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大写意
金平
从滇西重镇畹町去瑞丽,二十四公里。平川上一路田畴、一路筏影、一路傣寨、一路风铃……回首东望,你在畹町河畔眺望异国的神秘感还没消失,你在海关大楼前摄影留念的肃穆还激荡于胸,你徜徉畹町街市买到的珠串、绣衣还来不及佩戴穿着――前边,新的召唤、新的沉醉、新的喧腾与诱惑,已经怦然叩开了你的心扉。
西出畹町,那就是瑞丽。
――啊,阳光的瑞丽、碧水的瑞丽、花开四季的瑞丽、风情万种的瑞丽!
古榕树,瑞丽的“长亭”
三株古榕,枝叶相交、气根相缠,织成一顶蓊郁的华盖,铺开一地浓浓的绿荫。远远见了古榕树,你就会在心里深情地唤一声:瑞丽到了!
古榕是瑞丽的驿站,古榕是瑞丽的“长亭”。东来的车马、西去的行旅总要在这儿歇下来,抽支烟、喝杯茶,尝几个香蕉、芒果。瑞丽人送行,情意切切,往往说:走嘛,送你到古榕树!到了树下,请你吃两块紫米饵块、再吃一碗傣族大嫂的凉米粉,多多地搁上些酸醋、芫荽和油泼辣子,一下子精神就抖擞起来。瑞丽的米粉尤其好吃,滑爽、细腻,浓浓的一股稻米清香。史书记载,瑞丽古称“勐卯果占毕”,傣语意为“盛产香软米之地”,连京城的皇上都觊觎这儿的“贡米”。西汉哀牢地、东汉永昌郡、唐南诏的永昌节度、明清两朝的勐卯安抚司,一直到民国的瑞丽设治局,每年的第一宗“供奉”不是别的就是瑞丽的米!老人们讲,夏秋时节满驮满载的牛帮马队,要从这古榕树下川流不息走七七四十九天!
――瑞丽的丰饶由此可见。
――瑞丽的迷人也由此可见。
这座据守云南西陲的小县,人丁不足十万,地域却近千平方公里。疏疏朗朗、悠悠游游,难怪有那么多的田畴、绿树,有那么旺的流水、山林。瑞丽的西北、西南、东南三面与缅甸接壤,一条瑞丽江如练如缎,系拢了两国疆土,养育了两邦子民。清晨,舟横江渡,北岸是中国,南岸是缅甸;黄昏,落日入水,滔滔上游叫瑞丽江,汩汩逝水淌过国界,江名已唤做“伊洛瓦底”(在缅语里这是一个吉祥美丽的名字)。
聚居在瑞丽的傣族,自称傣卯,属傣德支系,爱洁净、好幽僻,喜近水楼居。他们使用傣绷文,信小乘佛教,各寨无不有奘房供佛。节日喜庆时陶醉于孔雀舞、象脚鼓舞,还有一种欢快的“央戛”舞蹈。内地人看电影电视,稀罕那风情迷人的“傣家竹楼”。到了昆明不问青红皂白一头扑向西双版纳,结果扫兴而归、大失所望。原来真正的“傣家竹楼”不在滇南却在滇西,在这名扬千里万里的边城瑞丽。那碧水滔滔的瑞丽江边,随便寻一株古榕、随便寻一家院落,推开柴门,便见得竹墙、竹梯、竹晾台、竹窗门――通体是竹的楼居。脱鞋上楼,好客的主人让你坐到凉浸浸的竹篾席上,用小竹筒沏好香茶,会抽烟的让你抱了胳膊粗的竹烟筒尽兴尽情;随即又用竹盘盛了黄澄澄的菠萝摆上竹几,你一瞧,雕镂得宝石一般的菠萝块上正插着细细的竹签……
“购物天堂”里少的是钞票
人到了瑞丽,最先苏醒的是购物欲。
外地人来时两手空空,挟几只空包带一叠钱。外地人走时满满当当,留一句赞美留一个遗憾――赞美瑞丽是“购物天堂”,遗憾手里的钞票太少太少。
瑞丽有条边境贸易大街,丁字形,宽有两丈,长约二里,大街两旁密密匝匝布满了七百四十多家商店、二三百处摊棚,还有数不清的小贩、地摊和互市边民。清晨,薄雾将尽、晨曦初露之时,边贸街就缭绕起早炊的烟霭,响着主人勤快的脚步和开启店门的声音。一碗米线还没吃完,街头街尾的买卖已粉墨登场:印度商贾的镀金首饰、孟加拉人的珠宝玉器、泰国老板的纱丽布料、缅甸客的香水粉盒……琳琳琅琅、五光十色,叫你一下子就跌入这花花绿绿的国际市场。
瑞丽作为中国内陆为数寥寥的对外开放口岸,吸引着东南亚各国的商人。他们向往中国市场,期待中国顾客,垂涎中国巨大的购买力。他们舶来缅甸货、泰国货、日本货、欧美货,大到服装、面料、绒线、家具,小到菜刀、眉笔、提篮、调味素,甚至织毛衣的棒针、缝衣裙的花边、挤橙汁的果汁器,还有印度洋来的虾米海贝,各式各样的洋货无所不有。这里的进口化妆品特别好销,香粉、口红、人参霜、便携化妆盒等等最受顾客青睐。年轻女士三盒五盒地采购,说是到了昆明这价就得翻番,要是带到武汉、上海送人那就更能出手。不过,据内行人士透露,这些花里胡哨印满外文字母的东西,真正的名牌产品极少,绝大多数是仿造美国唇膏、法国香水的赝品,抹到脸上不仅美不了容,往往毁了你的天姿!
徜徉在瑞丽街头,购物是一种乐趣,待人答话、体察风情更是乐趣融融。那是一群摆地摊的外国小贩在同中国顾客讨价还价;小贩中有成年男子,面庞黧黑,也有年轻女子,口唇血红。他们大咧咧吼出一街豪爽,暖丝丝唤来一团和气,叫你瞅一瞅印度绸衫,叫你听一曲台湾歌带。这时,你若搭一个眼神,那柳眉红唇便凑拢了来,漫天要价,立地还钱,你便脱不开身。那价码如同猴子爬树――一角一元地加上去,又一元一角地滑下来,滑在一个数上卡了壳,互不相让,眼看煞费苦心的买卖就要告吹……突然卖主拔高一个音:“卖给你卖给你,开张生意赔本卖给你!”
――竟喊出利利落落一句缅甸味、泰国味、巴基斯坦味儿搅在一起的“普通话”。
街角,蹲着一位高鼻梁、深眼眶、棕发卷曲的中年商贩。一大块图案绚丽的漆布展开,孔雀开屏似地摆满了从发夹、碗盏、盆刷到提兜、水桶、地板胶一应俱全的塑料品,红黄蓝绿白――让人眼花缭乱,新奇轻巧美――叫人爱不释手。我灵机一动将他的地摊拍摄下来,后来许多朋友看了都说简直像一个工艺品总汇。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友好地一笑回答一句中国话:“巴基斯坦,穆斯林巴基斯坦!”又问他经营的商品是哪儿的货,他热情地指点着告诉我:“喏,仰光、曼谷、新加坡!”
说到东西的价钱也挺有趣。比如问他一只大号的塑料提兜多少钱,“四毛。”他挺干脆地竖起四个指头。四毛?四毛钱人民币?我惊诧得不敢相信。后来才弄明白,中缅边境的商贩们常常把十元钱叫做“一毛”,想不到一只提兜竟标价四十元!不过,这儿的价格很活泛,高低幅度差距悬殊。“四毛”的提兜成交时仅“一毛三”;叫价“五十五毛”的足金项链,掏“三十毛”稳稳买下。然而,莽莽撞撞、急躁慌忙的外地人往往上当,待他们恍然明白时,糊涂钱早买回了一大堆冤枉货!
……
瑞丽拴着她的心
姐告边境站。每天,她都是最早入境的人。
她高高的身材,俊秀的脸,乌黑的发髻绾成一朵花。她向查验证件的武警官兵微笑着,向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微笑着,向亲亲热热叫她“阿英”的边民姐妹微笑着,祝大家早晨好!
阿英的家在缅甸木姐镇,从边境站走过去不过一里地。山坡上一丛丛的绿树,绿树间一幢幢的小屋,阿英入了缅甸国籍,那山上的绿树有她的一丛,那林间的小屋有她的一幢。但她很少在家里,很少在木姐,每天她都过境来瑞丽,瑞丽有她的商号,瑞丽有她的朋友,瑞丽拴着她的心!
阿英告诉我,姐告是国门,你没见边境站旁边就是一人高的界碑么?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她不知道在这儿往返过多少次,每一次她都微笑、每一次她都兴奋。她说,姐告是中缅边境极罕见的一块越过“界河”瑞丽江的中国领土,属瑞丽县姐勒乡所辖。它的东、西、南三面被缅甸掸邦的木姐镇环抱,北面隔碧水滔滔的瑞丽江与中国大陆相望,面积约五平方公里。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姐告同缅甸各地的交往,比同中国大陆交往还方便。缅甸的公路干线,紧贴姐告南缘的界碑处通过,从这里到南坎镇仅28公里,到商业城市腊戍不过182公里,从腊戍就有直通缅甸中心城市曼德勒和首都仰光的火车和飞机。因而,姐告人到过缅甸大城市的比比皆是,而去过省会昆明(九百多公里)的却寥若晨星。
姐告居住着约二百家傣族人家,家家都做跨国生意。凤尾竹、棕榈树和亚热带花草遍布四野,一幢幢竹木小楼掩映其间。村寨南端有一块占地二百多亩的边贸货场,今天阿英早早入境,便是来为她的商号办理货物出入境手续。
这真是一派奇特的国际贸易景象:在中缅界碑之下,一条宽半米、深三四十厘米的界沟,把一马平川的土地分为两半。沟南是缅甸、沟北是中国的姐告,南北双方交易的货物堆积如山,汽车结成长龙。很明显,驶过瑞丽江的中方车辆一辆辆新崭崭、气昂昂,如骏马雄狮。而从南坎、木姐驶来的缅甸货车,涂满了花花绿绿的时髦广告,却原来只配作电影《南征北战》里摇摇晃晃的道具车,发动时团团黑烟、嘎嘎怪响。有趣的是,两国商人以货易货时,各自的汽车转一个大弯,将车头分别朝向本国方向,而车尾正好对接在界沟上方。两国装卸工站在各自车上,忙碌着将缅甸的大米、藤条、山货、皮革、海产品等搬到中国汽车上,再将中国制造的日用百货、五金制品、化工产品转移到缅甸车厢。阿英的货物正在交接。她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在一段木料上坐下来,一伸手从界沟那边买一碗缅甸人的酸辣凉粉,再向界沟这侧的姐告大嫂买几支竹筒饭,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对阿英的经历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真想听听她的故事。阿英呢,依旧那么甜甜地微笑着,只是简单地告诉我,她姓张,原来是中国人。她还有好多亲人都在中国。“文化大革命”那年,不知为什么爸爸妈妈被人斗了,抓了,最后被活活打死。阿英无依无靠,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心一横越境跑到了缅甸。那时有人劝她再往南跑,跑到仰光、跑到曼谷、跑到马来西亚,阿英心肠软,刚跑出姐告、跨过那道界沟她就伤心地哭了。身后是瑞丽江,身后毕竟是她的祖国啊!她决心在紧靠祖国的木姐镇住下来,不远走。
……从那时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阿英已经不再是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她身受过文革的苦难,更目睹了祖国的进步。不久前,丈夫、孩子迁往了仰光,阿英却执意留在木姐。她说:让他们先走一步,我舍不得姐告、舍不得瑞丽、让我为我的祖国再做些什么吧!
这时,更多的车辆、更多的货物、更多的人群汇聚拢来。一抹艳艳的阳光,穿过云隙、穿过树丛、穿过历史的风烟,灿烂的光芒照耀在阿英身边那镌刻了中国、又镌刻了缅甸的一座座方尖碑,照耀着这条富饶、祥和、生机勃勃的国境线……
(节选自金平《瑞丽大写意》)