉匠说：“让你打一个老板，你忘了？”
我说：“你空混江湖这么多年，连个打手也找不来了？”
小炉匠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也知道，现在的江湖上，都四（是）找打人的人，哪还有打人的人。”
我说：“你说的也是太绝对了，你是没钱。”
小炉匠说：“一针见血。不过你说吧，江湖上如今还有几个有钱的？又有几个愿意掏钱的？像你这样不为名不为利的人，简直四（是）硕果仅存。我也四（是）。”
我说：“那你说咋打吧。”
小炉匠这时候把尾巴吃了，吐出一截骨头，拿手里看了看，把头凑我跟前，小声说：“江湖上现在讲究打得好不如打得巧，啥叫打得巧？就是把握得好，打到最后，他一鉴定，还构不成轻伤，如此一来，他奈我何？唉，现在的江湖，一个比一个穷，谁还打得起啊，四两拨千斤才是上策。”
我说：“那好，那你说价钱吧，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小炉匠说：“咱按规矩来，黑社会出场费，过去100，现在再高也高不过200，他敢再要高，人家恼了，反过来打他，撵得满街跑。咱取个中间数，给你150，这顿饭80，刨掉后还有70，70块钱一口价，你要说不中，你把饭钱结了。”
我说：“我没有钱。”
小炉匠说：“那你眼前，只有一条路了。”
我说：“那好，你给钱吧。”
小炉匠说：“你懂规矩不懂了？事成后给钱，事成后也不是马上给钱，还要等他鉴定结果出来，要是轻伤以上，谁还给你钱，你把我害死了。”
我说：“那总得有个凭证。”
小炉匠说：“可以给你打个欠条。”
钱币拿来一张油乎乎的报纸，小炉匠撕下一个角，用圆珠笔在上面写上：兹有一笔买卖，事成后，本人愿付酬金70元整，并写了大小写。他写落款时候，犹豫着，然后问我，你识字不识字？我说不识字，从小家里穷，没上过一天学，要不谁还混江湖。他笑了，落款：铜庄钱币，又把酬金改成一万。我说事成后咋找你？他说，哈哈，你找这个老板，找到他就找到了我。
我说我去解手，站在屋后哗哗地尿，拿出电话，拨通了高山眼。
我们又喝了一会儿，小炉匠喝得有些高。小炉匠说：“那个老板的电话我给你，你想法把他约出来，你装成一个女的声音，老板没有不色的，你一说我酥了，真的酥了，老板就想酥了，马上就要去照你。要不你现在约吧，约一个地方，我藏在附近，看你暴打西门庆。”
我说慌啥慌，好事多磨。他说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你早打早开脱。我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装女的声音，咋说不得酝酿酝酿，不酝酿不像。他说要不咱走吧，边走边酝酿。我说不走不走，天天都是走，这江湖哪一天是个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他站起来拉着我就走，说走走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看见钱币有些慌，搓着手目送我们，然后喊一声：“兄弟，别忘了咱们当初的约定。”
小炉匠说：“你放心，我绝不食言。”
来到铜庄后面一条小街，小炉匠回头望去，没有异常，拉起我猛跑起来。我边跑边问，为啥跑？小炉匠说，混江湖的，说跑就跑，哪还有为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前面看见一条铁轨，几棵大树，我俩一屁股坐那里，呼哧呼哧喘气。
这时候电话响了，我站起来走到一边，是高山眼。高山眼说，我到铜庄十字路口了，看见了4家卖油条的，没有看见你们。我说，往南五六里，有条铁轨，我们就在那里。
小炉匠问我：“你还有电话？”
我说：“废话，混江湖的，天天起早摸黑，走路低着头，再捡不来个电话？”
小炉匠说：“谁来？”
我说：“混江湖的，不该问的，问也是白问。”
小炉匠说：“歇一会儿，你给老板打电话。”
话音刚落，他电话响了，他说说曹操曹操到，顿时谦卑起来，“呀呀呀，异域高人，你咋有空来电话啦？你放心，一切按计划行四（事），他们每天都说杀金条，说得久了，按捺不住，自己都想亲自动手了……啊？我在哪儿？我在桑（上）海，金条一个仇人想打退堂鼓，逃到了桑（上）海，我岂能让他逃跑，自费抓捕……我放屁？我就在铁路边？……啊？我还雇打手打你？……
“我的爷，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永远逃不出你的掌心……我的爷，你在我身上那里装了监听器呀？啊啊，还有全球定位系统……啊啊，我的爷，我以后再敢有二心，五马分尸……”
一晃天就热了。
过去江湖人对天热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不会偷的江湖人，天一热，亮出各路文身，便如盔甲一样，平添了一层杀气。我认识一个江湖人，也是所谓的“黄埔一期”，参加了十面埋伏，武三儿被楚学军和小超枪击而死，这个江湖人就进去了。进去的不是地方，那个号里都是武三儿团伙，人家也不打他，就拿墨汁和针给他文身。人家说，马上天热了，是骡子是马都要拉出来遛了。人家给他左右胳膊文对联，胸口文横批，左胳膊是：张手就打，右胳膊是：抬腿就操，横批是两个字：野兽。文的是那种很大的空心字，很醒目。这个江湖人，从此便忧夏天。贼也忧夏天，好像水退尽，露出了河床，贼的文身无从遮掩，老百姓眼睛雪亮，一看就是贼。可那时候的贼，没有戒训，一茬一茬的，继续文出来。
如今又有不同，如今我去游泳，游泳池里，常见那慈眉善目青年文出一身威武图案，很不协调。
我曾经想过一个问题，过去的江湖，为什么会有许多江湖人被品行端正的姑娘暗恋？那暗恋是能看出来的，从眼睛里能看出来。倒是江湖人对品行端正的姑娘不敢有非分之想，以为不是自己的菜。我努力地思索，于是我发现，过去的人民都是一张张老实蛋的脸，没有个性，没有脾气，而人民的穿着，更是没有个性，没有脾气，于是江湖人一出现，那样的跋扈，那样的与众不同，多愁善感的姑娘，一下就心猿意马。
这天一热，人们就穿了短袖。如今的天气，长袖衬衫基本被淘汰。人们穿短袖，江湖人不能因为自己是江湖人还穿棉袄，衬得自己比较有钱，比别人穿得多。江湖人也得穿短袖，于是一大批假耐克、假阿迪出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江湖人这样说，真江湖穿假货，假江湖穿真货，是不是真江湖，一看是不是假衣裳就明白。
上了年纪的江湖人都比较收敛，吃尽苦中苦方做收敛人。他们不像过去，马路牙子蹲一排，趾高气扬。他们如今都坐板凳，抽烟喝茶，讲究一点的，还穿个假布鞋，套个假袜子。
有的还提了条假腿。他们用沧桑的目光，看那来往车辆。可惜车辆没假，否则江湖人人有车开。当然他们还看女人，肆无忌惮地看，他们心里清楚，这是看一眼少一眼的岁月。
有谁掉了钱，他们一群就走过去，用脚踩住。人家转身来找，看不见钱，只看见一双双塑料拖鞋，上面都印着阿迪，一个个黑漆漆的脚趾头在激动着。最激动那一个，下面应该是钱，可是人家看不出来哪个最激动，都以为踩着钱，都激动。问题是那钱被风刮起，飘了一圈，大家都以为自己踩到了，他们的眼光已经不逼真了。江湖人是用眼用得最多的人，虽然不戴眼镜，但磨损得最厉害。眼镜那么贵，江湖人谁买得起。
于是众人都心里哈哈笑起来，今天晚上可有烧鸡吃啦，说不定还余出20块钱，步行30里，走到天黑，来到那一个众所周知的村庄，享受一次大众套餐。所谓“大众套餐”，就是谁都能消费得起的暗娼。说是谁都能消费得起，可江湖好汉们，不捡钱哪里消费得起。没有20块，撂不倒那英雄汉。
六六说，混了数十年，江湖好汉们，十停已去了五停。五停里面，四点九停，都穿假耐克。六六说，你要是不熟悉，他们会抹一把嘴告诉你，日他姐，刚喝过茅台，嘴上可黏。他们看你没喝过茅台模样，还会告诉你，你不知道咧，打开茅台，拧几圈？多一圈不是茅台，少一圈也不是茅台。江湖人都知道，茅台是酱香型，江湖人该知道的都知道。江湖人都说，酱香型最降不住，每天一喝都头晕，但没办法，不喝茅台喝啥，死要面子活受罪。
上了年纪的江湖人，最认有官衔的，要是有幸被有官衔的安排吃顿饭，一个个俯首帖耳，马上就做了皇帝的大臣。有官衔的喜欢讲笑话，他们齐声哈哈大笑，当然不能豪迈地笑，怎么看怎么也是俘虏的那种笑。有官衔的后来发现，不是笑话的笑话，他们也笑得前仰后合，不由得感叹，江湖好汉太听话了，要是我手下都是这样，何愁工作搞不好。
这一天，一群江湖好汉穿着短袖、短裤、拖鞋，坐在路边的一个小桌子旁，等熟人路过发烟。桌子上是颜色可疑的浓茶，一个摔出了许多坑的铝壶，茶杯高低不等。好汉们烟瘾上来了，一个个打着哈欠，抠着黄豆大的眼屎。
有时候一天也等不到一个发烟的，他们就开始骂熟人，凡是想到的熟人，都被他们骂遍了，骂完了熟人，就开始骂亲戚，说见过抠的，但没见过这么抠的，为了躲发烟，不从这条路上走了。
他们骂的这些熟人，都不是江湖人，至少现在不是江湖人，要是江湖人，早坐一堆等发烟了。
这二三十个江湖好汉，各自心怀鬼胎。你想想，就是来个熟人，就是他有整包烟，也不够发。于是机灵的都朝前坐。后面的一看，这不是吃亏了，又坐到他们前面，如此三番五次，这一堆人挪出了十几米，桌子在那边了。虽然口也渴，想去喝茶，可又怕喝茶的当口熟人却来了，错失良机。于是他们受着双重的煎熬，一是口渴，二是烟瘾。
有几次他们看花了眼，我说过，江湖人眼睛磨损得最厉害，他们以为远远走来的是熟人，怕不够分，机灵的就说，散散步散散步，老坐着僵化了，就上前去迎。哪知道其他的也不傻，也说僵化了僵化了，也去迎。
他们迎熟人有技巧，不能直接要烟，要这样江湖的尊严哪去了。他们来到熟人面前，自己先掏烟，当然是掏不出来，他们嘴上说，呵呵，抽烟抽烟，我的烟不好，你也知道，我是混江湖的，不过不好也是个情谊，烟酒不分家，不过我实在不好意思掏出来，哎呀，你看你，你先掏出来了，既然你先掏出来了，不抽你的就是不给你面子。
熟人不能只让一个人，人家全体都在掏烟，这是多大的面子，你走在街上，二三十个一起来给你掏烟，这是多大的面子。有的熟人，为了拾面子，领着自己的朋友故意绕大圈，路过江湖好汉聚集地，呼啦啦，都来让烟，还都穿着耐克、阿迪，熟人无比风光。
后来传开了，许多人都这样来拾面子。有的熟人往常怕他们，这时候不怕，干脆再买两盒烟，好骂他们骂个过瘾。路人都在看，他指着这群江湖好汉就骂，看你们一个个那熊样，路人怕你们，我可不怕，我说打你们，一二三的事。当然他骂的时候两盒烟不能给他们，要是给完了再骂，这群好汉，翻脸不认人，打他也是一二三的事。
刚才说了，好汉们眼睛磨损得厉害，走眼的时候多。一群人迎上去，见了生人也掏烟。生人看他们一个个不是善类，以为是连环计，拔腿就跑。好汉们还没看清是生人，好容易逮一个，哪能就这么让他跑了，一拥而上，围追堵截，嘴里还喊，你他妈也太抠了，抠得连熟人都不敢见了，你跑吧，跑到天边也得把你撵上。
最后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回来，懊悔地连连跺脚，谁敢说这一段空白，没有好几个熟人溜过去了？
他们抽百家烟，有时候就抽到了好烟。有时候百年不遇碰上了中华烟，得到的人都跑了。其他人在后面追，嘴里喊，给吸一口！能让你吸一口不能，跑的人加足马力，终于摆脱了追兵，跑回家，把窗户关严，不能让烟味跑了，于是就吸，躺那里吸，基本都是咽肚，有那不小心跑出来的，得意的时候难免会不小心，就蹦起来用嘴逮，那烟雾，基本上都能逮完。
也有为逮一口烟，情急中上桌子上蹦，跌下来磕破脸的。逮不完也没事，窗户都关严了，消失也消失在自家墙壁上。
这一天好汉们等啊等，饭都忘了吃，也不是忘了吃，是没吃的。好汉们有时候饿急了，径直去饭店，往一桌人面前一坐，说抱歉抱歉，来晚了，我自罚三杯，自罚三杯还不算诚意，我再自罚三盘菜。人家面面相觑，云里雾里时，好汉已经风卷残云吃饱了，一抹嘴说解个手，马上来，起身就没影了。再不就是去我前面说过的那家中档饭店，翘首而望。红尘一骑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好汉们等啊等，远远地看见，依稀模糊地看见六六和一个伙伴面无表情地走来。有人说，像是六六。有人说，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却来了。六六对他们，一贯是横眉冷对。
有人说，他其实现在混得也不咋样，五十步笑百步。有人说不过一温饱型。有人说，抽大烟的货，谁理他，咱先闪吧，在这儿等他骂？发烟的没来，骂人的来了。有人说，这眼磨损得厉害，再放他往前走走，万一不是六六，咱一闪，也是消耗。现在谁还消耗得起啊。
于是一群磨损人，继续往那个方向看。六六两人越走越近，一群好汉终于看清，果然是六六，赶紧去闪，有那累得走不动的，把头低下来，把汗衫翻过来穿上，没有耐克、阿迪标志了，六六就以为不是好汉了。当然塑料拖鞋也得藏起来，裤子上的标志得捂住。
六六两人走了过去，依然面无表情。六六这些天准备对金条下手，越准备下手，面部越没表情。
六六说：“老高说就这两天，给金条买汽车。”
同伙说：“再催催他，早买早完事。”
六六说：“老高背后有人，他只是杆枪。”
同伙说：“我很想知道他背后是谁。”
六六说：“我也想知道。但咱做买卖，不能坏规矩，钱到手就行，管他是谁。”
同伙说：“我想办一个人。”
六六说：“你说的是吴青青。”
同伙说：“没想到金条还有这么一个让人憋不住想弄的表妹。”
六六说：“憋不住也得憋，钱到手，啥样人都到手。”
同伙说：“我就想办她。”
六六说：“等活做完，你现在说这话，我真看不起你。”
同伙说：“我只是提醒你，那妞是我先想办的。”
六六说：“我不跟你争。”
同伙说：“干掉金条，银条也不能留，你看他那天说的啥，卸磨杀驴，到时候一个也跑不了。”
六六说：“他不知道，跑不了的是他。”
六六两人走过去好远了，那群好汉又开始聚集，低头的又把衣服翻回来。有个好汉翻衣服时，看到耐克标志掉了，低头找半天。其他好汉都笑话他，说俺买的都是直接印的，哪像你，是剪个白布贴上去，你简直是江湖的耻辱，于是口角，于是撕扯着要打起来。两个人都捡砖头递给对方，你砸啊，砸啊，老子天天等人砸，砸出来的是血，拿到手的是钱。
于是好汉们又商量，如此等着发烟，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主动出击，让别人打咱们。赖好打个口子，就是一笔外快到手了。一个说，你越让他打他越不打，谁都可精，都知道最后要赔钱。一个聪明点的想了半天，一拍脑瓜有了主意，弟兄们，都市村庄里天天打架，咱以后去那儿，碰上打架的，咱凑跟前，自己拍自己一砖，血流满面，然后大伙一起上去讹他的钱，百战百胜。
一片叫好声，群情振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