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是现在,虽然虎跳峡已经成为令人瞩目的地方(这一半要归功于我们的水电和地质工作者的踏勘和报道),能够到那里去的旅人仍然很少;因而,人们也很少能够通过亲历者切实准确的描绘,来结识一下这个引人入胜的地方的真实面目。相反地,由于许多传说和神话的流传,反而使这个地方蒙上了一层多少有些神秘的迷茫的云雾。居住在金沙江沿岸的纳西族、白族和汉族人民当中,有着许多关于虎跳峡的神话;其中最富有诗意的我以为莫过于下面这个故事了:传说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本来是一同居住在西北高原上的三姐妹,她们相约联袂同行,一路到东海去寻找她们的幸福(正如我们在地图上看到的,这三条大江在云南的西北高原上,是紧紧靠在一起,比肩而行的)。但是,走到中途,她们受到了横暴的玉龙太子弟兄和他们的卫士们的阻挠。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澜沧江和怒江放弃了她们的理想,改途流向南方;坚强沉着的金沙江却不屈服,她在表面上应允同姐妹一同流向南方(因此,在石鼓以北,金沙江还一直是流向南面的);但等到她的敌人沉睡在胜利的麻痹中时,在深夜间,她突然转身向东北疾行,在玉龙太子的铜墙铁壁般的防线中冲出一条生路,以锐不可当之势劈开千山万壑,流进了滚滚东去的扬子江。昏睡的玉龙太子及其仆从们在惊慌失措中醒来发现他们的防线已经被不可挽回地冲破了;一道刀削般的甬道横在他和他的卫士哈巴雪山之间,金沙江带着胜利的欢笑直奔东方。在盛怒之中,玉龙太子和他的兄弟,变成了玉龙雪山的十二座山峰;他们的卫士哈巴雪山仍然是凶恶而笨拙地挺立在他们的面前;而金沙姑娘则带着永恒的胜利的笑声,从他们的脚下奔腾而过……
类似这样的关于金沙江和虎跳峡的传说,我们还听到过好几个。但是,每一个新的故事,都只能为我们所设想的虎跳峡的面貌,增添了一层新的美丽而朦胧的神话色彩;同时,也就更加加深了我们到那里去进行一次探访的迫不可待的愿望和心情。因此,当我们完成了滇西北中甸高原的旅程,在归途中路过金沙江桥头渡口的时候,便下决心停下来,并且决心排除这个曾经使人们畏而却步的艰难条件,沿着金沙江北岸的悬崖峭壁到虎跳峡去做一次艰辛的旅行。
我们在桥头渡口边的桥头镇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工作,在虎跳峡公社的帮助下,找到了几匹以爬山见长的云南小马,带足了宿营所需的用具和食粮,怀着一种寻幽探胜的心情,沿着金沙江北岸的盘山小路出发了。
从地图上看来,被称作虎跳峡的这一段江面和峡谷,最长不过二十里,但是,却没有人能确切告诉我们,究竟需要多久才能从虎跳峡的西头走到东端,人们只能告诉我们在这段路程中,要经过几个什么地方。按照几段路程合在一起所需要的时间来看,我们要沿着金沙江北岸的山间小径走上至少两天,才能够到达我们的旅行终点――核桃园村;而只有到了核桃园村,我们才有资格说,我们是真正地目睹了虎跳峡的壮丽景象和独特风光。
我们的旅程,从一开始便把我们带进了一种惊险的境界。在我们的前面,矗立着身披银盔银甲、高插入云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的群峰:它们有的被白云缭绕着,若隐若现;有的被夕阳的斜晖所照射,反折出一片强烈的金色光辉;当阳光被云层遮掩时,群峰又突然变成一片钢蓝色,幽深而又森严。小路从一开始便沿着陡峭的山崖盘回而上、越升越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去耳边一片水声呼啸之外,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金沙江的江面――它在我们身下越来越深的地方流过。我们安适地骑在马上,缓缓地行进着,完全被眼前的奇特景色迷住了。突然,我们发觉马的步伐开始减慢和停顿起来,而且感到了一阵微微的颤抖,低头时,我们的心不禁收缩起来;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我们足下的小径(它只有一尺宽),就好像是悬挂在哈巴雪山肩背上的一根飘带一样。金沙江两岸的岩坡和峡壁,在我们身下好像突然逼近和陡立起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是站立在笔直的万丈悬崖上面了。俯视金沙江,也被山谷挤得越来越窄,在我们下面两千公尺的谷底奔腾叫啸着;水面也越来越不平静,金黄色的波涛激流而过,汹涌的浪头冲打着沿岸的岩石,又被碰得粉碎。我们不能不谨慎地从马背上爬下来,而且我们的马一样地紧贴着岩壁移动着自己的脚步。小径时而上升,时而下降;伴随着我们的,是从峡谷中呼啸而过的劲烈的江风,是在深不可测的谷底奔流着的惊涛骇浪的吼叫声。我们带着一种走钢丝般的紧张和小心前进着,每一步都寻求着平衡,每―个人都不愿意往下看,因为只要对着身下的江面凝望几分钟,便会头晕目眩起来。马蹄偶尔踢落一块石头,要过很久,我们才能看到它落进江心时激起的浪花。
可是,这样的行进却丝毫也不使人感到单调和苦恼,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前面时刻都在变幻着的景色迷惑了。我们的四面都是高耸云霄的嵯峨山峰;它们仿佛是一群剑拔弩张的武士,参差错落,高低相间地矗立在江的两岸;它们的头上戴着冰雪的头盔,肩上披着云雾的披肩,挺立着的身躯是一片裸露的灰蓝色的岩石。它们有的威严,有的狰狞,有的奇特,有的突兀;有的如刀剑,有的如斧钺,有的如石笋,有的如莲花,有的如怪兽,有的如巨人,争奇斗异,气象万千。而更加令人目眩神迷的是,每当我们转过一座峰峦或是一道丘壑的时候,在我们面前都会出现一片新的壮丽景象,等你还没有来得及尽情观赏时,新的景色又在前面出现了。
我们不能不承认原来预计的行进速度是过高了。我们头一天只走了不多的路程(这是多么艰难而又令人心旷神怡的路程),在一个嵌镶在陡峻的山腰间的小村庄住下来。这是一个由几座小木房组成的纳西族村庄。在村庄四周的坡地上,人们正忙着摘取熟透了的蚕豆。油绿的麦苗在风中荡漾着。浓荫遮天的核桃树已经结实累累。在一片萧森气象的奇峰怪岩之间,看到人们居然能够从中夺取了一块块肥沃的土地,使这几乎完全由岩石组成的自然世界增添了一片盎然的生意,不能不使人产生一种由衷的感佩之情。
我们第二天出发以后不久,就发现,要在虎跳峡北岸进行一次完整的游历所要克服的艰难,实在比我们所设想的要大得多。我们不得不在中途寄存下我们的行李。人们指点我们说,要看到虎跳峡最壮丽的部分,必须要到核桃园去,却很少人能说那里究竟还有多远。而路途却变得越来越艰险了。怒龙般的金沙江老是在我们身边奔腾叫啸,一会儿离我们远,一会儿离我们近。小路时而飞越笔立的陡崖,时而翻过一道道的山脊。有时,前边的路径被阻断了,在山坡上突然堆满了从雪山上崩落下来的大块岩石;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把一座雪山的峰尖给断了,各种形状的岩石从上面滚落下来,有的堆在半山上,有的停在悬岩边,有的奇特地重叠在一起,有的又像石柱似的直竖起来。我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它大约有四丈宽,一丈厚,一大半伸向江面,摇摇欲坠地横搁在崖边一座陡岩上,仿佛你只要用手指碰它一下便会跌落到万丈深沟中去;可是它上面已经长满了厚苔,谁知道它被摆在这惊险的地位上已经有多少年了?而更加令人心惊胆战的是,我们的小路还得从它身上跨过去。
但是,使我们惊诧的还在前边,小路突然在一道横沟前中断了,低头看时,在我们前面是几丈宽的断崖,在我们左下方,是一段光滑如镜,笔立如墙的陡壁。路在哪里?路就在陡壁上。即使是在这样的绝路上,也阻挡不了山民们前进的脚步。我们看到,人们便在那墙壁似的陡崖上用斧头凿出一个个的小坑,使人可以放进脚尖去,然后又在上面凿出一道浅浅的可容攀手的石隙;这样,我们便获得了一次机会,使自己也能够像我们那些可敬的山民同胞们一样,像登山运动员似的从陡壁上横爬过去。
我们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总是从奇丽的自然风光那里获得了报偿。当我们在峭壁下饱饮了清冽的泉水,重又爬上对面的陡崖时,我看见一棵巨大的葱茏的树木,横生在岩石间,在树根下,从―个好像是张开的嘴一样的洞中,喷吐出一股银色的清泉来;泉水沿着悬崖扩散着,坠落着,一直流进江中去,形成了一股折叠下垂的漫长的瀑布(谁能算得出它有多长呢?反正它不会少于七八百公尺)。其实,这样的飞泉流瀑,我们一路上时常遇到,就在南玉龙雪山的山崖上,也时时可以看到它们像璎珞似的垂拂而下,闪着银光,流进滚滚东行的大江。
正当我们艰苦地行进在各式各样的危途险径中时,我们的向导指点我们说,就在前面,在一片倾斜的山坡下面,便是我们要去落脚的核桃园村了。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村子里的核桃林和一片片梯田麦地。可是,正在我们汗流浃背地想一鼓作气赶到目的地的时候,又被一片突然出现的奇特景色惊得目瞪口呆了:在我们眼前,地面忽然出现一条巨大的裂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威严的哈巴雪山,好像被什么巨人当头劈了一斧,劈开了一道刀切般整齐的深谷。你要到核桃园去吗?那你得从深谷的这一面攀援而下,然后再从另一面爬上山顶,才能下到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村庄。我们只好重新鼓起余勇,像杂技演员似的战战兢兢地下到谷底。抬头四顾,我们两边都是九十度的悬崖,一道巨大的水流像一把银剑似的从哈巴雪山峰巅直泻而下,流一节,在山间形成一个碧清的水潭,然后又轰然下坠,这样,经过几次跌宕,最后形成一股水流冲进金沙江心。
在这条雪山的裂隙中,人们不能不深深地被大自然的威力所震慑。这里的每一道清泉,每一块岩石,都像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安置得奇妙而又壮美。我们从一座硕大无朋的岩石下边涉过溪流;这块岩石仿佛是刚刚才从雪山峰顶崩落下来,它的一端斜插在峭壁中,另一端像一只巨兽的上腭似的伸出来,我们从小桥上穿过峡谷,就好像从一头怪兽的嘴中穿过一样。溪水清亮透彻,水底的岩石色彩晶莹,走近前看时,这条急剧地奔驰着的溪流,又好像是一匹倾斜地垂拂在万丈悬崖上的彩缎,绚丽斑斓。我们从对面悬崖小路攀缘而上;这条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云梯似的栈道,也是用各种颜色的碎石铺成的,红、黄、绿、白、黑色的石块交错相间,真是一条五彩路!从这条令人目光迷离的险路攀上峰顶,我们重新又看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核桃园,这一回,它可真的是近在咫尺之间,再也没有什么险阻可以隔断我们了。从山巅俯视,这个村庄像玩具似的隐藏在山下的一片丛林中,我们还得像滚石子般的从山顶不停息地向下面跑二十分钟,才能到达宿营地。
由于有许多核桃树而得名的核桃园,实际上是个十分贫瘠的小山村;它的稀疏的石头房子就建筑在陡崖上,到处是怪石嶙峋;我们借宿的人家,便是利用一块块天然的石岩来做墙壁的。从村头向南俯视,金沙江可真的近在身边了。江水不停息地吼叫着,势如万马奔腾。夜间,当我们在篝火边睡下来时,我们觉得好像是睡在一只波浪滔天的船上一样;江水的奔腾,江风的怒号和松涛的喧嚣混成一片;我们隐约地感到怒涛在一阵阵冲撞着山峡,大地好像在微微颤抖。而就在这时刻都令人惊心动魄的自然环境里,人们却生活得平静而健壮。在睡醒一觉后,在跃动的火光中,我看见我们的房主人还在转动着手推磨,把刚刚收割回来的小麦磨成面粉。
我们要真正看到虎跳峡的面貌,还得下到山麓去。于是,次日早晨,当初升的阳光从雪峰间直射过来,把群山照耀得一片金黄,我们在猎人老熊的带领下,向江边进发了。这里说的向江边进发,并不是像通常可以想象的那样,慢慢走到江边;而是意味着从村庄所在的崖边,沿着临近江心的悬崖陡壁,一步步地向江心靠近。我们的向导背着猎枪和绳子,带着我们从岩石上一步步探索着勉强可以着足的地方;我们有时得用手攀扯着石缝中的灌木丛,从一块岩石跳向另一块岩石,有时得俯伏着身子,像壁虎似的一寸寸地向下移动。我们每个人都汗透了衣服,终于和我们的向导在一块凸出的巨岩上停留下来。他告诉我们,从这里向下俯视,在西面不远的地方,便是真正的虎跳峡了。等到我们给自己找到了一个不致被江风吹落江心的立足点并且环首四顾时,才发现我们是处在一种怎样惊险的境地之中。我们面前,近得好像手都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便是玉龙雪山的巍然耸立的主峰,峰壁陡得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向江心倒下来。我们立足的崖壁也是笔陡的,陡得我们伸头下望只能看到令人目眩的江水,却看不到江岸。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奇形异状的怪岩绝壁;南岸的玉龙雪山和北岸的哈巴雪山近得好像要拥抱起来;它们的锐如利刃的峰顶直指云霄;向西望去,极目所至都是窄如甬道的绝壁峡谷,两岸绝壁的上面有时比下面还要靠得紧,好像时刻都会吻合在一起似的。在我们身下(可能有一百公尺高),金沙江形成了一条金色的缓流瀑布;它像一条巨龙似的,在这夹缝般的峡谷中左右冲撞,发出雷霆般的怒吼,径自向东奔泻而去。我们紧张地抓住灌木枝,小心翼翼地向下探视,但是一两分钟就不得不因为头晕目眩而收回身子。我们的向导泰然自若地盘足坐在岩石边缘(我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落江心),一手抽着烟,一手为我们指点着。他告诉我们:西边江面上有两座方形巨岩,那便是人们所说的虎跳岩;在那里,两岸是离得那样近,使人一点也不会怀疑老虎确实可以从容地从那里一跃过江。他又告诉我们,在纳西人的传说中,又把那里叫做“交弓处”,在古老的征战里,人们曾经从南岸向北岸传送着弓箭。他又告诉我们,传说在对岸雪峰上面住着一位善良的仙女“阿昌本狄米”,她经常骑着白马,在雪山上往来逡巡,守护着岸边居民的幸福。每当有虎豹来吃牧人的牛羊时,她便会在山上高声呼叫,来向人们告警。我们随着猎人的手指望去,果然,在雪峰的一块平滑的岩壁上,可以隐约地看到一个由风雨剥蚀而成的女人侧影,好像正在山间策马驰驱……这一片奇妙的自然境界,是在怎样激发着富于想象的纳西族人民的诗的幻想啊!
我们的向导说,要真正窥见虎跳峡的全貌,还必须从这里用绳子沿悬崖吊下去;猎人们在这里猎取岩羊时,也是这样吊下去的。但是我们不能不谢绝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建议(虽然不无遗憾),为了一饱眼福而要甘冒粉身碎骨的危险,这代价未免有些太大了。
……
当我们沿着高山小路走上归途时,峡谷中彤云密布,群峰弥漫在一片云海之中;暴风雨来了,在我们耳边,风声如吼,雨声如雷;浓云从谷底、从密林中冉冉升起了,遮蔽了我们的视线。但是,风雨很快就过去了,云雾又被江风片片驱散。我们远远看见,在笔立的山崖间,我们住过的那个小村庄在云隙中显现了,在风雨的浸洗之后,它显得分外明净,美丽;在一座座木楼顶上,升起了朵朵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