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江春水篇(5)

配乐声中，新凤霞婀娜多姿，如痴如醉，娴熟独创的演技，在吴祖光匠心独具，妙笔生花，温柔婉约的唱词中，达到一听倾心，再听倾城，三听魂牵梦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境界。一时间家喻户晓，脍炙人口，被誉为传统戏翻新典范之作，历久弥新，至今仍为老一代人回味，年青一代称为经典。

伉俪牵手，如日初升，一发而不可收，创作并演出了《春香传》、《乾坤带》、《祥林嫂》、《杨乃武与小白菜》、《凤还巢》、《三打陶三春》等等。新派艺术又一次风靡全国和东南亚地区，蜚声菊菀，名闻遐迩。

恩爱幸福的日子在不经意间流逝，动荡的局势将他们卷入波澜。吴祖光被打成右派去了北大荒，新凤霞赶进了集体宿舍。文化部一位领导把她招去，说只要她同丈夫离婚，就可以继续她正值巅峰的演艺事业。她直言正色的说：“王宝钏等薛平贵等了十八载，那么我可以等祖光二十八载。祖光是好人，我等他。评剧是我的生命，吴祖光是支撑我生命的灵魂，不能两全，我宁要祖光。”掷地有声，光风霁月。

就是这样一段话，新凤霞成了右派。她白天挨批斗，晚上唱戏，从舞台上下来，就要去刷马桶。她心里委曲，对吴祖光无比思念。老舍劝她多给祖光写信。她给祖光寄东西，写了很多的信，发生大小事都告诉他，他也写厚厚的信给她，书信成了他们唯一的安慰。

好容易等了三年，把吴祖光从北大荒等回来，还没有喘息的机会，接着“文革”又扰乱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吴祖光再次被揪了出来，新凤霞也一起受到牵连。在被痛打批斗中，她半身瘫痪了，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

面对不能再上舞台的事实，新凤霞很长时间不适应，也暗自哭泣。吴祖光说：不许哭！他知道哭泣解决不了问题，他要为她重新设计人生。

他鼓励她绘画，一代画师齐白石也欣赏新凤霞，收她为干女儿，并教她绘画，成为齐白石的亲传弟子。吴祖光在认为满意的作品上为她题字，她在他帮助下，终于重拾生活的乐趣。在丈夫给她的书房里，二十多年，她完成了几千幅花鸟画。用她那唯一行动自如的右手，克服不可想象的困难，创作出版了《新凤霞回忆文丛》四卷、《评剧皇后与作家丈夫》、《舞台上下》、《我与吴祖光》等等约四百万字的文学着作。由英国戴乃迭夫人翻译的英文及乌尔都文的《新凤霞》在世界发行，成为艺坛永恒的《绝唱》。

风云散去，迎接他们的是已衰老的容颜，和她残疾的身体。在他眼中，她依然是最美丽的女人，他更加倍心疼她。周恩来曾经说，三天不喝茶，不能不看新凤霞，邓颖超去世时，她的玻璃板下还压着新凤霞的剧照。新凤霞是个值得尊敬的漂亮的女人。

吴祖光生性豪爽，仗义执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谁知性格也是双刃剑，晚年他又为“国贸案”一篇杂文惹上官司。1991年12月23日，两位年轻女顾客倪培璐、王颖在北京某超市购物，遭到两名男服务员无端怀疑，并受到解衣、开包检查，查实无辜始放行。1992年5月，两位姑娘以惠康超市侵犯人格、损害名誉，向法院提起诉讼。同年11月18日，经法院调解，被告向两位顾客道歉，并补偿精神抚慰金二千元，原告撤诉此案告一段落。

当时，首都多家传媒对此案作了报道，吴祖光读了《红颜一怒为自尊》报道后，写了一篇《高档次的事业需要高素质的职工》的随感，文章刊出后，该超市常年法律顾问韩小京曾致函吴祖光，称吴文“内容失实，判断错误，并采用了辱骂性语言……对有关工作人员的侮辱，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声誉”。以吴祖光侵害其名誉权向北京朝阳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法院立案受理。

得知消息后，吴祖光非常惊奇，超市对他的起诉竟发生在两位少女侵权事实被确认后，而告状不去找发布消息的报纸，却找发表杂感的人，实在令人费解。吴祖光虽气愤，但绝无沮丧，他说：“社会需要人来伸张正义，也需要一部分人做出牺牲，为此，我愿竭尽全力。”

新凤霞平时挺怕事的，但这次却坚决站在吴祖光一边，她说这件事教育了她，做人就要有正义感，并写了一篇《官商告百姓》声援祖光。

消息传出，吴家电话不断，询问的，压惊的，鼓气的都有。1992年12月16日，吴祖光收到传票。很快，不少律师上门请求为他免费打官司，甚至香港、加拿大也有人打电话来，并称已组织了律师团，希望免费来打官司。吴祖光一一谢绝，只请最早找上门的竞天律师事务所的彭学军、许橙做代理人，王耀庭做法律顾问。

1992年12月26日，吴祖光召开新闻发布会，通知的记者只有十几位，结果采访者来了七十余人。该事件的原告之一倪培璐知道后，写了篇《我也写个始末》，她说：“没有想到替我们说几句公道话，竟把吴先生牵扯在内，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我们愿出庭作证，对薄公堂。”四面八方的声援，吴祖光“欣慰”，他认为“得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社会的理解”。

法律顾问王耀庭认为，指控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我国法律规定，侵害名誉权有四个构成要素：主观过错、客观行为、侵害后果、因果关系。吴先生的文章是篇评论随感，其中对超市某些做法和言行提出了批评和建议，从主观上没有损害他人名誉问题。从客观上，吴先生所涉及的事件内容来自报道，作为读者没有义务查证报道事实，因此不存在捏造。至于侮辱性语言，吴先生只是对超市有关工作人员的行为和话语进行评论，因此也不构成诽谤。这样，侵害后果和因果关系也不存在。

这场官司从1992年底持续到1995年5月才完结。吴祖光女儿吴霜告诉记者，由于牵涉双方都比较引人注目，因此一拖再拖。不少中央领导都到吴祖光家慰问。吴霜告诉记者：“三年的案子审判过程中，我爸一直没后悔过，他说过，为消费者仗义执言，无怨无悔。”

吴祖光一生坎坷多磨，本该享清福的晚年，又为“国贸案”的杂文，搭上好几年。他的好友书画家黄苗子，曾赠语吴祖光：“生不逢时，才气纵横。”八个字，赞其才，叹其遇。但吴祖光不同意，自下断语曰：“生正逢时，死不介意。”时常同友人表达的一个意思；整个二十世纪最精彩的六十年都赶上了，怎能说是“生不逢时”呢？他晚年书法自成一体，幽俊飘逸，沉雄大度，求字者络绎不绝。据说：“生正逢时”这四字书幅送人，前后给人写了有上千条之多。

不该忘记，在整个国家被推到只准说梦话严禁说真话，人妖颠倒的年代，像吴祖光这样正直、敢说真话的人，身上有一种传统文化中常说的“士”气，有一种浩浩荡荡的风骨气节。他们不拘一人一时，一时一事的遭遇得失，不于个人小处戚戚艾艾，而风物放眼，着眼于整个时代，个人遭际如芥子之与须弥。安如五岳之高山，静若平湖之秋月，吴祖光晚年豁达可作如是观。

1998年4月12日，新凤霞猝然离去，六月飘雪，天崩地坼。吴祖光无法相信她的离去，他影影绰绰中总觉得新凤霞只是离开他一小会，有一天还会回来。吴祖光家本有两个宽敞的大书房，一间赠于爱妻，另一间自己写作。自此，吴祖光再也没有走进自己书房一步，一直住在新凤霞的书房里，他等她，等得意识都消失了，到死也未曾离开，他甚至失去了所有灵感，写不出任何东西。

新凤霞去世后，吴祖光心情郁闷年迈，血管硬化引起脑血栓，曾先后三次住院。但他依然保持乐观的生活态度。平日，还常站在自家阳台上眺望。寂寥、孤独和病体的双重打压下，坐上轮椅，头发全白了，但脸色红润，眼睛明亮，虽不能说话，思维尚清晰，一名小阿姨照顾起居。儿子吴欢，女儿吴霜，都成名成家。

2003年，即五年后的同一个月，吴祖光追随新凤霞而去，他俩用一生的忠诚，不离不弃，不求回报，荣枯共尝，留芳梨园，浓缩历史，用生命谱写了一卷凄美壮丽诗篇。

从此，人间少了一片“光霞”，天上多了一束“霞光”。雨心碎，风流泪，情已坠，尘世沧桑，百年一瞬，留下几多反思，无尽感叹！

老舍与胡絜青

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际无和平

老舍，原名舒庆春，字舍予，1899年2月3日出生于北京一个满族贫民家庭。1918年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任小学校长和中学教员。1924年赴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做汉语讲师，并从事小说创作。1930年回国后任济南齐鲁大学、青岛山东大学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南下汉口和重庆，并被选为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兼总务部主任。1946年3月，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并写作。生活优越，在美国已创作出《四世同堂》、《鼓书艺人》等作品。1949年，祖国大地上发生了扭转乾坤的巨变，爱国思乡情结重压老舍心头，曾经给当时在日本的冰心家人们写信说：“自己就像一条丧家犬。”他对新中国的向往如饥似渴，此时传来周总理邀请回国的佳音，便抛弃一切物资享受，几经周折于当年12月12日，从美国返京，担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

老舍夫人胡絜青，原名玉贞。1905年出生于北京一满族普通人家，少女时就喜爱美术和文学。193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同年7月，与相知相恋一年多的老舍喜结良缘，开始了他俩历经磨难而又丰富多彩的人生之旅。她早年先后在济南、青岛及重庆等地任教。1951年拜齐白石为师并深得真传。她1958年起出任北京画院画师，为一级美术师。老舍夫妇共生育4个儿女，大姐舒济、长兄舒乙、大妹舒雨、小妹舒立，如今都已事业有成。

作为文坛巨匠、艺苑奇葩的老舍夫妇，对子女的爱是深沉的，又是特别的。深沉体现在对子女的尊重，无论在个人兴趣追求，专业选择，甚至婚姻大事，同样采取理解和超然态度。特别表达在把子女当成朋友，常和子女讨论一些严肃的问题。据舒乙回忆，1950年初夏，他从重庆坐火车去首都，那时他已是15岁的半大小子了。老舍焦急地站在月台上迎接，一看见儿子走下车厢扶梯，他便突然微笑的伸出手来，操着一口地道悦耳的京片子说：“你好，舒乙！”这种郑重其事的举动，可把儿子吓了一大跳。舒乙说，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跟我握手寒暄过呢。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父亲久别重逢第一面，却给了我如此耳目一新的“突然袭击”！实际上老舍是在传递一种信息，也是他的一种主张：自己的子侄辈，只要达到一定年龄，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一样的。父亲表达关心的方式极其可乐。一次，舒乙已是将近而立之年的国家干部了，出差去东北，行前向父亲告别。父亲关心的问车票带了吗，说带好了。想不到父亲又说：“咳，还是拿来给我瞧瞧吧！”儿子掏出车票，他接过去仔细看了看，才放下心了。更想不到的是，父亲又出乎意料地问：“舒乙，你带了几根皮带？”儿子大惑不解地答：“什么几根皮带？只有一根呀！”他摇了摇头说：“不成，我看应该要两根！”儿子还是不懂，追问：“爸，干吗要两根皮带呀？”他摇一摇头又说：“不成，我看应该要两根！”他一边起身找出一根皮带，一边神情严肃地解释说：“嘿，你们年轻人考虑问题不那么周全，我问你，万一那根断了呢，可非抓瞎不可。来吧，快把我这根也拿上！”“哎呦，爸，您可真逗……”儿子感到好笑，转身跑掉了。总之，深厚的父爱表达得竟是如此奇怪独特，真让人回味无穷感慨不已！

几个姐妹中，数小妹妹舒立跟父亲生活时间最长，也最受父亲宠爱。本来，母亲早有规定，为保证父亲安静的写作环境，任何子女的同学都不准带到家里来玩。可是，一到小妹逐渐长大，母亲就慢慢开禁了。当小妹同学来家串门时，父亲不仅非常欢迎，还爱与小姑娘们开玩笑。老舍从来不虎着脸管教孩子，连孩子学习成绩好啊坏的他都不管。舒立中学时，突然一天回家大哭鼻子，老舍十分奇怪，连忙轻声细语的问：“咦，你怎么了？”舒立撅着嘴抽泣说：“爸，我的数学只考60分！”父亲扬起眉毛说：“60分？60分也很高嘛！你比爸好嘛，我小时数学还净不及格呢！”舒立半信半疑地说：“真的吗？我可不相信！再说，我如果老考60分的话，将来考不上大学该怎么办？”父亲乐呵呵地说：“考不上大学，你就待在家中好了，我来教你英文！”回忆老舍的教育思想，按照现代人的眼光看，也是极其超前的。

从美国回来后，老舍用100匹白布买下了东城丰富胡同19号一个小院，准备全家团聚。老舍夫妇精心筹措营造，新家舒适温馨，院子里各种菊花姹紫嫣红。几个子女们兴致勃勃地参观各个房间，发觉父亲按照自己的兴趣和风格，把这里装点成一个文人之家。老舍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作家，写作是他的职业与生命。有时几个孩子们在家忘乎所以地疯吵疯闹，夫人就会赶过来摇手制止说：“喂，你们爸爸正在动脑筋写作呢，可不能大声吵闹打搅了他！”赶忙点头一哄而散。随着年龄的增长，子女对父亲的感情和理解也与日俱增。他每天都在写，都在工作，从未有过节假日。即使在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他也不忍就此搁笔，总是想方设法做些与创作有关的事情。譬如，常常制作一些谜语，让大家来猜。既活跃了家庭气氛，又保持了他自己创作的连续性。1953年6月，舒乙从北京二中毕业后，顺利通过了留学苏联的考试，父亲非常高兴。儿子被国家派往苏联列宁格勒林业工程大学学习林业化学工艺专业，1959年学成回国。在异域深造的几年间，父亲曾3次到苏联开会，都曾专程赶往列宁格勒看望儿子，可见亲情尤为深沉。

1966年，中华大地，黑云压城，阴霾四伏。“文革”狂飙骤起，林彪指使江青召开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出炉，宣称建国后17年是“文艺黑线专政”。从此中宣部、文化部就成了“阎王殿”。社会上造反组织纷纷成立打砸抢抄甚嚣尘上，被授予“人民艺术家”的老舍，正值67岁，也是文坛巨匠创作收获的巅峰黄金期，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中首当其冲，时代在错位，心态全疯狂，人妖已颠倒。一向自尊自爱，爱国、爱家、爱人民，敬职守责，整合传统元素与时代情操精华的文人老舍，面对抄家、批斗、人格污辱、文身刺面、罚跪毒打……一片茫然，不知所从。1966年8月23日下午，刚强不屈的老舍被人从北京市文联办公室拉出去，再次遭到残酷的污辱和毒打。直到8月24日凌晨两点，夫人才能把他接回家里，含泪为他清理伤口。老舍当时一再对夫人说：“我没有说过违心的话，我相信，毛主席、周总理是理解我的，人民是理解我的。”接着，老舍莫名其妙地问夫人：“家里还有多少钱？够孩子们养家糊口吗？”让夫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老舍心潮汹涌，想到的是“嵇康的汨罗江，是一曲裂人心魄的《广陵散》；李白的汨罗江，是一片明月；苏东坡的汨罗江，是无尽头的贬谪之路；屈原的汨罗江，是身离心不惩；秋瑾的汨罗江，是一把砍头刀；闻一多的汨罗江，是穿胸的子弹。”自己的汨罗江，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