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大概是第一首描述雪山之美的名句了。我国赏山的文化可谓源远流长,咏山之词也浩如烟海,但却局限于东部如泰山、庐山之类,每每游之,总觉山以人闻、灵如寺势,而不是山本身给人的震撼。较之东部的小山,西部的高山更为大气浩然,“飞起玉龙千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滇川西部,横断山脉腹地,那些摄魂夺魄的高山,高耸于天外云间。不同于青藏高原上的雪山,川滇的高山由于并非发育于高原之上,相对高度更大,从峡谷奔涌的河流向上,一直到终年冰雪的顶峰,跨越了六个植物带,自然景观极为丰富,也就显得更加秀气。
这里的山,如贡嘎,凌于万山之上,气吞万里如虎;如梅里,以山为圣,吸引了无数朝圣者虔诚的脚步……
雪山放飞
先燕云
与雪山合影,是一次次朝拜的纪念。它会把你从岁月的尘埃中拉回,让你再一次刻骨铭心。
我与白茫雪山、梅里雪山的见面,就似乎因为照片而得到证实。尽管我的每次朝拜都有故事发生,但连藏族大妈都不得不说我是有福之人,要不怎么神山总是云开雾散,让我在如洗的碧空下目击一组通体透亮,天神般完美的群峰呢?
这次,我要朝拜的是玉龙大雪山。不是在甘海子,在雪山脚下,而是站在海拔4506米的高度,在雪山冰川的边缘,这对我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
我与丽江有约,我与雪山有缘,我在雪山下的草滩上醉云与听风。我说:云是新朋,风为老友,将心放飞,与天共舞。两年前一个春节将至的寒冷冬日,云杉坪变成了晶莹剔透的雪原,我来了,在几乎没有人迹的洁白世界与雪山对视。在蓝天之下,雪原之上,玉龙雪山出奇地秀美。我静静地看着它,直到泪水湿透衣襟。
云重雨繁的7月,我沿着大丽路走进丽江。这是一种全新的角度。让我惊讶的是,玉龙雪山失踪了,天穹下只有一团灰色复杂的云团。之后,玉龙雪山再没有露面。丽江地区接待处的小何,在两天的接触中已成了好友,她告诉我,入6月以来,雪山天天藏匿于云雾中。这是它的休眠期吗?雪山也有自己的脾气。
当我们来到大雪山索道入口时,天开了眼,丝丝缕缕的云雾,从山脚往上聚集,然后在半山停留。只有一些更轻薄的云,悄悄脱离整体,在半裸的山尖上游荡,带着难言的随意与洒脱。等待上缆车的人很多,口音是天南地北。这时的丽江,正是游客熙来攘往的季节。游人都无比勇敢,既不怕早晚的强烈温差,也不怕忽雨忽风的多变气候。人生能得几回游,世界如此大生命何其短,是该珍惜才对。等待的人们,穿着称得上千奇百怪。有的像过冬的猎人,有的像下海的渔夫,热地方来的女人们,干脆是无袖T恤短裤凉鞋。在导游的劝说下,人们才有了统一的趋势,那就是人人一件长及膝盖的防寒服,有的人甚至背上了氧气袋。是的,我们要从眼下的3 000米直达4 500米,只要登上缆车,就能在短时间体验直升1 000多米的刺激。不少人开始有了严肃的神情。雪山用高度堆砌一种精神,想要亲近它,你必须付出。
陡然升起的缆车,将我们忽悠带上了半空。玉龙雪山就在前方。绿色的落叶松、云杉、冷杉、铁杉、伏地杜鹃,把峡谷的大豁口装点得如诗如画。一条仿佛天上来水的溪流,在峡谷暗绿色的底部线一样蜿蜒。原始裸露不带一点温情地出现。赤裸裸的山峰是灰色的,这是那种沉重、纯粹、单调的灰色。风化的岩砂呈放射状布满山头,雪山显露出峥嵘。
我很少用这样的词形容雪山。因终年积雪变得永远美丽永远神圣的雪山,似乎成了我的精神家园,我对它充满敬意。可此时的雪山正用嶙峋参差的岩石切割着蓝天,撕扯着白云,散发着森森的寒意。当赤裸裸的山尖迎面扑来的时候,穿越峡谷的风让我们在空中停留了足足两分钟。坐在缆车里,风被厚厚的玻璃隔在了车外,下面是深深的山谷,中间横着变幻莫测的云雾。它们快速上升又分离,让缆车里的我们感到自己正在激烈地运动中。缆车一个劲地忽悠,我们悬在一个巨大舞台的上空,看着神奇的自然之舞。
当我们终于降落地面时,看到的是一个醒目的标志,这是我们脚下这块地方的海拔高度:4 506米。字迹是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太过绚烂,以至有了哗众取宠的味道。我们略带自得地与它合影,无非是证明自己对雪山短暂的征服史。雪山屹立苍穹,江河流经大地,这是以亿万年计算的岁数,它们不言永恒,人短暂的光临,能证明些什么?
可我还是激动,终于站在雪山的峰尖下抚摸它,这对我是一个新的体验。它的坚硬,它的粗砺,它的脆弱,它的细腻,我实实在在感到了。虽然风在耳边吹着尖利的哨音,寒冷像利剑切割着肌肤,心脏在重压下有些发闷,手指开始变薄发皱,可我只在乎我的体验,这体验从我的内心发出。
从没有这么开阔的视野。高与天齐,极目四野,以往那些必须仰视的景色,全到了我的眼下。我如飞鹰,滞留半空,俯瞰下面的世界。我梦魂牵绕的云杉坪,我向往已久的牦牛坪,都在天的那一方闪烁。我看得到尖梢冲天的树塔,看得到绿得晶莹的牧草,还看见阳光下白银般流淌的河水。我的身后,是巨大的天幕,那上面风起云涌。就在我的身旁,是我还觉得陌生的冰川。布满裂隙的冰川,仿佛是在奔涌中突然间凝固的河水,通体闪着晶莹的白光。每一条裂隙的边缘都呈锯齿状直立,暗部是绿色的,有些阴险的诱惑。风化的山岩粉末被风吹起,撒在了冰川透明的河床上,冰川变得灰暗起来。与我所熟悉的冰雪不同,这里的冰不再细腻不再纯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是千年万年。它累了,老了,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失去了润泽的光环。灰色的山体,灰色的云团,将灰色的冰川映得一派庄严。在这里,所有的物体都没有柔情,这里是生命的禁区。仿佛要反驳我的结论,冰川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朋友听见了,他说,你听,冰川是活的,它在唱歌。冰川能唱什么样的歌呢?云南所有的冰川,都是低纬度低海拔冰川,它们的生命,就像它们脚下的大地,古老而又年轻。
雪峰抵抗着风的袭扰,给我们一席安身之地。它似乎同情我们短暂的征服感。前面还有两百多公尺的木栈道,有许多的人在慢慢地往上走。一个气壮如牛的小伙子倒下了,趴在栈道上喘息。身穿黄色羽绒衣的时髦女孩不停地埋怨,想用自己的力量拉起他来。小伙子摇着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雪山上比不过看来娇弱的女友。
我的目光在雪山上无比忙碌。它要捕捉一个个属于自然、属于生命的不同瞬间。它的敏感度,超过了在都市生活的任何时间。雪山的作用就在于此,它让你开阔,让你纯净,让你宽容。
于是我的眼睛有些发涩,我伸出了两个手指,对着雪山,对着冰川,对着我自己,高高地举起。在雪山蓝天的舞台上,生命中的某一部分慢慢升腾,从厚厚的灵魂铠甲中脱壳而出,飞翔不归。我轻轻叹息,或许,我等待的就是这样一次放飞。
凌晨的卡瓦格博
海男
我显然是最幸福的人,当我作为一位香客把手中那束散发着幽香的,因为旅程而早已弥放的香气点燃时,香气环绕着一条幽色山径向下飘去,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凌晨的卡瓦格博,他确实是白色雪山的王,是白色雪山至尊至贵的王,日出使经过了漫长黑夜的卡瓦格博峰出现在我眼前,我想从我手里飘曳而去的是一个香客敬献给卡瓦格博的幽香,在这个有松枝轻拂我梦境的黎明时分,我敬献的幽香已经散发出我的秘密,从雪山之下飘曳而去,它会到达卡瓦格博的身边吗?我仰起头来,在我渺小的姿容之中注定了要承受梦境给予我的折磨,那些淡雅的折磨,有时候也是浓烈的折磨,比如,在进入香吧拉王国时,一路上我总是做着这样的梦:我想站在卡瓦格博的白色雪山之下,这是一种来自神灵的期望,有神灵告诉我,真正的卡瓦格博他置身在白色茫茫的远方,在河流之上,在一切镜子之上,在每个黎明和每个傍晚交织的梦境里,所以,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朝圣者可以站在雪山之下,仰望卡瓦格博峰的喜悦。
这是迄今我见过的世界上最美丽的雪峰。卡瓦格博没有传说中所编织出的让我们神魂颠倒的魔法,但在不同的传说之中,有一个重要的主题是永恒的,人们之所以朝拜卡瓦格博峰,是因为在一切传说之中卡瓦格博是一位英俊的神:他手执长剑,剑使他伸张正义,剑光使他闪烁着梦想;他身骑白马,那是一匹从未被尘埃玷污过的白马,那是一匹可以在稀薄的冰川上驰骋的白马,还有卡瓦格博的面庞。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看见过卡瓦格博真正的面庞,然而每个人都透过卡瓦格博峰看见了在那个极乐世界向我们世人所仰起的那张英武的脸……如此动人的脸,给我们带来了仰望者的惊喜。
我在寻找洛克所伫立的地方,在玛尼堆的每个位置上我都在寻找着洛克的足迹。本世纪初的那个早晨,洛克下了马,他牵着的是一匹可以在卡瓦格博峰的雪山脚下抵抗寒冷和梦魇的中甸马,我曾经梦见过洛克手中的缰绳,这个了不起的美籍奥地利人类文化学者,在本世纪初的那个早晨,让他手中的那根缰绳突然从他手中下垂到卡瓦格博雪山脚下。洛克,那个被不可预测的未来放逐到梅里雪山脚下的人,那个冒着本世纪初的危险把梦境变为现实的人,终于让他的缰绳垂在雪山脚下。当他仰起头来时,他变成了一个朝圣者,他不仅仅朝圣梅里雪山,他还朝圣神圣的植物,他还朝圣具有水、火、土、气的人类……我站在那块石头上,我想这块石头也许就是当年洛克伫立着、仰起头来朝圣的石头,就在那个早晨他看见了卡瓦格博峰,他的喜悦使他忘记了别的事物,忘记了山川的变迁和流动,忘记了在不久之前看见过的黑陶。卡瓦格博峰的美镌刻在他心中。
卡瓦格博峰就在我仰起头的每一个时刻不断地变换它的亮光、色泽,因为亮光与色泽的变幻毫无疑问会给卡瓦格博的极乐世界带来新鲜的梦境,神同人类一样在时光的移动之中同样需要梦境:这样卡瓦格博峰在一层层白色的图形之中,使我们再一次看见了日出所罩住的时刻,他像是在昨夜的最古老的沐浴之中看到了银白色的女人,那个著名的女人就是卡瓦格博的妻子面茨姆,因为这个美丽女人的存在,卡瓦格博可以在无穷无尽的变幻之中到达极乐的境界。所以,我在这次日出的笼罩之中看到了卡瓦格博度过了幸福、缠绵的一夜。这使我们得以看到了那神光流溢的卡瓦格博峰,那时时刻刻变幻亮光、色泽的山峰。
洛克伫立在此处,所以他看到的梦境传达给了詹姆斯?希尔顿,他在梦境之中复述了卡瓦格博峰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山峰”,是“美妙绝伦的金字塔”。此刻,我仍然仰起头来,除了朝拜卡瓦格博峰,我也在朝拜面茨姆峰。
贡嘎山,敢与珠峰媲美
单之蔷
海螺沟迎来了中国第一批欣赏冰川的游客
我即将要朝拜的贡嘎山,是一座海拔7 556米的极高山,这是四川境内的最高峰,也是整个横断山区的最高峰。然而贡嘎山的特色并不在于海拔高度,而在于她的相对高度令珠穆朗玛峰也相形见绌,从贡嘎山脚下的磨西镇到海拔7 556米的贡嘎山顶,距离仅29公里,相对高度竟达6 456米,这种高度变化之巨,实为全国之冠。
当我到达磨西镇时,已近黄昏。磨西是坐落在磨西河边一个台地上的小镇,这里是去海螺沟冰川的出发地,也是从东坡攀登贡嘎山顶峰的必经之地。
磨西小镇所在的台地,本身就是一个谜。这块台地在河谷中陡然矗立,状若一个巨大的鳄鱼,它蜿蜒达8公里,平均高度130米,总面积大约为11平方公里。我国的冰川学家施雅风、李吉均等曾来此地考察过。科学家们关于磨西台地的来历,意见不一。有的认为是冰川的终碛和冰水沉积而成,因为在磨西镇能见到巨大的几十立方米的冰川漂砾;还有的认为台地是泥石流一次或几次暴发所堆积而成的,无论是冰川还是泥石流所致,当时的冰山和泥石流的规模都是令人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